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蕭玲瓏,第一次在太原仕紳與將軍們面前的“公然亮相”。
不管是張孝純這些當官的,還是曾經追隨童貫北伐的勝捷軍將士,乃至太原的百姓包括綠林上的那些所謂好漢們,對女真人的野蠻血腥與他們軍隊的彪勇強悍都是早就耳聞了不下百次的,如今就要親眼一見了,他們心中或多或少心中都有些忌憚,甚至可以說是畏懼的。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這是從女真人起兵抗遼之初起,就廣爲流傳開來的一句話。乍一聽來這有些唬人的味道,但有兩個事實給這句話提供了強有力的佐證——其一,這句話並非是出自女真人自己之口,而是曾經與之力戰不敵後的遼國大將們,輸得沒有一點脾氣了萬般無奈之下投降時,說出來的;其二,起兵十年的女真人凡歷經大小數百戰,至今未嘗一敗!
加之,這一次領兵前來攻打太原府的,是足以堪稱女真族仡今爲止功勞最高、名望最盛、實戰能力最強的名將,同時也是金國勃極烈成員(相當於內閣大臣)之一的——完顏宗翰!
就在幾天前,完顏宗翰輕鬆的揮一揮手,就已經夷平了朔、代二州,所到之處雞犬不留!
如今首戰未嘗開打,太原事先做出的軍事部署,又先被完顏宗翰一手破局!
但凡是人,都有求生之本能。以上種種,都足以讓太原軍民包括王稟在內的所有人心生寒意,就是有了一些“畏敵”的情緒在潛滋暗漲,也絲毫不用奇怪。
原本蕭玲瓏剛剛和楚天涯一起出現在這議事大廳裡時,那一身宛如烈焰玫瑰的華麗戰甲,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一眼看她,卻是個十分陌生且容顏絕美的傾城女子,好多人都在竊竊私語的暗中相互打聽她的身份與來歷。
在這樣的情況下,蕭玲瓏居然毫無徵兆的公然站出來,要出城應戰!
在場百餘名大宋將官,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片驚噓之聲。
也不知是終於看清了她的容貌、聽到了她的聲音之後發出的驚豔之讚歎,還是驚詫於她過人的膽識與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作風。
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因此,王稟聽到了這一片驚噓聲感覺很丟人,也很惱火。
“肅靜!”他一聲大喝,在場的太原將官們彷彿纔回過神來,紛紛尷尬的別過臉或是抹嘴、摸鼻,藉以掩飾剛纔的失態。
此一細節中的微妙,讓楚天涯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坐在他旁邊的王荀用手肘頂了他一下,低笑道:“兄弟,還不把你媳婦弄回來?瞧瞧,都嚇壞了一片人了。”
“無妨。”楚天涯微然一笑,低聲道,“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出城對敵應戰的這個方案,挑破了拿出來公議一下也未嘗不可。且看師父與張孝純等人,是個什麼樣的想法與態度。”
“也好。不過你大可放心。”王荀點了點頭,“若是真要出城應敵,萬萬輪不到她。否則,我這掌印先鋒還不如挖個坑先把自己埋了。”
這時,立於堂中的蕭玲瓏說道,“王都統,鈞意若何?”
被她這樣公然問對,王稟也是無可迴避。於是他只好站起身來先對蕭玲瓏抱了一下拳,然後道:“老夫先給諸位引薦一下——這位,就是太行七星山的首領之一,蕭玲瓏、蕭女俠!”
現場再度發出一片驚噓之聲。
“這麼漂亮英武的一位女子,原來竟是山賊!”
好多人竟然大爲嘆息!
王稟沒有說穿她遼國郡主的身份,顯然是刻意爲之。否則,肯定會讓衆人更爲驚歎。
“王都統若是要請客吃飯,不如還在退敵之後!”接連聽到兩陣驚噓之聲的蕭玲瓏,心中顯然已是有些惱火,於是沉聲道,“如今戰況緊急時局如火,何來時間在此耽擱延誤?”
王稟的心裡也有一些光火,倒不是衝蕭玲瓏來的,而是和她一樣,對這些在場官將的輕佻也大爲不滿——都要火燒眉毛了,還有心思盯着一個女子這樣的惺惺作態!
但他又沒辦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時下的大宋就是這樣的一個環境與風氣,文愛財武怕死,二者共同的特點又都是奢靡成性、迷戀美色!
“的確是沒時間耽擱了。”王稟深吸了一口氣悶悶的重嘆一聲,大聲道,“因此,諸位請恕老夫乾坤獨斷——固守,不予出戰!”
“什麼?”蕭玲瓏不由得一驚,上前一步正要爭辯,楚天涯站了起來。
他走到了蕭玲瓏的身邊,對王稟抱拳一拜,說道:“王都統果決應對,我等必然擁護。還請蕭頭領,以大局爲重!”
“你……”蕭玲瓏一時氣結,凝眸狠狠的瞪了楚天涯幾眼,好歹忍耐了下來,不甘心的點點頭,“好,好,我擁護便是!”
座下的王荀嘿嘿直笑,心說再強悍的媳婦,也終究是要被自家的官人所馴服的,楚兄弟不錯嘛!
二人便一起退了回來坐下,蕭玲瓏面若冰霜的直視前方,都不來正眼瞧楚天涯。
楚天涯笑而不語,也不在意,就靜靜的聽完了王稟安排四面駐防與各項事宜。
議事完畢後,所有官將各赴崗位,緊張且忙碌。楚天涯依舊負責掌管糧倉府庫,與城中的治安。
蕭玲瓏至始至終沒再多說一句,直到議完事情衆人皆已散去,她仍是坐在那裡。
楚天涯也坐在原位沒有急着走,王稟見他二人未動,知道他們各有心結,因此也默契的留了下來。
在場再無閒雜之人,王稟走上前來,先是嘆息了一聲,然後對蕭玲瓏抱拳道:“蕭郡主,請見諒!”
蕭玲瓏起身還了一禮,說道:“王都統執掌大局,但凡做出什麼決定,我等必然擁護。只是在下略有不明,爲何眼睜睜的看着西山危急,卻不去相救?如果西山被滅,那麼接下來就是太行九山,太原就要被削盡羽翼從而孤立。到那時,形勢將對太原極爲不利!”
“老夫,何嘗不想救西山?”王稟老眉深皺一臉愁苦與憤懣之色,說道,“但完顏宗翰顯然已是洞穿了我方的軍事部署,因此採取了這樣強有力的應對之策。如果太原出城應敵,必然在他預料之中——野戰決一勝負,正是完顏宗翰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們可不就是主動的鑽進了敵人的圈套之中?兩軍的實力高下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若是仰仗着城池固守,加之女真並不強於攻城,尚可以勢均力敵。如果出城野戰,便是以我之短攻彼之長,勝算極低。”
“那我們就能坐看女真人一一的剪除九山十八寨義軍?”蕭玲瓏劍眉輕揚。
王稟輕嘆了一聲,話到嘴邊,卻不能說。
他當然不可能當着蕭玲瓏把話挑破——只要是戰爭,就總要死人的,也就總有一批排頭送死的人。這一次的太原保衛戰,主體核心是爲了守衛太原;因此,九山十八寨的義軍,就可以是那一批排頭送死的人!
楚天涯站在二人身邊,一聲不吭。
因爲他和王稟一樣,早就想穿了這樣的道理;卻不能將這些話,說給太行山首領之一的蕭玲瓏聽。
王稟卻在不停的給楚天涯使眼色,示意讓他出來說句話,將蕭玲瓏唬弄一下。
楚天涯卻在心不在蔫的目視左右裝作沒看見,讓王稟心中好不惱火。
“喂!”蕭玲瓏忍不住氣惱的大喝了一聲,就衝着楚天涯來的。
“啊?”楚天涯恍然一怔,“什麼事?”
“你!……”蕭玲瓏都被他這副心不在蔫的鬼樣子樂氣了,恨道:“西山可是你結義兄弟孟德的地盤!眼看就要被女真人打下來,你就一點不着急?”
話終究是被挑破了,楚天涯和王稟都挺無奈的苦笑了一回。
“我當然着急了。”楚天涯嘆息了一聲,無奈的說道,“但眼下此景,我也是愛莫能助。”
蕭玲瓏微眯了一下眼睛盯着楚天涯,說道:“這就是你的義氣?”
楚天涯搖了搖頭,苦笑道:“蕭郡主,如果要用太原城十五萬人、乃至大宋國更多人的性命來成全我一個人的義氣,這種事情,我還幹不來。而且,就算我願意,我師父和在場的官將也不會允許我這麼幹。”
“好吧,我明白了……”蕭玲瓏彷彿早已料到楚天涯會這麼回來,因此她突然就安靜了下來,一句話也不多說了。
“天涯,你們先回去吧。”王稟也似有了一些疲累,坐下來摁着額頭說道,“估計最遲明天,太原就要被圍城。那時免不得城內會有騷動,你要養好精神,履行自己的職責。”
“學生知道了。”楚天涯抱了一下拳,便告辭而去。
蕭玲瓏倒是和他一起走了出來,可是一直彆着臉,都不正眼瞧他。
楚天涯知道她一時想不開心中仍有忿意,但沒想去哄她或是開解她。
因爲他相信,這樣的事情她應該能想開——也必須想開!
二人各自取了馬匹,但都沒有騎上,而是牽着馬慢慢的往回家走。一路上兩人都沒有交談,直到走到了離家不遠的小石子橋邊,蕭玲瓏才由然的長長嘆息了一聲。
“怎麼了?”楚天涯扭頭看她。
蕭玲瓏的臉色有些黯然,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牽着馬大步而行。
二人先後回了家,何伯坐在屋檐下,見他二人前後進了門,各自拴好馬又都一言不發的各自回了房,居然嘿嘿的笑了起來。
楚天涯走他面前,無奈的苦笑道:“她正跟我鬧彆扭呢,你還笑得出來?”
“無仇不成夫妻,哪有不翻臉、不鬧扭別的兩口子?”何伯怪笑道,“男女之間每爭吵一次,相互就增進一層瞭解,這其實不是壞事。那些舉案其眉相敬如賓的夫妻不是沒有,但他們要麼感情不深,要麼活得寡然無味!蕭玲瓏是個個性十分鮮明又有見底的女子,你和她在一起,哪能沒個吵鬧呢?”
“這一次可不是吵鬧。”楚天涯嘆息了一聲,便將剛剛發生的事情,對何伯說了。
“此事,倒在預料之中啊!”何伯也嘆了一聲,說道,“少爺,其實蕭玲瓏不傻,她肯定能想透其中的道理,只是一時過不了心裡那一道關卡。你要給她一點時間。”
“我知道。”楚天涯點了點頭。
“此次太原一戰,要點自然是守護太原的城池不失。除此之外,什麼都是可以捨棄的——否則,當初我們又何必堅壁清野?這本來就是自損以殘敵的戰法!同樣的道理,現在大敵當前,九山十八寨的義軍也是可以犧牲與捨棄的!”何伯斜着眼睛瞟了一下蕭玲瓏緊閉的房門,低聲道,“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講,九山十八寨義軍都只是盟軍輔助。從感情上講,他們的生死於我們關係不大;但對蕭玲瓏來說,七星山卻是她的家園!——設身處地的爲她想一想,也就能理會她此刻的心情了。”
“我明白的……”楚天涯暗自嘆息了一聲,心說,蕭玲瓏剛剛國破家亡的逃亡出來,好不容易在七星山落了腳,有了親如父兄的焦文通等人照顧她,剛剛讓她有了一點歸屬感的安慰,馬上又遇到這樣的事情,其實也難怪。
“還是去勸勸她吧!”何伯呵呵的輕笑了兩聲,“其實她很聰明,道理肯定能想明白的。所缺的,就是一點心中的安慰。這樣的光景,正是你大獻殷情的好時機啊!”
楚天涯不禁笑了,“何伯,你當年肯定風流倜儻、御女無數啊!”
“嘿嘿——還不快去?”
楚天涯笑了一笑,便走到了蕭玲瓏的門前。還沒敲門,便聽得裡屋蕭玲瓏說道:“不許進來!”
“哦,又在換衣服呢!”楚天涯笑道。
“不關你事!”蕭玲瓏的聲音中仍有一些忿意,“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
楚天涯無所謂的輕然一笑,“那好吧,明天見!”
一直到了晚上,蕭玲瓏也仍是沒有出門半步。楚天涯也沒有再去找她,而是獨自留在書房裡,翻看兩本書籍,藉以平復自己的心情。
大敵當前,楚天涯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要說心靜如水,他還遠遠沒有修煉到這樣的境界。再說,他心裡也是十分的擔心與牽掛西山之安危的。
孟德,馬擴,張儀敏,包括小飛和青雲堡那些曾經與他一同患難與共同生死的人,都值得楚天涯牽腸掛肚。
此刻,楚天涯也很希望自己能夠率軍去搭救西山、打退金兵;但這樣做的代價,很有可能就是太原淪陷!
到頭來非但是救了不西山,還要把太原城搭進去,最後太山諸多山寨也保不住。女真人攻破了太原再一路南下就已是暢通無阻——那纔是真正的大敗!
“何伯的話有道理啊……義氣固然重要,但很多時候,最傻的事情往往是義氣用事!”想到此睡,楚天涯自己也是忍不住連連嘆息。
這時,門被敲響。
“門沒關,進來吧!”楚天涯也不知道是誰,心中正煩呢,因此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
蕭玲瓏推開門走了進來,已是脫下了玫瑰戰甲,換上了那身白狐錦裘。
“還沒睡啊?”楚天涯放下了書,微笑道。
蕭玲瓏點了點頭,也沒做聲,走到楚天涯對面坐了下來,定定的看着他。
“有事?”楚天涯問。
“沒事,我就是心裡悶!”蕭玲瓏皺了一下眉頭。
楚天涯微然一笑,“其實,我何嘗不是?坐在這裡看書,眼睛盯着書本,心卻飛到了天龍山、青雲堡。”
“我以爲你真的忘記了孟德,和那些曾經與你一起並肩浴血、對抗張獨眼的人。”蕭玲瓏嘆息了一聲,說道,“不要跟我說些大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這一關!”
“一樣。”楚天涯也輕嘆了一聲,說道,“大局當前,我們必須冷靜。但很多時候,冷靜會等同於冷酷。現在,我不知道我是冷靜還是冷酷……我只知道,我很不對起孟德和青雲堡的所有人!”
蕭玲瓏的表情略微一變,擡頭凝眸看着楚天涯。
這句話,恰是說到了她的心坎上。
“也許,我真的不該埋怨你。”蕭玲瓏再次嘆息了一聲,“就算你想出兵去救,王稟和張孝純也不會答應;就算他們答應了,你也未必真能救得下來。”
“是的,現實很殘酷。所以當時在議事廳上我片言未發。”楚天涯無奈的苦笑了一聲,“因爲我知道說了等於白說,反而還會讓王稟爲難,讓他的威信受到挑釁。”
“你的確很冷靜,也很理智。”蕭玲瓏輕擰了一下眉頭,說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巧言令色或是自欺欺人。沒錯,冷靜與理智的人更加容易成就大事;但一個冷靜與理智到了殘酷與冷血的人,是不值得信任與親近的!”
“我不想解釋。”楚天涯眉宇一沉輕嘆了一聲,毫不迴避的直視蕭玲瓏那雙美眸。
“那讓時間來證明。”蕭玲瓏站起了身來往外走,說道,“我突然發現,我仍是對你沒有多少的瞭解。”
“至少你已經在嘗試,怎麼去了解一個人。”楚天涯微笑道,“有進步,白詡的一番努力教導沒有枉費。”
蕭玲瓏略微怔了一怔,然後點了點頭,“希望到最後,你不會讓我失望!”
“我不知道你希望得到什麼樣的結果,所以也就無法保證你是否會失望。”楚天涯淡然道,“蕭郡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與做人的原則。我從不強求別人與我保持一致,也不會勉強自己去追隨他人的腳步。”
“很好。”蕭玲瓏點了點頭,面無表情的道,“至少你沒有糊弄我,或是用些不着邊際的甜言蜜語來哄騙我。”
“如果是平常,我不介意對你坑蒙拐騙。”楚天涯微然一笑,“眼前此景,還是有一說一的好。”
“這或許正是,你與今天議事廳裡的那些凡俗之輩,略有不同的地方。”蕭玲瓏凝眸深看了楚天涯兩眼,說道,“我還是那句話,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也希望到最後,你不會後悔自己今天的決定!”
[又是停電,很無奈啊!白天總是斷電,看來只好恢復晚上碼字的習慣了,神經衰弱的人,你傷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