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這邊凝聚共識,對‘開封府試點’再次加碼,推動爲‘新法’提供更多配套,趙煦悄無聲息的回宮。
趙煦洗漱一番,先去見了朱太妃,然後又去孟皇后那坐了一陣子,隨後又去慈寧殿,雖然一如既往的沒能進去。
高家以及十個勳貴被抄家,縱然有着‘掘開黃河’這樣人神共憤的大罪,求情申辯的還是不知道多少。
章惇到底還有分寸,對高家沒有太過,總算是保留了高太后最後一絲底線。
刑部,戶部等正在對這些人的家產進行清理,哪怕只是初步的,總數還是令人瞠目結舌,足以比上大宋半年的國庫收入了。
趙煦回到福寧殿,開始處理堆積下來的政務。
趙煦一本一本的看着,批閱着。
直到陳皮悄悄進來點燈,趙煦才恍然的看了眼外面已經黑下來的天色,道:“政事堂那邊結束了?”
陳皮將燈放到趙煦不遠不近的位置,而後才道:“還沒有,蘇相公,章相公等還去了六部,又在開小會。”
趙煦點點頭,看來,蔡卞這一趟,給了章惇等人不少新想法。
趙煦繼續低頭翻閱奏本,他手裡的這道,是荊南路的聯合奏本,說的是荊南路內部的災情,以及彈劾了幾個知府。
趙煦看着,暗自搖了搖頭。
宋朝國土說小不小,說大不大,採取的是府縣制,路最初是因爲稅賦的漕運而劃分,而後演化爲行政區以及軍區,但卻並不是行政機構,各府依舊直屬中央管理。
這也是大宋立國之初,擔憂藩鎮重現,對地方進行削弱,直轄的一種手段。
“省……”
趙煦輕輕自語,隨着‘新法’的開始,不止朝廷需要集權,地方上的散亂不堪,人浮於事的情形厄需改變。
但大宋國土不大,加上開封府所在的京畿路,足足有二十三路,也就是二十三個省!
這必然太多了,需要進行合併。
但要想合併路,並非那麼簡單,除了人心與官帽等的考慮,路還有行政與軍區的性質,必須要同樞密院與兵部的計劃進行配套合作,併力推進。
“急不來啊……”
趙煦自語,將這道奏本放到一邊。
宋朝的問題太過複雜,涉及體制的改革,決然不是他這個皇帝以及朝廷說改就能改的。還需要足夠的準備,確保不出大亂子才行。
陳皮聽不懂,悄悄退後,侍立在不遠處。
不知道又過去多久,門外一個黃門走過來,道:“官家,蘇相公,章相公,蔡相公,韓相公求見。”
趙煦再次擡起頭,看向外面,見天色已經黑透,稍稍沉吟,道:“讓他們去偏殿,讓御廚在偏殿擺上吃的,用炭燒,朕與諸位卿家邊吃邊聊。”
“是。”陳皮應着,轉身出去安排。
趙煦又看了一會兒,這才起身離開書房,前往偏殿。
偏殿裡,蘇頌等人正站着候着,見着趙煦進來就要行禮。
趙煦擺了擺手,道:“免禮。大晚上的,諸位卿家辛苦了,坐下,邊吃邊說話。”
說着,趙煦率先坐下,蘇頌,章惇等人這才相繼落座。
趙煦看着熱氣騰騰的瓷鍋,以及香氣四溢的飯菜,忽然胃口大好,拿起筷子吃起來,對着蘇頌四人笑着說道:“無需拘禮,隨意的吃。”
蘇頌,章惇等看着趙煦吃,似乎不想壞了氣氛,拿起筷子,紛紛吃了一口。
趙煦確實餓了,就着米飯,吃了半飽,這才喝口湯,看着一直端坐不動的四人,笑着道:“說說。”
蘇頌傾身,早有腹稿的道:“官家,國子監,太學等基本籌建好了,三月中旬這樣,可以開始招生。臣等與國子監那邊仔細商議過,第一批,打算招募三百人,而後逐漸放開。前期,先在其他三京設立分院,有計劃的拓展……”
趙煦聽着,點頭道:“朕之前與沈括談過。太學裡,有幾樣東西是不可或缺的,第一個,是博學多才的教授,也就是人才。第二,是基礎配套,包括錢糧,教學樓,宿舍,用餐等等。第三,就是教學配套,首重是教材,其二是輔助。教材不難。朕想着,要在太學建一座最大的藏書樓,其他各處建立的書院也要有,要敞開讓人借閱……另外,朕與沈括說過,太學裡,要包羅萬象,有教無類,不能只教經義,君子六藝,諸子百家都要有,不得排斥,不得針對。還有,學生老師不能搞派系,搞黨爭!教育,不論貧富,不論學術觀點,不論關係……一律平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在文教方面,一定要當做第一等重要大事來抓,人才,什麼時候都是最重要的……”
蘇頌,章惇等人聽着,神色肅然,每當趙煦長篇大論的時候,就表示着他對這件事的重視。
趙煦說的口乾舌燥,拿起湯喝了一口,道:“姑且聽一聽,過一陣子,朕會下詔給國子監。”
蘇頌躬身,道:“是。”
趙煦的目光,轉向章惇與蔡卞。
韓宗道這個參知政事兼開封府知府,神情有些不自然。
‘開封府試點’,他這個知府,卻好像是局外人。
蔡卞開口,道:“官家,臣在開封府幾個縣走了一趟,這才發現,事情比臣等預計的要嚴重,並且還在進一步發展,繼續應對……”
趙煦端起碗,慢慢吃着,聽着。
蔡卞說完,章惇就開始說政事堂的應對,這些,趙煦已經知道了大概,現在在仔細聽着。
“臣等認爲,這般亂象,皆因爲法度鬆弛,人浮於事所引發……”
章惇面容嚴肅,說道:“是以,臣等計劃,用重典來懲治,對不法之徒,加強打擊,重塑朝廷威信,令那些人深刻明白朝廷的堅定意志,拋卻妄想……”
“其實,朕還有另一些想法,”
沒等章惇說完,趙煦手裡託着碗,打斷他,擡頭看着四人,慢慢說道:“我們一直以來,想的都是消除弊政,百姓們苦弊政久已,我們消除弊政,他們應該歡迎,支持纔對。但忽略了,弊政是朝廷引起的,朝廷來改,百姓是否相信?百姓如果不信,他們就不會支持。”
蘇頌,章惇等人聽着,有些怔神。
他們倒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而是,從他們內心來說,朝廷的‘變法’,似乎與百姓沒什麼關係,他們只需服從就行了。
趙煦看着他們的反應也是愣了下,繼而就若有所思的道:“‘方田均稅法’的根本在土地不假,但更多的是在人,在百姓。朕在雍丘縣發現了太多的荒地,百姓們有地,卻棄地逃荒,爲什麼?因爲地方上官府的苛捐雜稅,逼得他們種不了地!百姓逃亡,無所依着,帶來的後果,諸位卿家比朕清楚。所以,‘變法’,要爭取民心,尤其是百姓的支持!之前,是我們忽略了,現在,朕覺得,有兩件事厄需去做:第一,梳理稅則,明確天下賦稅,公告天下,多一分不可收!第二,對地方官員進行嚴格的管控,尤其涉及稅賦,可考慮另外建立一個專門收稅的部門,繞開地方。第三,就是輿論。要用盡一切辦法,使得百姓相信朝廷,相信朝廷真的能改!不會越改越爛,不會走回頭路!這一點,尤爲重要!”
趙煦說着,放下碗,看着章惇,蔡卞道:“朕以前與你們說過,‘熙寧變法’之所以失敗,是因爲你們人數少,沒有取得大多數人的支持,缺乏共識。現在,這句話要進行更正,那是‘熙寧變法’沒有取得民心,沒有讓百姓們相信,百姓們不信,那就是站在對立面,那麼敗北就是早晚的事情。”
章惇,蔡卞各有表情,陷入沉思。
趙煦的話,給了他們很大觸動,讓他們不得不進行一些反思。
一直以來,‘新法’都是在朝堂上進行爭鬥,‘新舊’兩黨殊死搏鬥,有神宗的支持,‘新黨’笑傲朝堂二十多年,但隨後,神宗皇帝駕崩,‘舊黨’就迫不及待的,在一年之內廢除了‘新法’。
這是簡單的黨爭嗎?
爲什麼在神宗朝,有皇帝前所未有支持的‘新黨’會那般艱難,而高太后‘垂簾聽政’,廢除‘新法’卻那般的輕而易舉?
說到底,‘民心’不在‘新黨’一邊!
時隔七年,沒有多少人懷念‘新黨’,他們懷念的是仁宗朝,那個清平盛世,不管是士紳集團,還是百姓!
蘇頌聽着,默默無聲。他一向‘求穩’,雖然沒有向好,卻一直在極力的阻止變得更壞。
哪怕官家以及朝廷沸蕩,再三逼迫,他始終矢志不渝,堅定不改。
他不覺得他有錯,現在,也是如此。
韓宗道卻突然有些激動,忍不住的開口道:“官家,民心不在變法,朝廷確實有很多弊政,但完全可以消除,不用這般掘地三尺,臣請對新法進行修正,以順民心,以安天下!”
章惇,蔡卞猛的轉頭看向他,面露冷色。
韓宗道陡然間,似乎意識到他這個話衝動了,臉角僵硬,沒有再吭聲。
蘇頌見着也是皺眉,打圓場的道:“官家,新法推行,確實有些問題,應當查漏補缺,以盡善盡美。”
章惇沒理會這兩人,神色嚴肅,道:“陛下所言極是。政事堂計劃對全國府州縣進行整頓,加強對‘新法’的宣傳,凝聚最大的共識,臣相信,隨着新法的逐步推進,天下人會明白,‘新法’於國於民是最有好處,最正確的!”
趙煦看着他,沉聲道:“還不夠。以往,邸報都是給各級官府的,要深入地方,要加強對百姓的宣傳。我們現在要爭取更多士紳的支持,同時更要獲取民心,百姓的支持,在這個時候,尤其重要!”
章惇微微躬身,神色少有的遲疑,沒有說話。
包括蔡卞,也是沉吟不語。
蘇頌,韓宗道同樣,默默無聲。
趙煦眉頭皺了皺,他的話已經說得這麼明白,爲什麼這四人會是這個反應?
趙煦見着,拿起湯喝了一口,靜靜的等着。
等了許久,蘇頌見趙煦不說話,似乎明白了,開口道:“官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這句話,趙煦自然知道,明白其中的意思,不由得怔了又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句話,大概的意思就是,百姓只要服從就行了,不能讓他們知道的太多。衍生的意思就是,百姓懂的太多就難以管束,會使得天下動盪,威脅社稷安穩。
作爲當今封建社會的頭子,大宋皇帝,趙煦一時間,着實難以開口,不知道說什麼。
蔡卞見着,連忙說道:“官家,此事臣等會掌握分寸,向百姓傳達,爭取百姓支持,大力推動‘田畝丈量’的進度,一定會如期,按時的完成既定任務……”
趙煦回過神,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四人,道:“廣建書院這件事,要儘早推行,要向生員灌輸‘新法’,要生員進行更大規模的宣傳,這一點很重要,很迫切。邸報,也要進行放大,不止發給各級官府,要利用各級機構,如書院,驛站,各級府學,縣學等,擴散給所有人……”
蘇頌,韓宗道兩人色變,章惇,蔡卞跟着面露凝色。
朝廷的事情,什麼時候需要向普通百姓解釋了?
但見趙煦一而再的強調,他們也只能應下,卻沒有說更多。
趙煦端起碗,心裡明白,皇帝與朝廷的立場以及利益並不是始終一致的,‘新舊’兩黨並不是完全敵對,在某些問題上是一樣的,畢竟他們階層相同。
這些事情,還得趙煦認真督促,甚至親自着手安排。
“官家,”
蔡卞見氣氛有些不對,連忙說道:“經過臣等的考察,在十六個縣,發現了幾個能力,品行卓越的人,中牟縣,雍丘縣等知縣,行事果斷,遇事不退,臣等十分欣賞,建議拔擢,以激勵開封府各級官吏。”
趙煦想起了那個鄭賀致,笑着道:“不錯。重賞,但不要立刻升官調離,等事情穩一穩再說。”
“是,臣等也是這樣考慮的。”蔡卞說道。
趙煦端着碗,道:“丈量田畝已經有些進展了,人口普查該提上日程。開封府是重點,其他地方,下令給各州府,要他們普查,上報人口情況,先看看他們怎麼做。”
章惇道:“是。政事堂以及開封府一直在做準備。臣等考慮着,今年的春闈就要開始,還得等春闈結束後。”
春闈定在二月十四,現在已經是二月初,確實很快了。
趙煦想着科舉上的一系列事情,同樣事關開封府的改革,點點頭,道:“好。考題朕考過了,今年就這樣,下一次,朕來出。”
章惇出的考題,大幅度壓縮了經義部分,着重了‘務實’,很明顯,他想要挑選變法派士子,爲變法儲備人才,壓縮反對派的政治空間。
“是。”章惇道。
蘇頌與韓宗道默默對視一眼,兩人沒有說話。
作爲‘舊黨’,他們一直被排斥,這不是第一次。具體的政務,越來越多的落在章惇手裡,使得這個‘事實宰相’的權力日益擴大,距離真正的宰相,沒多遠了。
趙煦等人的話題,迅速轉到了科舉上。
在開封城等待春闈的舉子,高達萬人,按照以往的慣例,朝廷要錄取幾乎一千五百人,這個比例是相當的高。
他們大部分人不會立刻得到官職,得到的一半以上還是虛職,但不管怎麼樣,只要中了進士,那就是領了朝廷俸祿。
科舉,是大宋冗官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現在,除了政事堂以及吏部的寥寥幾人,沒有更多的人知道,朝廷已經決定對冗官問題進行着手處置,第一步就是科舉!
今年的科舉,在章惇的計劃裡,只會錄取不到三百人,是往年的五分之一左右!
萬人錄取千人,十比一;可要是萬人錄取三百人,那就是三十、甚至四十比一了,這樣的錄取比例,是前所未有的低!
可以預見,這次科舉放榜之後,開封城裡的士子決然不會輕易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