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廳中,徐王氏正忙着往碗裡盛稀粥,徐衛來到這裡幾日,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位嫂子閒過一刻,好像天生就是個勞碌命似的。
“公公,叔叔,吃早飯吧。”徐王氏說完後,又向廳外走去。在這個時代,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飯的。即便在徐衛生活的公元兩千年,極個別鄉下地方仍舊有這規矩。女人們忙活了大半天,爲客人準備了一大桌美味佳餚,自己卻只能在廚房裡吃。
不過今天卻有些意外,徐王氏剛走出沒幾步,徐太公就叫道:“你也桌上吃吧。”見徐王氏有些遲疑,他又補充道“我有話問你”,徐王氏這才坐下。
“大哥呢?”徐衛沒見到徐勝,隨口問道。
“叔叔是問你四哥?他公務在身,一早就走了,說是要三五日才能回來。”徐王氏夾了一個白麪饃給徐衛,一邊回答道。四哥?人家叫我徐九,合着這徐太公生了九個?那還有七個呢?
徐太公這時問道:“徐勝可向你提過什麼?我知道他有煩心的事。”
徐王氏一時作難,但片刻之後還是放下碗筷道:“官人昨夜倒是提過,說最近河北出現匪寇,侵擾州縣,禍害百姓。他此番奉命回來,便是會同本縣官員,組織勇壯,拱衛鄉土。”
徐太公聞言,神色爲之一變:“如此說來,豈非迫近大名府境內?”
“聽官人話中之意……”徐王氏有些爲難,她知道公公身體不好,卻向來憂國憂民。
徐太公見她這模樣,心中已經知曉,嘆道:“必是迫近夏津了,唉,國家多事之秋。”
徐衛一直留心聽着,當聽到匪寇逼近夏津縣時,心中一陣狂跳。這倒黴的大宋朝,金兵南下在即,內部還出亂子了,竟然出在戰略要地河北地區。真應了那句“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遭打頭風”。
“公公,官人臨去時曾囑咐,家裡也要準備應變……”徐王氏話沒說完,便聽徐太公大聲搶斷道:“應變?應什麼變?區區毛賊,還能翻起大浪來?我什麼陣仗沒見過?當年在無定川,夏軍八萬人圍困我軍,當時軍糧已盡,我奉老種經略相公將令,率五百弟兄趁夜偷襲,斬首八百餘級……”
正說着,忽聽外面有人高聲叫道:“太公在家麼?”
徐太公正說得興起,被人無端打擾,心中不悅,沒好氣的喊道:“不在!”
外面那人趕緊賠笑道:“太公息怒,小人是本地保正徐和,有要緊事與太公商量。”宋時以十家爲一保,設保長;五十家爲一大保,設大保長;十大保爲一都保,設都保正。可不要小看保正,他管着五百戶人家,負責治安戶口,訓練壯勇等事,說是土皇帝也不爲過。
聽說是保正來了,徐太公才收起怒意,口氣略微緩和:“堂上說話。”言畢,起身步入客堂。徐衛在飯廳聽得那保正先問了安,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無非是您老身體還好吧?牙口還行吧?最近心情如何之類。
徐太公是個急性子,跺着腳讓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保正這才說到了正題。
宋金兩國以“海上之盟”相約攻遼,宋廷在締結盟約後,迫不及待的在河北集結重兵。偏偏這時候南方爆發“方臘起義”,當今天子沒辦法,只得命樞密使童貫把集結起來的軍隊開往浙江鎮壓。這麼一拖,金國不願再等,金帝完顏阿骨打率軍親征,一舉拿下遼國中京大定府。
大宋皇帝一看,嘿,有便宜佔啊!火燒屁股似的急令童貫和蔡攸二人率十萬大軍直撲遼國。結果就四個字,丟人現眼。被女真鐵騎打得狂退千里的契丹人,卻將宋軍打了一個落花流水,還一直追擊宋軍到雄州方纔罷手。
人丟到這份上了,還死皮賴臉呆在邊境幹嘛?再說國內也不太平,宋廷又將大軍往回撤。這就苦了河北的老百姓。夏津縣一帶也遭了殃,當兵的明搶暗偷,欺凌百姓,當官的倒是說得好聽,不得擾民,不拿羣衆一針一線,可那麼多人管得了麼?
好不容易捱到兵爺爺們滾蛋了,老百姓滿以爲,這下太平了吧?可誰曾想,河北地區被禍害得不輕,民怨極大,幾個二愣子登高一呼,反了他孃的!搶糧,搶錢,搶娘們!這麼一來,官軍剛走,土匪又鬧起來了。宋軍對付外敵不行,內部鎮壓可是把好手,幾路經略使奉命鎮壓,可說來也真邪。在契丹人手下吃了敗陣的宋軍好像集體陽萎了,剿了幾次,愣被一羣土得掉渣的毛賊打回城裡去。這下賊寇頭子神氣了,只差沒喊出“皇帝輪流作,明年到我家!”四處的侵擾州縣,禍害百姓,這不,據上面傳話說,有可能要奔夏津來。
夏津一個小縣,能有什麼力量抵抗?沒辦法,集結鄉兵,大家共保家園吧。夏津縣搞鄉兵,說白了,徐家莊佔大頭,誰叫你們是尚武之鄉呢。但在徐家莊,這等大事,保正是不敢擅自做主的,必須得先和徐太公商量,這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爲啥?你自己問朝廷去,問知縣相公去,人家可是正經的五品致仕。
徐太公聽完保正羅羅嗦嗦一大篇,半晌無語,良久,方纔作答道:“老朽年事已高,力不從心,此事還是你自己主持吧。”
其實保正也就是走走過場,聽了這話,假意央求再三,而後才“無可奈何”道:“既然太公信任我,小人也只能勉力一試。若是出了差錯,還請太公萬萬幫忙周全。”
兩人敘話已畢,那保正徐和還想客套一番,卻被徐太公下了逐客令。回到飯廳,也不知他在跟誰嘔氣,剛端起碗就重重頓在桌上,眉毛鬍子皺成一團,憤然起身而去。徐王氏不敢應聲,徐衛剛想開口,卻被嫂嫂阻止。
狼吞虎嚥的吃完飯,徐衛心裡裝着事,正要出門,便聽徐王氏一邊收拾一邊嘆道:“怎地這般倒運,剛走了官軍,又來了匪盜,也不知這番過得去過不去。”
“嫂嫂放心,只要有……四哥在,一定沒事。”徐衛安撫道。
徐王氏又一次感動莫名,望着徐衛的背影,欣慰道:“我家小叔也長大了。”
又是一個豔陽天,按說北方氣候寒冷,可這夏天怎麼比南方還熱?從飯廳到大門才幾步路,徐衛已經額頭冒汗。
一隻腳方跨出門檻,就聽莊裡鑼聲一片,有人高叫道:“各家各戶都聽清了,半個時辰後,凡各家五十以下,十五以上的男丁,都到麥場集結,不得有誤!各家各戶都聽清……”這辦事效率不錯,保正剛纔還在這裡,這麼快就佈置下去。
“九哥!”一聲呼喊,徐衛尋聲望去,看到楊彥,張慶和一個胖子從村西頭匆匆而來。
“這位是……”看着那半邊臉腫得像村裡娘們屁股似的胖子,徐衛問道。
那胖子連話都說不太清:“你什麼眼神兒?我,馬泰。”
“哈哈,方纔我去他家時,這小子還躺在牀上挺屍,給我一把拽起來,結果你猜怎麼着,連褲衩都沒穿!那肥屁股,簡直就是一大號澡盆啊!可那玩意就……”楊彥擠眉弄眼,馬泰急了,伸手就要扇他。
張慶眉頭一緊,喝道:“你倆有正形沒有?什麼時候了?我表叔昨夜裡拖家帶口來投奔,說是有兩三千賊人,一路燒殺搶奪,正往這邊來。咱們徐家莊恐怕……”
“怕個鳥!真到了那時,咱弟兄提刀上陣,一陣砍瓜切菜!全扔在河裡喂王八!九哥,你說對不?”楊彥不屑道。
徐衛若有所思,沒有回答,倒是馬泰小聲嘀咕道:“我娘已經在收拾行裝,要去城裡暫避。”
“別說你也想去?你要說出一個是來,我他孃的抽不死你!”楊彥惡狠狠道。
此時,徐衛突然冒出一句:“真要到了那份上,城裡也沒用。”
“這是爲何?”楊彥馬泰幾乎同時問道。
“我問你,大名府在夏津有駐軍麼?”徐衛反問道,三人同時搖頭,“那這麼說來,城裡帶刀吃皇糧的,就是衙門裡那班傢伙。昨天我看了,也就是穿着身官皮嚇唬老百姓。等賊人打過來,就夏津縣那破城牆,擋得了麼?”
三人的頭搖得跟搏浪鼓似的,縣裡那破城牆,隨便哪家拿架梯子就上去了。不是吹牛,哪天哥幾個悶得慌找樂子,叫上莊裡的年輕後生,也能把縣城攻下來。
“哼,那這麼說,咱們就得自己先把脖子洗乾淨,再整整齊齊跪到莊外,等那賊人來砍?”楊彥白眼一翻,冷哼道。
徐衛一本正經道:“那不行,徐家莊這麼多人,得砍多久?咱們還得在莊外搭上涼棚,再準備些清茶,等賊人砍累了,可以歇息一陣,喝口茶再來。也許那些賊砍得歡喜,把咱們哥幾個放了呢?”
楊彥被他氣得眼白都翻沒了,張慶苦笑不已,徐衛大病一場後,不記得人也就罷了,怎地連性子也變了?(麻煩兄弟們順手收藏一下,投上兩票,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