正盤算着自己的第二次人生計劃時,家中僕婦已經在門外請他出去吃晚飯了。
偏廳之上,燈火通明,徐家是莊中大戶。這廳中陳設雖遠算不上奢華,卻也對得起大戶之名。廳中已擺上桌席,幾名僕婦正端着酒菜一一放置。這一點讓徐衛很是鬱悶,人家穿越過來,一睜眼便有幾個俏麗麗的丫環在那兒柔聲呼喚着“少爺”“公子”之類,他睜眼就看到一個怪大媽快把臉貼在他頭上,在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着。這倒也難怪,徐家雖是莊中大戶,可你再大的戶,這裡只是大名府治下一個縣城的城郊,說白了就是鄉村。到哪兒找那知書識禮,又乖巧溫柔的丫環去?也就是僱幾個附近的失地農民,男的管管馬廄門房,女的洗衣打掃。
“牛肉放在這面,叔叔愛吃,阿爹牙口不濟,吃不了這硬東西。”
說話這婦人約有二十六七年紀,盤起的頭髮上插着幾件再尋常不過的首飾,上穿一件藍花窄袖短衣,下着羅裙,相貌雖平淡無奇,在徐衛看來,已然是徐家莊裡當仁不讓的絕色了。她正是徐勝的髮妻,徐衛的嫂嫂,徐王氏。
“叔叔來了,快些坐下,你哥哥和阿爹稍後便來。”看到徐衛這個小叔子,徐王氏笑道。
“大嫂辛苦了。”徐衛知道,他這位嫂嫂是個極賢惠的婦人,家裡上下全靠她操持。前幾日自己臥牀不起,她也是衣不解帶的照顧,實在不易。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徐王氏感動莫名,小叔子自從大病一場之後,似乎整個人懂事多了,真是因禍得福,祖宗庇佑啊。
正說話間,徐勝攙扶着一位老人從裡間出來。那老者約有六十開外,鬚髮花白,滿面滄桑,身着布衣,沒有半點裝飾,拄着一條一人高的柺杖,通體烏黑,似乎是用鐵鑄成。他在長子扶持下坐定,擡起頭來看了徐衛一眼,本就渾濁的眼神更加暗淡。這老者一張臉上,如刀鑿斧刻一般,讓人分不清楚那到底是皺紋還是傷痕,他自然便是徐太公。
“吃飯。”僅僅兩個字,簡短有力,彷彿是將軍在向部下發號司令一般。徐勝徐衛兩兄弟入座,端碗,開吃,誰也沒說話,這場景讓徐衛總想起軍隊食堂。
家庭聚餐本該是其樂融融,歡聲笑語,徐家這家宴實在沉悶。徐衛打定主意“既來則安”,首要任務,便是先融入這個時代。正當他想找點話題來聊聊時,徐太公卻已開口問道:“最近軍中情況如何?”雖然離開行伍多年,可這軍人習性卻是畢生難改,吃了一天大鍋飯,一輩子都情繫軍營。
“自攻遼以來,軍隊一直停駐整訓,沒什麼事。”徐勝回答道。
攻遼?現在大宋在和遼國打仗?難道現在是北宋初期?徐衛從前雖是個老千,但卻是正經的大學……專科生,歷史在他所有慘不忍睹的學科成績中,一枝獨秀。也正是因爲歷史學得不錯,他才悟出了一個道理,自古以來“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知道北宋和遼國之間的戰爭,主要集中在早期,又特別是宋太宗在位期間。結果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最後便進入了一個長時期的穩定對峙狀態。
徐太公聞言,點頭道:“契丹新亡,金國已經歸還幽雲六州,並與我朝修好,想來短期之內,不會再有戰事。”
他剛一說完,徐衛嘴裡一口熱湯“噗”一聲全噴了出來!什麼玩意?遼國已經亡了?壞事了!歷史上,遼國剛剛滅亡,金軍就挾勝利之威,揮師南下,直接攻滅了北宋。完了完了,自己現在所處的大名府,十有八九就是日後的河北省大名縣,離宋金前線極近。金軍一打過來……
“燙着了?”徐勝見弟弟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遂問道。有道是長兄如父,娘死得早,爹又是軍人習性,他這個當大哥的,自然就一肩挑起了照顧弟弟的責任,這些年來沒少操心,直到受蔭補作了軍官。
“大哥,遼國已經完蛋了?什麼時候?”徐衛放下碗筷,緊張地問道。
徐勝大感意外,倒不是意外弟弟不知道遼國已亡,他剛回來就從妻子的口中得知徐衛大病一場後,腦袋似乎出了問題,什麼都不記得。他是訝異弟弟怎麼會關心起國家大事來了,他以前滿腦子都是吃喝玩樂,打架鬧事。
“今年二月,遼帝在應州被俘,二百年基業,一朝全休。”徐勝頗有些唏噓,他是個軍人,自然知道從大宋開國以來與遼國的數次戰爭,遼國軍隊的強大讓他印象深刻。即使這幾年日薄西山,可前些日子大宋與女真人約定從南攻遼,仍舊被江河日下的遼軍打得大敗而回。想到這些,他心裡職業性地有些擔憂。
但轉念一想,宋金相約攻遼時,約定滅遼後,歸還幽雲十六州。如今雖然只歸還六州,但宋軍戰績實在丟人現眼,能討還六州,已經不易了。難得的是,女真人攻滅遼國後,不斷遣使至大宋,修好關係,雖然一山不容二虎,但短期之內當不會再起狼煙。
徐衛一顆心,直沉到肚子裡,這玩笑可開大了。歷史上,遼國一亡,金國只等了幾個月,便發兵攻宋,一直打到開封,俘虜了徽欽二帝,北宋由此滅亡,這便是“靖康之恥”。老天爺開什麼玩笑,怎麼讓我穿越到這個時期來了,你好歹給我幾年準備準備,讓我找個機會藉助自己的歷史知識,當個小官,一步一步發展,佔地盤,收人才,再圖謀稱霸,這才叫穿越。你直接給我弄到金軍攻宋這一年,簡直不按套路出牌!
見徐衛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連飯都吃不下去,徐太公也驚詫莫名,遂問道:“遼國覆滅,你操的哪門子心?”
徐衛搖頭苦笑:“遼國滅亡,關我鳥事,可遼國這一撂挑子,咱們就倒血黴了。”
徐太公徐勝兩父子吃了一驚,咱們徐家九郎,幾時說過條理清晰的話?更何況這句話還頗有見地,這倒是太陽打南邊出來了。
“這話從何說起?契丹與我大宋乃世仇,今仇人被滅,正該普天同慶,何來倒黴一說?”徐太公端着碗都忘了吃一口,正色問道。
徐衛嘆了口氣,他知道,事情沒發生,他說什麼都是白費口水。眼下金國定是正在給大宋君臣灌迷魂湯,自己的話有誰肯信?想到大宋即將滅亡,此地不久便將淪入女真人的鐵蹄之下,他不由地心裡一緊。
“你們吃,我不餓。”將碗一推,徐衛起身道。
徐勝一見,忙叫道:“九弟……”
“罷了,讓他去吧,自打醒來以後,就神神叨叨,唉……”徐太公一聲長嘆,竟也吃不下去,放下碗筷,自行走了。留下徐勝一個人,味口全無。
月明星稀,徐衛躺在牀上,望着灑入房中的月光,遲遲無法安眠。外面蟲鳴蟬叫,擾得他心煩意亂,索性起牀,站在窗口怔怔地出神。如果不出差子,金國在近期之內就會發兵攻宋,已經熟知的歷史就將在眼前發生。可讓人鬱悶的是,他現在只是個平頭百姓,雖然從張慶等人口中得知,自己有個致仕的老子,作官的哥哥,可這點背景幾乎可以忽略不提,他能在這個時代作些什麼?
不一陣,外面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徐衛從前作老千,警覺性極高,條件反射似地屏住呼吸,側耳傾聽。房外那人站了一陣,又轉身離去,只留下一聲沉重的嘆息。徐衛聽出來了,那是徐太公。
剛鬆一口氣,又聽外面傳來徐勝的聲音:“九弟睡下了?”徐太公沒有說話,但兩人的腳聲漸行漸遠,直至不聞。
不知爲何,徐衛心裡突然一陣悲涼,窗外那皎潔的月光,也變得討厭起來。一把關上窗,竄上chuang去,拿薄被矇住了頭。
第二日,徐衛正夢見幾個穿着皮裘,帶着彎刀的異族武士將他五花大綁,其中一個拿刀在鞋底上抹了抹,問了句“你要吃板刀麪還是擔擔麪?”自己回了一句“擔擔麪”,刀就剁下來了。
“小官人,該吃早飯了。”怪大媽的聲音準時在房外響起。
徐衛睜開眼,回想起剛纔那亂七八糟的夢,心裡堵得慌,沒好氣的應了一聲:“我要吃擔擔麪!”
本不想起牀,但突然想到大宋即將滅亡,趕緊一骨碌爬將起來,穿好衣服,衝出門外。便見那怪大媽端着一個銅盆,盛着熱水棉巾。胡亂抹了一把臉,便直奔飯廳。剛轉出走廊,便撞見徐太公拄着柺杖,一跛一跛地從影壁後轉出來,想必是出去晨練之類。
“早……”徐衛想了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個字來。
徐太公腳步爲之一頓,也沒說什麼,徑直向飯廳走去。徐衛跟在後頭,一言不發,這對父子,大概從來沒有如此陌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