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值以後,徐衛回到府中換了穿戴,告訴家人要去張慶府上赴宴,只帶了一個親近的小廝,也不騎馬,坐着轎前往。到了張府‘門’前,‘門’子們一時還沒把他認出來,看仔細以後,才慌忙請進府中。
張慶沒想到他來得這麼快,迎出來笑道:“大王來得好麻利,我這酒席都還沒備上,中午剩飯湊合吃兩口?”
徐衛哈哈一笑:“也成,你就是把涮鍋水端上來又能怎地?”他們兄弟,只要不是在公開場合,一直都玩笑慣了,並不以爲意。當下,張慶的妻子出來見了面,自去準備酒飯,兩人在廳上坐着,說些閒話。
張三本來還有些疑‘惑’,大王怎麼主動叫自己在府中設宴?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但見徐衛言行舉止一派從容,並沒有什麼異樣,因此也就不問了。過了一陣,馬擴、劉子羽、吳拱先後到了,但酒席還沒有齊備。徐衛見人到齊,遂問道:“有說話的地方沒有?”
張慶一聽,心知有事,也不多問,直接道:“請大王隨我來。”出了廳,到後頭左廂最末一間房前他打開‘門’,道:“這裡最清靜。”
“嗯,讓你家大哥在外頭院子裡坐着,任何人不能過來。”徐衛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
張慶與經過身邊的馬擴和劉子羽面面相覷,心說這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作得如此神秘?但徐郡王既然如此小心,想必是有原因的,當下他便喚了兒子,照話吩咐他。等茶水送進來以後,張三便掩了‘門’窗。
徐衛已經坐下,馬擴和劉子羽站在他面前,想問又不知從何說起?張慶過來後,只聽太原王道:“都坐下吧,吳大,你也坐。”
吳拱等前輩們都坐了,他才落座。雖說他一直在徐衛身邊辦事,並且也參與過一些機密,但像今天這種場合還是頭一次,足見太原王對他的信任,並沒有將他當成外人。四人都圍坐在徐衛面前,靜待下文。
“我長話短說,日前我兩個堂侄徐嚴徐煥自杭州給六哥拜壽返回,帶來一個消息。六哥,被迫辭職了。”徐衛開‘門’見山道。
話一出口,其他四人本來微微低着的頭同時擡了起來,互相看着旁人,都感意外。這怎麼回事?徐相在朝中已經執政多年,突然之間被迫辭職?這是何故?馬擴想了片刻,忍不住問道:“大王,這是什麼緣故?消息確實否?”
當下,徐衛便把兩位堂侄報告他的話又說了一遍,衆人聽罷,張慶質疑道:“雖有這些事情,但他二人也並不確定徐相就會辭職吧?”
“不瞞你們說,六哥早就有這想法了,只不過我一直勸着。此番,官家如此作,已經把他‘逼’得沒有退路。先是扶持折彥質起來分權,然後又處處打壓六哥,排擠他的人馬,再加上我那侄‘女’的事,六哥沒得選擇。以我對他的瞭解,此時,他必然已經去職了。”徐九非常肯定地說道。
房裡一時沒人說話,衆人都思量着此事。徐良被迫去職,恐怕不是偶然事件,裡頭必然是有緣故的。有些話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但大家心裡都清楚。徐家號稱天下第一大將‘門’,其實這個表述不完全準確,“將‘門’”並不能形容徐家的地位和權勢。徐六在朝中爲相執政,徐九在西部鎮邊,手握川陝兩地的軍政大權,兩兄弟互相呼應,豈是“將‘門’”就能說了去?
當然,這也並不奇怪。幾十年來,局勢的變化迫使朝廷改變一些陳規,造就了幾大家族勢力。數得着的便有徐家、折家、劉家,再往前推,還有何灌在職時的保家,張叔夜以及他兩個兄弟當權時的張家等等,只不過這幾家因爲主事當家的人,或致仕或去世,實力已經大不如前罷了。
現在天下暫時太平,莫不是朝中那些人以爲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於是迫不及待地要收拾幾大家族了?
朝廷這樣作,且不說誤判局勢,大錯特錯,單從個人利益來講,在場的人,恐怕也容不下。徐衛在川陝經營多年,這兩地的文官武將,乃至地方上的豪強甚至商賈,都已經團結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利益集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挑明瞭說,如果徐衛下野,這在場的有哪一個能逃得掉?說遠些,西軍幾路大帥,只怕都得跟着倒黴。所以,這不僅僅是徐家的事!
“大王怎麼看?朝廷接下來會怎麼作?”劉子羽問道。
“那不是和尚頭頂的蝨子,明擺着麼?先動在朝中的徐六,再動在川陝徐九。否則,他們怎能安心?”徐衛說道。
衆人一想,也確實是這樣。徐良的被迫去職,便等於是向徐家發出了訊息。不可能只將徐良的權力削去,攆出朝廷,而不管徐衛。一個手握兩地大權,帶甲數十萬的地方勢力甚至家族勢力,朝廷怎會放過?
張慶突然笑了一聲:“飛鳥盡,良弓藏,朝廷是以爲從今以後高枕無憂,用不着我們這些人,便嫌我們礙眼,準備動手收拾了。”
馬擴接過話頭:“這也不奇怪,早料到有此一日。本以來怎麼着也得擊敗了金賊,收復了河北再說吧?沒想到,朝廷卻已經等不及了。”
“我估‘摸’着,接下來,朝廷會有這麼幾步。”劉子羽已經想了許久,此時方纔發話。
他在陝西幾年,方回宣撫處置司,又是頭一次對大事發表意見,因此旁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他身邊,想聽聽有什麼高見。
“這第一,本司宣撫判官空缺着,朝廷一定會派個得力的人來,監視掣肘我們。”
“有道理,這幾乎是肯定的。”馬擴點頭表示贊同。
“第二,以大王的威望、權力、根基,朝廷想輕易削除,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圖之。據我猜測,派了宣撫判官以後,就要收回‘處置’大權。凡遇大事,必先請求朝廷定奪,除此之外,錢糧人事,想必大王也不能干預了。”
徐衛微微點頭。
“第三,就有可能是將川陝分治,爲避免過度刺‘激’大王,有可能將四川分出去,只讓大王擔任陝西宣撫使。卑職能想到的,暫時就這麼多。”劉子羽道。
他的話,都是根據事實出發,作得合理推測。因此衆人聽罷,並無異議。太原王在川陝的勢力是根深蒂固,想一舉剪除沒有那麼容易,只能一步一步來。
但張慶提出異議道:“就算你說的全部實現,但是西軍終究還是在我們控制之中。而且軍隊不比地方行政,想削軍權只怕不容易吧?”他這並不是自大,想西軍當年,因爲朝廷和統帥的瞎參謀‘亂’指揮,幾乎被金軍打殘。是徐衛一手再造西軍,他在西軍中擁有絕對的威信!再則,秦鳳軍是他的嫡系;永興軍就是從虎兒軍中分出去的;鄜延軍在原鄜延帥張深投降金國以後,舊班底幾乎‘蕩’然無存,是徐洪重新組建的;涇原軍,是徐茂、徐原、徐成三代人經營,絕對可靠;要說西軍中相對而言,生疏一些的,也只有環慶軍和熙河軍。
但是,儘管環慶軍的統帥劉光世是皇帝的親戚,但他軍中李彥仙劉錡等人卻是太原王一手提拔的,而且環慶軍兵力最弱,根本無法同其他幾路抗衡。
只有熙河軍在西軍中獨樹一幟,姚家在熙河鎮守的歷史非常久遠,其軍隊完全可以視作‘私’軍。萬一到了那種地步,也只有姚平仲具備“反水”的可能。別說什麼徐衛對姚家,對姚平仲,乃至整個熙河軍有恩這些話,到了生死存亡關頭,人情算條俅。
但又說回來,熙河所處的位置,註定其難有大的作爲,它在大宋最西北邊境,退路是被其他帥司堵着的,姚平仲真想幹點什麼,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分量,別偷‘雞’不成蝕把米,先讓別人給吞了!
所以說,要想收徐衛的處置權、行政權、人事權、財政權都容易,獨獨這兵權是難中之難。說句難聽的,就算徐衛下野,你換誰來,都指揮不動這虎狼一般的西軍!退一萬步!就算你不光針對徐衛,你把西軍所有大帥都撤了,西軍中下級軍官大部分還是徐衛栽培提拔的。只要他在,他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就在!你怎麼‘弄’?
“是不容易。”劉子羽承認道。“但是,聽過鋌而走險,孤注一擲麼?”
“你的意思是……”張慶、馬擴、吳拱都吃一驚!
“他的意思是,真到了緊急關頭,朝廷若奈何我不得,便讓我從這世間消失。”徐衛道。
一語驚滿堂!張慶站了起來:“這可能麼?”
“怎麼不可能?朝廷要剪除我們徐家,動六哥是最容易的。動我卻最難,也最麻煩,想要避免麻煩,最好就是釜底‘抽’薪,直接幹掉我,豈不省事多了?我一死,西軍羣龍無首,他們再各個擊破,換成我,也這麼幹。”徐衛正‘色’道。
衆人默然無語,因這事情來得突然,昨日再還好好的,今日太原王竟有‘性’命之虞了!
身爲後輩,吳拱一直旁聽,不敢輕易發表意見,此時見狀,大着膽子說道:“大王,幾位前輩,恕晚輩直言。朝廷若真對大王動了殺心,恐怕覆巢之下,難存完卵。”
徐衛看着這個後輩,頗有些讚許的味道。
“不錯,大王若有不測,鄜延徐五哥,涇原徐經略自不用說,便是在場的我們幾人……”張慶邊說這話,邊看着馬擴和劉子羽。
劉子羽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張參議不必看我,我如今身爲川陝總領,還能置身事外不成?”他不說‘私’人情義,不表忠心,單這一句話,便說明了自己的立場。
馬擴一拍大‘腿’:“我本是個罪人,當年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今天是怎麼來的,我清楚。”
徐衛掃視全場一眼,笑道:“老哥幾個不必如此,我徐九並沒有裹脅你們的意思。倘若除掉我一個,你們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都能保全,那我也沒說的。只怕,人家不會放過你們。”這不能不說是實話,除了鄜延和涇原兩位徐經略以外,在場的便是和他綁得最緊的人,朝廷怎麼可能會放過?也不說都會掉腦袋吧,但最輕,也得落個遠竄偏僻,編管監視的下場。
馬擴看着徐衛,有些當年在五馬山中頭一次見徐衛時的眼神:“大王完全不必說這話,我們這此人並肩作戰,同生共死多年,屍山血海裡淌出來的,要麼同生,要麼共死,就這麼簡單。”
徐衛笑笑,並沒有說話。
劉子羽嘆口氣,又道:“本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官家如此對待功臣,人心怎服?”
徐衛聽到這裡,朗聲道:“你錯了。”
“嗯?卑職錯在何處,請大王明示?”劉子羽問道。
“不是君叫臣死,當今天子仁慈,世人共知,之所以有這一樁,完全是因爲朝中大臣的‘蒙’蔽。”徐衛道。“有些事你們不知道,我卻清楚。如今朝中,折家一派,劉家一派,還有那秦檜也興風作‘浪’。我六哥被迫辭職,固然也有官家的原因,但並非出自聖上本意,實是受這幾家的挑唆。他們的用意,也是明擺着的,搞掉我們徐家,他們幾家自然就得利了。”
徐衛真這麼認爲?恐怕未必,他只不過不願意把趙官家樹成敵人,好比歷史上一些造反的主,從不說我是想搞掉皇帝,都要用“勤王室,清君側”作爲藉口。因爲皇帝是沒錯的,錯的只能是大臣。
他如果歸錯於趙謹,那帶着這些人跟朝廷對抗,無異於造反。而歸錯於折劉秦等勢力,就是和朝中‘奸’臣對抗,要守得雲開見青天。說到底,給自己一個道德制高點,以減輕這些和他不同時代的人心中壓力。
衆人聽了,紛紛稱是。
徐衛頓了頓,又道:“而且,說句老實話。在場的,除了吳大以外,哪個不是我的老兄弟?我們當初起事勤王,抗擊金賊,爲的是什麼?難道就爲了升官發財?那年月,幾時死都不知道,還有閒心管這個?我們無非就是爲了赴國難,驅北夷,保黎民百姓,保華夏河山。當然,作爲獎勵,我們如今的權勢、地位、財富,也是應得的,不必裝清高。如果說,真的天下太平了,朝廷要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我們也認了。但問題是,如今的局勢,杭州那些人不知道,我們卻是清楚的!北面,遼軍幾十萬人馬!東北,金軍也是幾十萬人馬!大宋哪裡最‘亂’不得?就是我們腳下這片地!川陝一‘亂’,我徐九敢說這話,不管是‘女’真人還是契丹人,必然伺機而動!到時候,我們弟兄浴血奮戰打下來的局面,就全都付諸東流了!”
“我去他媽地!”馬擴爆了粗口。
“不錯,個人榮辱事小,這天下安危事大!若朝中‘奸’侫之臣‘蒙’蔽聖聽,真要倒行逆施,西軍不會答應!”張慶大聲說道。
劉子羽擺擺手:“張參議,真到了西軍不答應的地步,事情只怕已經無法挽回了。現在我們要作的,就是想對策,不讓事情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張慶聞言一怔,隨即笑道:“我說彥修啊,你想得倒是簡單。朝中勢力‘蒙’蔽着官家,佔據着上游,我們哪有說話的機會?如果朝廷下令,我們不遵,那就是有異心;如果朝廷派員,我們不接受,那也是有異心。這種情況,我們完全被動,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怎麼整?”
“那朝廷作任何決定,不得考慮實際情況?總不能愣頭愣腦,想怎樣就怎樣吧?”劉子羽反駁道。
“你還真說對了,趙官家是個仁主,對朝政也不太上心。如今徐六哥去職,折家劉家把持着權柄,那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張慶怒道。
劉子羽聽了,無言以對。
徐衛趁着這空檔,發話道:“我前思後想,我們不能和朝廷公然對抗,唯一一條路,就是以退爲進。我們必須掌握主動,不能被動,一被動就完蛋。不能在這裡坐着等人家來對付咱們,得主動出招。”
聽到這話,張慶‘插’話道:“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說來聽聽。”徐衛點頭道。
“既然以退爲進,大王莫如先試探一下朝廷。”張慶點着桌面道。
“怎麼個試探法?”馬擴追問。
“徐六哥不是去職了麼?大王可以此爲由,向朝廷上表,請求入覲。這一來,可以表示忠誠,二來,也可試探態度。”張慶道。
馬擴當即反對道:“不成不成,萬一朝中那幫人借這機會,同意大王所請,將大王誆騙至行在,那豈不壞事?”
“不會!現在他們沒有任何準備,絕不敢輕舉妄動!大王一上奏,反倒會讓他們措手無及。”張慶十分自信道。
“這沒有必要吧?除了表示一下恭順之外,沒有其他意義,人家有心針對你,又豈會因你示弱而罷手?”劉子羽質疑道。
“這示弱是其一,同時也是向朝廷顯示我們有備,知道嗎?”張慶解釋道。
見他們爭執不下,徐衛站起身來:“行了,此事再議吧。總之,大家心裡有個底,這纔是最緊要的。這裡,我宣佈一項任命,吳拱!”
衆人一聽這話有些‘摸’不着頭腦,什麼任命?吳拱也是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起身上前道:“卑職在!”
“即日起,任命你爲川陝宣撫處置司主管機宜。這一攤事,你參與過,但不甚熟悉,要多多向張參議請教。”徐衛道。
吳拱大喜過望!從準備差使,一躍成爲主管機宜,這可是越級提拔!對徐衛深深一揖道:“謝大王!卑職定當以張參議爲師,多多請教!”
徐衛又轉向張慶道:“人我‘交’給你了,儘快把他扶上馬。”
張慶多年以來,一直是管着機宜這一塊。機宜是幹什麼的?主管宣撫處置司的機密公文往來,細作間人的招募、訓練、安‘插’、獎罰,以及情報收集、彙總、分析,可以說,地位雖不高,但權力極大,簡直就是特務頭子。
但是,他升任參議之後,事務繁雜,要協助太原王處理軍政,不免力不從心。而且長久兼任主管機宜也不是個事,現在徐衛任命吳拱接手,他倒也沒有意見。因此應道:“請大王放心,卑職一定盡心盡力讓吳機宜儘快勝任。”
“走,吃酒。”徐衛將手一揮,笑道。說罷,便往外去。留下房中四人面面相覷,這局面了,還有心吃酒?
這一席,徐衛吃了不少酒,倒也沒醉,席散衆人各自回府。徐衛在橋中閉着眼睛,細想着種種。今天把這幾位親信聚來,便是讓大家有備,心裡明白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不至於事到臨頭來手忙腳‘亂’,至於對策,詳細的他也沒有。只能說有一個大方向,那就是不能被人牽着鼻子走,不能讓人一步一步踩到頭上去。
聽張慶的意見,話裡話外,都在作最壞的打算。這當然也是要的,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那一步,不說十足,若沒有七八分的把握,也不能撕破臉皮,不能‘亂’賭。一說到賭,就讓人以爲是輸紅了眼,失去了理智,一切‘交’給運氣。其實,真正高明的賭徒,不會輕易出手,我要賭,就要看到底牌才下注!
回到府上時,家人大都歇息了,只有張九月還亮着燈,等着丈夫回來。聞他滿身酒氣,神情又有‘陰’鬱,關切道:“官人怎麼了?可是遇着難處?”她嫁給徐衛多年,知夫莫若妻,往常便是要打大仗,也不曾見過丈夫這副模樣。
這此事,‘婦’道人家也不懂,說給她聽反而叫她擔心,因此徐衛輕笑道:“沒什麼,公務上的事,你不用擔心。”
一邊替丈夫寬衣,張九月一邊道:“若真遇着難處,爲妻縱然不懂,靜靜聽着也是好的。別憋在心裡難受。”
“我曉得,本沒什麼事,倒叫你擔心了。時候不早,睡吧。”徐衛拉着妻子的手握了握,滿臉笑容道。
見他這表情,張九月才寬了心,當下服‘侍’丈夫就寢不提。燈滅後,她還替丈夫壓好了被子,又如同哄孩子一般伸手在外頭隔着被子輕輕拍打徐衛的肚皮。太原王也不敢作聲,任由她哄着,直到她拍的速度越來越慢,到最後停下了,才悄悄將她的手放進被窩裡,又替她蓋好被子,這纔想起心事來。
劉子羽今日所說,很有見地。朝中那幫人極有可能按照他這路子,一步一步來掐自己脖子。如果真到那一步,就被動了,就壞事了。他這麼些年之所以在川陝如魚得水,就是因爲手握大權。川陝儼然是他的獨立王國,他可以在這裡發佈任何命令。軍隊的調動,官員的任免,賦稅的徵用,無所不預。
假如朝廷真的一步一步將這些權力給他削弱,哪怕最後獨留下兵權,也是被栓上了鏈子的猛虎,只能嚇嚇人而已。所以,保持主動是必須的,但這,又談何容易?
朝中沒有了徐良,也就無法左右中央決策,現在的時局,又不允許他藉助軍事行動來控制朝廷。想來想去,徐衛能依仗的,就只有兩點。其一,打擊他,可能引起川陝,尤其是陝西的動‘亂’;其二,川陝動‘亂’,外敵有可能趁機入侵。然而,這兩點可能,前者容易理解,後者卻不易看清。因爲金遼已經動上了手,朝中想必認爲,‘女’真人和契丹人打起來了,哪還會顧得上大宋?想讓朝中那幫人顧忌這兩點而罷手,困難很大。
但舍此之外,又沒有其他可行的辦法。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怨恨麟王。折仲古啊折仲古,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人家用你爲相,就是爲了打擊徐家,你還樂得替人當槍使?莫不是你以爲,打擊了徐家,你折家就能強大起來?你也不想想,我徐家好歹還是漢人,你他媽是党項人!你在朝中身居高位,你的兄弟子侄又把握着兵權,我們徐家一倒,對你有什麼好處?下一個就輪到你!
你還巴巴地在朝中鼓搗,將徐六‘逼’出朝去。他一走,你還有什麼作用啊?皇帝趙謹比起他哥哥差得遠了,既無知人之明,亦無雄心魄力,到時候讓人一挑唆,一腳把你蹬了去,你他孃的還玩政治?你跟秦檜攪什麼攪?你攪得過人家麼?不信我把話放在這兒,你拉了秦檜一把,以後他窩心腳踹你!
你跟我是走同一條路起家的,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天下太平了,哪還容許我們這種軍閥存在?我們能作的,最好就是抱成團,聯手對抗朝廷。你倒好,還站到朝廷那邊去?叫我說你什麼好?
胡思‘亂’想着,也沒個清晰的路線,睏意又上來,徐衛便想睡了。就在此時,也不知哪來的‘精’神,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就是方前在張慶府上,他說的那個以退爲進,試探朝廷的辦法。不過劉子羽說得沒錯,他這辦法其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但這個思路是對的,我不等你動手,我先出招,看你怎麼拆!自己唯一能依仗的,不就是那兩點麼?動自己,就有可能讓川陝動‘亂’,讓外敵趁機入侵。可這兩點,朝中那幫人一時半會兒明白不了,明白了也可能不計後果!那,我唯一的對策,就是讓你們看明白!想到此處,徐衛‘精’神復振,睏意全無,真恨不得下了地去,好生走幾步!但旁邊妻子已經熟睡,他不忍驚動,只能瞪大了眼睛,在‘牀’上細想。
次日,徐衛一到宣撫處置司就發佈命令,召鄜延、永興、涇原、秦鳳四路大帥到興元府參加軍事會議。議題是什麼?就是金遼‘交’戰,神武右軍的應對之法。爲什麼沒招環慶和熙河的大帥?只因鄜延和涇原,地處邊境,而永興秦鳳兩帥司,又是對應支援他們的,只召此四帥前來,合情合理。但實際情況是,徐衛只召了自己的兄弟親信。
徐衛發佈命令時,就考慮到了路程遠近,因此前後有差。等到四月十六時,四位大帥都到了。這其中,徐洪徐成二帥,已經知道底細,心中明白此來所爲何事。只楊彥和張憲還‘蒙’在鼓裡,真以爲是佈置“新形勢下,我軍如何應變”。
太原王之所以急着召他們來,也是考慮到朝廷很有可能近期就會派任新的宣撫判官,到那時候眼前就有盯着,就不好行事了。
十六這一天,徐衛先是先在宣撫處置司接見他們,有模有樣地討論了一下議題。下午散值以後,也不好將幾路大帥都請到府中,因此在興元城裡定了一處酒樓,名義上,是替四位大帥接風洗塵,公務接待。
興元府,也就是後世的陝西漢中,在當時算是川陝大城市之一。雖比不得江南繁華,卻也是一處熱鬧所在。那鬧市區,常常到夜間還燈火輝煌,或吃酒的,或尋歡的,夾雜着賣買飲食討生活的,一般要到深夜才散。
那最熱鬧的所在,莫過於勾欄瓦肆集中的地方。說白了,也就是娛樂場所。可以看吃喝、看戲、聽書、嫖妓,阿斗若活在現在,他纔不會樂不思蜀。
那酒樓,原本叫“謫仙居”,後來被宣撫處置司定爲公務接待指定單位,遂改了名,叫“醉仙居”。這宣撫處置司和各地往來的官員到你這裡吃酒,一擡頭就見“謫”,不是觸人黴頭麼?
下午的時候,醉仙居就得到了通知,晚上有官人們要到這裡吃酒,因此早早便在準備。
方纔上任的宣撫處置司主管機宜吳拱,此時穿着一身便裝,站在二樓正跟店主說話。那店主是認得他的,因此小心應對着。
“這左廂,閒雜人等不許靠近,我也只是說給你,到時我自有人盯着。菜,不必你們親自送進屋,到這樓梯口爲止,我自會派人傳。其他房的生意,你照接就是,旁的不用管了。”
店主連聲稱是,因爲跟宣撫處置司許多官員都熟,因此多了一句嘴:“吳準備,今天是怎麼大陣仗?入學便是徐郡王來,也不曾這般……”
吳拱盯他一眼,店主生生把後頭沒說完的話當面條吃下去,聽吳拱說道:“店主,你也不是頭一回接待官府了,怎還不懂?”
“是是是,小人唐突了,恕罪,這便吩咐下去。”店主諾諾連聲後,作個揖,自去忙了。
吳拱回憶片刻,確認沒有疏漏,這才進了一間極其軒敞的房間,一坐下,對跟在後頭那‘精’明的漢子道:“把人叫來。”
“是!”那漢子應一聲,轉頭出去,不多時,帶着兩個人進來。都穿便服,從形容上很難看出他們是幹什麼的。
“今天大王要在這裡招待,你們都警醒些。樓上、樓下、外頭,都給我盯好。尤其是這左廂,不許人靠近!這回是我上任頭一次派你們差使,不許出任何差子,否則,我在大王面前沒臉,你們也討不到好!”吳拱抖出威風來。
三人都應下,正要去執行時,吳拱又道:“告訴底下的人,別一個個直眉愣眼地,把人嚇着,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幹什麼的?”這話就有些外行了,這原來是張慶,現在是他,手底下不穿軍服的人,大多都相貌平平,絕無引人注目的地方。否則,怎麼吃這碗飯?倒不怪他,方纔上任,還不熟悉“業務”。
安排完畢,下屬又請示道:“機宜官人,往常,只要是接待各帥司的長官們,按例,都是要到旁邊叫些粉頭來助助興,是不是……”
吳拱一想,今天非同小可,估計長官們沒這興致,因此道:“休提這遭。”下屬領命而去,吳拱坐不住,又出了房,憑着欄杆往下看,雖然時辰已經不早,但店裡生意仍舊不錯。一些吃醉了酒的,還在房中大呼大叫,還有那勾肩搭背,步履踉蹌的,真是不一而足。他生怕有什麼紕漏,本想親自檢查,但轉念一想,坐上這個位置,就不能事事親力親爲,得依靠下屬,遂打消了念頭。
沒一陣,瞄見永興楊經略的身影在樓下出現,那一隻眼睛,太好認了!他急忙迎下去!他下樓時,楊彥、張憲、徐成、徐洪並徐衛,已經在往樓上走。他側身在旁,道:“一切已經妥當,諸位前輩請。”
楊彥知道他升任主管機宜,經過他身邊時,一把拍在肩膀上:“小子,不錯。”
徐衛經過他身旁時,輕聲道:“安排好了,你也來。”
一衆將帥到了房中坐定,只見陳設奢華中不失風雅,華貴中不見俗氣,很是用了心。楊彥使勁跺了幾腳地上的地毯,嘀咕道:“這踩不實,還不如鋪石板,誰知下面是什麼?”
張慶真想啐他兩口,真是土包子不得席面,都作大帥的人了,還這麼沒見識。因此道:“你少聒噪!來來來,幾位經略相公隔着大王坐,我們宣撫司的坐對面!”
涇原帥徐成笑道:“哎呀!那怎麼敢?宣撫處置司的長官可不敢得罪!”
張慶拱拱手:“少帥,你也休打趣,趕緊坐吧。”徐成的父親雖然不在了,但叔父們還在,因此官場上仍舊習慣稱他爲“少帥”。“宗來,來來來,你杵着作甚?”
安排完畢,宣撫處置司徐衛、張慶、馬擴、劉子羽、四大帥司徐洪、楊彥、張憲、徐成,八個人圍坐一桌,吳拱便吩咐傳菜。
楊彥總是興致最高的那個人,一隻眼睛也瞪得老大,指着徐成道:“徐經略,你,你站起來,給大王還有前輩長官們敬一圈再說!”他跟紫金虎情同兄弟,算起來也算是徐成的長輩,所以敢這麼說話。
徐成也全不在意,還笑道:“經略相公說得極是,平日裡大家各自一方,難得聚首。今天不喝個大醉能說得過去?我便先從九叔起!”說罷,提着酒壺就要起身來給叔父倒酒。
徐衛本想攔了,但手伸出去,到最後卻變成了掌杯。徐成滿上,放下酒壺,雙手捧杯道:“大王。”
徐衛點點頭,跟他碰一下,把酒喝了。哪知徐成又立馬提了壺再倒,楊彥叫喚起爲:“嘿!這小子,倒不客氣,你還想連敬三杯是怎地?”
“楊經略怎不明白?先前一杯,在公,這是宣撫相公,是大王。這一杯,在‘私’,我卻要敬叔父的。”徐成笑道。
“哈哈!這廝!幾年大帥下來,倒長進了!”衆人皆笑道。
徐衛也喝了,旁人一見,都想來敬,徐衛把手一擺,自己端起酒杯,剛要發話,乾脆一口喝了,喝道:“換碗來!”
“好!”衆人喝彩!這纔像話嘛!衝鋒陷陣的軍漢,吃什麼小杯?就得大碗整!
一溜大碗排上,每碗倒滿,徐衛捧了碗,豪氣道:“來,這一碗,替四位經略相公接風,洗塵!幹了!”
“幹了!”衆人喝一聲,無不滿飲。
坐下去,楊彥就要動手,張慶一把扯住:“吃點菜,吃點菜!這議一天,你不餓啊?”
“你址我作甚?我又不敬你!小小參議,拍馬屁我也不拍你啊!”楊彥笑道。他們是自家兄弟,隨便玩笑也不爲奇,若是旁人這一句出來,那就不同了。
張慶果然不惱,還笑問道:“那你拍誰?”
“那當然……”獨眼虎提酒壺那支手都伸向徐衛了,陡然覺得不對,罵道“好個潑皮!竟算計起我楊大來!你等着!今日不把你灌醉,我,我我這隻眼也戳瞎了它!”
衆人鬨笑,紛紛攛掇道:“楊經略,這可是你說的啊!我們都當見證!”
徐衛任由他們鬨鬧着,直到吳拱到身旁來耳語一句,他才揮了揮手,口中道:“楊大,坐下。”
楊彥正在興頭上,聽了這話,立馬“哎”一聲,麻溜地坐了回去,不再聒噪了。衆人也斂了笑容,閉了嘴巴,只見吳拱親自上前掩了‘門’,心下狐疑,吃個酒而已,至於這樣麼?
徐衛一使眼‘色’,張慶就將面前碗一推,開口道:“諸位,四位經略相公,今晚將各位請到這處來,一是接風洗塵,二是有件要緊的事情。”
雖然給吳拱留了位置,但他一直站在‘門’口守着,尖着耳朵隨時注意外頭的動靜。
“朝中徐相,想是已經去了職。箇中原由,我也不細說了,只一句。朝廷裡有人,看我們不順眼,嫌我們礙事,準備收拾我等。徐相被迫去職,只是頭一步,接下來,就輪到我們了。”
張慶說罷,旁人都不見異常反應。因爲宣撫處置司的人已經知道了,徐洪和徐成兩位大帥也知情了,只有張憲和楊彥不明內情。
獨眼虎當時就‘毛’了,獨眼一瞪,問道:“有這事?幾時的事?”
“二月的事,確切消息相信很快就到川陝來。關於此事,有一句話說在前頭,官家仁慈賢明,但受了朝中‘奸’臣的‘蒙’蔽!是誰,我也不挑明瞭,但叫諸位心裡有個譜,不至於莫名其妙。”張慶道。
楊彥冷笑一聲:“早他娘知道有今天!狡兔死,走狗烹!我們這些走狗,沒用了!打死吃狗‘肉’!”
“他孃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誰呢?”張慶罵道。
楊彥方知失言,忙告罪道:“大王素知卑職粗鄙,還請饒恕則個!”
徐衛並不介意,接過話頭道:“這些年來,我們西軍血戰疆場,搶盡了戰功。所謂樹大招風,已經讓人不自在了。藉着機會,便想消遣我們,今日聚你們來,就是商量個法子,總不能坐以待斃。”
聽他話說得這麼重,四位大帥心頭都是一緊。帶兵的嘛,總往最壞處想,一聽徐郡王說個“斃”字,便想着奮起反抗了。孃的,沒死在‘女’真人手裡,倒死在自己人手裡,豈不窩囊?
楊彥當即表態道:“大王,這事沒說的,我們西軍弟兄斷頭灑血,才保住一方百姓。如今怎麼着?要過河拆橋啊?怕沒有那麼容易吧?我今天把話說在這兒,誰要是敢對你不利,我答應,腰裡這口刀不答應!”
徐衛看他一眼:“你腰裡挎刀了麼?”
楊彥一怔,衆人都笑了起來,徐衛搖搖頭:“事情沒到那一步,今天召你們來,也不是就要怎麼樣了。不過人家要動手,我們也不能伸長脖子去,總得有個辦法反制纔好。這麼地吧,法子,我想好了一個,你們照辦就是。”
“嗨!大王有法子可不早說?害我嚇得這麼一身汗?”楊彥鬆了口氣。他還真以爲事情到了不可挽回,必須撕破臉皮的地步!以爲一回去,就要集結部隊,準備反了他孃的!雖說爲了九哥,爲了弟兄,爲了自己,刀山火海也得闖,但心裡到底還是緊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