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之前長生老人所說,孫向景在午時三刻之時緩緩睜開了眼睛。
衆人一早就圍在了他的病牀之前,也是擔心他的情況。饒是如今長生老人已然將一身的武功都盡數傳授給了孫向景,又是由着人世間數百年不出的境界眼光,也是一時沒有絕對的把握,對孫向景的情況還要好生觀察一番。
也是這武林傳功之事,數百年來不曾有過成功案例。尋常人物傳功,要麼是自身境界不夠,要麼是流傳的手段不足,數百年來竟是沒有一人完整傳承過武功修爲。道理已然軼失,衆人都是沒有把握,饒是長生老人,也是藉着孫向景莫名得來的神物“封神結”才堪破些許傳功的奧妙,藉着此物將自己的一身真元和內勁盡數灌注進了孫向景的體內。
孫向景的疾病是由五臟六腑而起,屬於先天帶來的,加上他之前有事延誤了一段時間,導致自身的經絡血脈枯寂,氣血勉強還能運轉,用以維持生計,一身的內功真氣卻是盡數化爲烏有再不似先前那般了。
長生老人將自己一生近百年苦修而來的真元氣息,藉着封神結的幫助,融入了孫向景體內那原本就可以修煉而成的,包容性極強的丹田氣脈之中,藉着這股無比雄渾的真氣以及真元,幫助孫向景一舉打通經絡,重新運轉氣息,一舉鎮壓五臟六腑之中的病氣,將其消弭與無形,殘存部分則隨着氣血運轉一舉排出體外。
這一套理論可謂是集結了中原、吐蕃和侗人醫術之大成,又有封神結這等可與而不可求的神物輔助,照理來說應該是萬無一失的。只是大家之前都不曾實踐過,無從驗證效果,故而還是要等着孫向景醒來之後,仔細查驗才能知道結果。也是衆人關心則亂,一時失了些分寸,饒是長生老人,也是有些擔心,一早就守在了孫向景的牀前。
孫向景這段日子以來,一直渾渾噩噩,腦海中不斷重演着那日在少室山達摩祖師面壁之處發生的一切,無法自拔。之後衝玄子道士給他喂下了絕方,雖是保住了他的性命,卻使得他精元血氣不斷流失,腦海之中更是混沌,含糊一個,不知周遭一切種種,只是時時刻刻覺得無力絕望,又是莫名悲痛,備受折磨。
長生老人昨夜爲他傳功,孫向景好歹是好生休息了一番。尋常人失神太過之後,縱是如何沉睡也難以恢復,原是神意受到損傷,精血隨之失去控制,一切精神思慮,俱是有些不足,原不是一般休息所能補充,只會越睡越累,直至肉身無法承受,若無外界幫助,情況卻是會一日不如一日,所謂日漸憔悴,所言不虛。
長生老人傳授給孫向景的真元氣勁,原本就是凡人肉身運轉存在的根本,拋開掌控神意,維持意識的元神不說,這股子真氣卻是肉身存在的儀仗。孫向景自身有所虧損,卻是得到了長生老人近百年修爲傳授,一飲一啄,一得一失,又是天大的機緣,得了莫大的好處,肉身在真氣護持滋潤之下,已然開始了轉變,將他的一具殘破身軀朝着地仙人物的強橫軀殼轉化。
傳功結束到現在,孫向景不過是睡了幾個時辰,精神卻已然完全恢復,腦海中也不在混亂悲苦,莫名覺得有一股清涼安定的氣息在體內遊走,卻又是不住安撫肉身和精神,助他恢復。
原本人的肉身和精神就是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心神受損,肉身也會隨之衰弱;而肉身不強,精神也不過是無根之草,難以爲繼。如今孫向景的體內多了長生老人近百年的武道修爲,肉體自然強橫,心神也就隨之更加穩固一些,不再似之前那般毛躁薄弱。這也就是一般前輩高人,風範氣度都是不俗的根本原因,卻是有着強橫內功在身,心靜自然平和。
所謂內功,不單單是修煉一股真氣,更重要的還是靠着內家真氣,調節五臟六腑,澄澈血脈經絡。佛道兩家都有傳承之經文,原是爲了澄明心境;而流傳數百上千年的內功,則是爲了澄明肉身。身心澄明,神思才能超脫,日常愈發覺得自在,不易被種種外魔困擾,更見真實,更能體會世間真意所在,貼近大道。所謂“無無明。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無所得。亦無無得[*]”,便是這等道理。
神志一時恢復,眼睛睜開,孫向景又是晃神半天,才緩緩回過神來,一時只覺得心中平和,之前一切種種,俱是映照心間,宛若隔岸觀火,一切洞明,又不受灼熱心意侵襲,自是冷靜。之前他親眼看見徐方旭被一劍穿胸,執念認爲他已然無幸,饒是陳風崇對他說了長生老人的占卜結果,心中依舊不能接受,故而陷入痛苦,難以自拔。
這一下冷靜下來,孫向景又是將之前的許多事情一一浮上心頭,冷靜旁觀,仔細思索,愈發覺得長生老人的占卜結果該是十分準確,徐方旭未必就死在了少室山上,只怕還有些許生機,事情還未曾到那等不可挽回的地步。孫向景自幼是跟着徐方旭長大的,兩人一直粘在一起,饒是發育成年也不曾有什麼避諱,卻是對徐方旭的身子比外人要了解許多。
雖然天道渺渺,自有規律,所謂“天地相距八萬四千裡,人之心腎相去八寸四分”,尋常人左心右肺,乃是鐵律不改。徐方旭雖不似傳說中有些異人,心肺位位置相反,生就左肺右心的異狀,卻也與常人有些不同,原是因爲他自幼跟長生老人學習過一些《瑜伽師地論》上的柔身功夫,常年苦練,身子長成之時比之常人要均衡一些,心臟卻是更要靠中一些,位置比一般人有個分毫之上的差距。
這等隱秘事情,尋常人萬難得知,饒是一門之中,只怕也就長生老人和孫向景兩人對其有所知曉。那日“彌勒佛祖”的一劍,的確刺穿了徐方旭的胸膛,也是算着常人的心臟要害所在刺入,金鐵劍氣之下,定能割斷血脈氣息的。只是徐方旭的心臟比一般人靠右幾分,那一劍只怕沒有徹底將他的心脈毀去,卻是還有一線生機。
這等情況,孫向景自己是無法推斷的,更難以驗證。只是想起長生老人之前占卜所說話語,孫向景一時將此節想起,又是出於對長生老人占卜的信任,一時想到這個要緊之處,暗自相信徐方旭該當沒有性命之危。
只要人還活着,一切就都還有轉機。孫向景自己是被疾病困擾了多年的人,對一應生死其實看得很開,要是那一劍刺向了他,他也不會留有太多的遺憾。只是他與徐方旭的感情實在太過深厚,深厚到幾乎要超越世俗,纔會對徐方旭的安慰這般看重,看重到幾乎要與自己的生死捆綁一處。
孫向景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卻是一睜開眼睛,神志恢復之後,便能這般冷靜地思考之前的事情,一舉解開了心結。心結一時解開,孫向景自己就再沒有什麼值得牽掛的事情,自然也就開懷許多,又是回神看向周圍,卻見師父師孃,師兄師姐都是滿臉關心地盯着自己,一時也是有些發愣,隨即反應過來,將之前的所有事情串聯在了一起,明白了前因後果。
眼看着孫向景一時甦醒,卻又出神,衆人都是有些着急。好不容易看他眼中神光凝聚,陳風崇再也剋制不住自己,一把拉住了孫向景的手,大聲說道:“師弟,你還好吧!”
孫向景心中一片感動,眼看着面前幾人都是一臉焦慮疲憊,特別長生老人更是氣息都衰減了不少,想來也是爲了自己費盡了苦心。既然自己現在身處蘇州,師兄師姐又都在,那就是說衝玄子道士好歹是帶着自己逃到了杭州城中。只要到了清平坊,師兄師姐自然會好生照顧與他,看衆人現在的表現,想來那衝玄子還是無事的。
孫向景一時有些奇怪,卻是發現自己的神思比之往日要澄明瞭許多,一應清晰,已然能從點滴之中推演出事情的關鍵走向,一時也是不解其中關竅。不過他現在也來不及仔細思考這些事情,還是急忙問道:“師兄,那衝玄子……還有師兄……”
清平夫人看着陳風崇那般樣子,生怕他一時激動過度,又是說不清楚事情,平白叫孫向景擔心,連忙接口答道:“衝玄子帶着你到了我那求救,自己真元損耗太過,性命倒是無虞,已經在清平坊住下,想來過幾日就能復原。至於方旭……卻是還沒有線索,不過之前師父做了占卜,他一時也是沒有性命之危。帶你身子好些,我們便去尋他回來!”
孫向景點點頭,知道一切與自己所思所想一般,沒有出什麼意外,一時也是心中放下了一塊巨石。只是一個轉念,孫向景又是想起了那日少室山之上的事情,一時看向長生老人,小聲說道:“師父,太和師叔他……”
長生老人亦是悲痛,擺了擺手,說道:“爲師已經知道了。太和也算功德圓滿,劫數之中,身隕也是意料之中。一切既已發生,你便不必太過思慮了……卻是那武林大會究竟出了何等事情,竟是會弄到這般田地?你且一一說於爲師知道。”
也是長生老人眼見孫向景喚醒,神色如常,比之先前還要好上許多,知道自己傳功一事已然圓滿。如今孫向景身上的內功都是源自長生老人,他自己自然知道那近百年的真氣神效,也不怕孫向景身子不支,卻是要先將少室山發生的事情弄個明白。
孫向景一時沉默,整理思緒,好半天,才緩緩開口,將十月初一那日,少室山上發生的,自己親眼看見的一切,事無鉅細地一一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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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說聖佛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