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的人下來接受檢查!”
兩個官兵站在一輛馬車前,在他們身後便是離開冬湟的最後一道哨卡;還有更多的官兵守在那裡,逐一檢查着過往的行人。
從容貌到衣着,通過哨卡的每一個人都會被仔細審查,嚴格的搜身;尤其是一些年青或容貌清秀的,不論男女,都會被拉到一旁,被人對着一副畫像反覆的對照。
自本國的國師和神器雙雙失蹤以來,一個月了,冬湟各邊境哨卡都是如此。
“內子身染惡疾,恐不能見人,官爺行個方便……”
低沉的聲音自車內傳出,一錠銀子被人從旁邊偷偷塞到手裡。
兩名官兵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開口:“其它的人都到一邊接受檢查,車子趕快過去。”
馬車上的車伕答應一聲,揮起了鞭子,便要落下——
“慢着,裡面是什麼人?”
威武的聲音從後面響起,透着一股陽剛之氣,兩名官兵表情一滯,齊齊回身:“蕭將軍……”
蕭黎站在車前,銳利的眼神掃過面前的馬車。
馬車看上去十分尋常,車子只容兩三個人,厚厚的簾子將車內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淡淡的藥香從簾內傳出,裡面再沒有半點聲音。
身染惡疾?
男子脣邊掛着一絲冷笑,伸手取過一旁官兵手中的砍刀,猛地將面前的車簾挑開……
……
“現在可以解開我的穴道了吧?……”
感覺身上一鬆,女孩立刻揮落蒙着雙眼的白綾,身子也掙開那個人的懷抱向車廂另一側那具小小的身體靠過去,伸手探過孩子的鼻端——
“他怎麼還沒醒?”
寒澈的目光瞪向那個人。
對面的男子摘下面具,露出俊美的容顏。
“被點了昏睡穴又喝了些安神的藥汁,自然會睡得久一些。明天這個時候差不多了。”
女孩柳眉一挑,眼神更冷了幾分。
“你剛纔表現得很好,以後就不是冬湟境內了,面具摘了吧——”
洛清淩側頭躲過對方探過來的手,一把扯下臉上的面具,“說過了白天不要碰我!”
嵐燁看着她,如同聽到什麼好笑的話一樣,頗爲惡毒的挑起脣角:“別忘了你說過的話。既然做了奴隸,就要有做奴隸的覺悟——你現在的身份,還想要保留尊嚴,不覺得很可笑麼?”
洛清淩愣了一下。
自落雲山那次賭局認輸之後,嵐燁名正言順的成了她的主子。而這個男人似乎很會利用手中的權利,也十分享受被人服侍的樂趣。在這段日子來,爲他洗衣服,服侍伺候他的飲食起居簡直成了她每天必修的功課;並且,她發現他還有一種喜歡逗弄人的惡趣味,經常利用自己是她主子的身份命令她做一些在她看來勉爲其難的事情,她有時忍不了了想要發作,那個該死的男人便會拿出當日的約定壓制她,讓她啞口無言,乖乖就範。
他這種做法,簡直是……卑鄙以極!
看着那雙滿含戲謔嘲弄的眼眸,洛清淩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話回敬,只能憤怒的睜大了一雙紫眸瞪着他。
“另外……別這樣看男人……”
他慢慢向她靠近,眼神中瀰漫着邪魅的色彩,“你這樣會讓人覺得……”
他的臉離她越來越近,曖昧的氣息侵染她的臉龐,挑逗的意圖十分明顯。
洛清淩的脊背已經貼着車壁,身子更是被擠在車箱狹小的空間內動彈不得。知道周圍全是他的人,喊也無用,她只覺得一股悶氣憋在胸間,幾乎就要嘔出血來:剛纔在蕭黎挑開車簾的那一瞬她差點就要開口呼救,若不是這個卑鄙的人用小圓兒的性命來要挾,她早就……
她是承認了當他的奴隸,那也是迫於形勢萬般無奈,但若他想這樣對她……
洛清淩的眼眸不自覺的眯起來,全身都繃緊了,藏在身後的拳微微握攏,力量蓄勢待發……
然而那對脣只是貼近她,在似有若無的距離和她的脣輕輕接觸了一下,便即離開了。
嵐燁看向她的一雙眼中全是了悟和戲弄的快意,洛清淩的拳頭緊緊攥了起來。
這該死的……
片刻後,她眸光冷淡的看向對方——
“要帶我們去哪兒?”
“藍熙。”
……
數日後。
作爲藍煕的都城,如臯的繁榮程度並不亞於穎都;藍煕的皇帝藍焌炎性喜奢華,自十年前登基以來,便在國內大興土木,僅在都城如臯便將先帝留下的宮殿全部拆了重建一番;最近一年又在開鑿河渠,想要以如臯爲起點,修建一條貫通藍煕南北的運河,以方便皇帝哪天突然興之所至,巡幸出遊。
馬車駛過繁華的街面,街上的喧囂聲透過厚厚的車簾傳入車內。車裡的人少有的老實,並沒有如往常那般掀起簾子向外看。
洛清淩現在覺得身體很不舒服。
在趕路的這些天裡,嵐燁不准她騎馬,只和她加上小圓兒三人一起在馬車裡待着。這一路的旅程顛簸得她七葷八素,胃口全無,吃得還沒有小圓兒多。此刻她的頭有些暈,再也沒有心情去想一直關心的那個問題,眼皮沉沉的只想睡覺。
一枚青果遞到脣邊。
“馬上就要到了,現在先不要睡。”
洛清淩沉默的噙了青果在口中,卻蹙着眉不肯喝接着被遞過來的水,車裡空間狹小,總躲不開,她索性垂下頭藏入那人懷中;頭頂的人挑了下眉,繼而眸中現出了悟的神色,不再強迫她喝水,伸手將她整個身子都攬入懷中。
自從離了冬湟,這段日子以來,二人共乘一駕馬車,他們的肢體接觸越來越多,像剛纔那般就着對方的手吃東西已經是很自然的事,至於總是被那個人強勢的摟入懷中,初時洛清淩也會反抗,到後來也就自暴自棄的不去理會了:反正每晚也會被他摟着入睡,該碰的地方早被碰過了,還裝什麼清高。
於是,當馬車停在一處龐大的宅子前時,她乾脆閉着眼將螓首埋在他的頸窩間,任由那個人將自己摟着抱下來進入宅中,乖巧的像只小貓。
這夥賊人家裡的排場倒不小……
“王爺,皇上已派張公公過來傳過口喻了,您從頃襄趕來一路勞頓,不必急着進宮面聖,先在府中休整兩日再去便可。”
懷裡的身子動了一下,男子脣邊浮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知道了,派人去孫大人那裡,就說本王晚上請他過府一敘……”
……
將女孩放在寢室內的牀上,洛清淩仍熟睡未醒。她纖密的睫毛覆下來,如蝴蝶優美的翅膀,一呼一吸間微微顫動,在眼瞼下投落淡淡的陰影。
男子一笑,拉過牀上錦被將她小小的身子蓋嚴,轉身走向屋外。
走到門前停了腳步,卻是沒有轉身:“我真正的名字叫藍焌燁……”
……
“……藍焌燁,十歲時被藍煕的先帝封爲恭王,賜藍煕北方大片領土爲封地;十二歲時被繼位的新帝派遣,去平定北方蠻夷。其人僅以區區五千兵馬,深入蠻荒,戰無不勝,半年間攻下藍煕北方的三十六個部落,將其收入自己麾下,迅速建立威望,一舉成名。三年前,不知什麼原因,曾率部和湑藜有過交戰,刀斬當年有‘湑藜第一勇士’之稱的湑藜勇聖將軍王尊於馬下。湑藜皇帝祁成鯤以國禮安葬王尊,歃血爲誓,湑藜、藍煕兩國之仇從此不共戴天。此人長久鎮守在藍煕北方的頃襄,年紀輕輕便成就如此一番事業,據說他手段狠戾,作風強硬,城府極深,這樣的一個人,若有機會,我倒是想親自會一會他……”
師兄當時這麼說的時候,神情少有的嚴肅。洛清淩記得自己卻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哪有那麼神了,要是天下輕易便出了那麼些英雄,“謠言”兩字又是怎麼來的?
而此刻,再想起師兄當時的話,不知爲何,她的嘴角竟再也撇不起來。
洛清淩站在藍焌燁身後,紫眸有些發直,愣愣的盯着他們面前的景象。
他們正身處高高的看臺之上,在腳下有一個大大的土坑,一頭西域雄獅威風凜凜的站在中央,鬃毛隨風飄散,煩躁的在場中走來走去,不時的亮出獠牙,發出幾聲沉悶的低吼。
在坑的一頭有一扇小門,洛清淩隱約猜出圍這個獸圈是做什麼用的,因此當那扇小門打開時,她的心也跟着收緊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在那扇打開的門中,慢慢移出一個陰影,當那團陰影走到陽光之下,衆人才看清楚,原來,那是一個人,確切的說,是一個奴隸。
那個奴隸身材高大,看樣子也有些武功底子,走起路來腳下很穩。他的衣衫破爛,身上有很多傷,有的傷口還在流着血。血腥的味道更刺激了場子中央的野獸,獅子看到眼前的獵物,仰起頭吼叫了一聲,再看向奴隸時,眼中放出嗜血的光芒。
站在高高的看臺上,看着腳下即將發生的血腥一幕,洛清淩蹙起了眉。
在冬湟,她也聽人說起過這種作法,將不聽話的奴隸投入放有野獸的獸圈中,讓他們成爲野獸的美食。這樣做一方面可以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令其餘的奴隸們今後不敢再亂來;另一方面,也滿足了統治者嗜血變態的慾望:這是一種將施虐的快感和權力的昭示完美統一的行爲——只有站在權力巔峰的人才能輕易左右人的生死,不是麼?
來到如臯的第二天,便被這個男人帶到這裡看這種場面,這算是唱的哪一齣?
給她下馬威麼?
……
當那個奴隸被獅子撕成碎片時,看臺上的人絲毫不爲所動,有的竟然還發出喝彩聲。
藍焌燁回頭,看向身後站着的女孩。
“如何?”
洛清淩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
神色間卻是明顯的厭惡。
男子眼中陰鷙的光芒一閃,繼續道:“剛纔這個奴隸在爲皇帝挖河渠時意圖煽動大家造反。在冬湟,你們如何處置這樣的人?”
洛清淩仍然不看他,冷冷的說:“冬湟皇帝施行仁政,奴隸們不會想要造反。”
“哦?既施行仁政,何不乾脆放了他們,給他們自由?枷鎖放的鬆一些,奴隸們便感恩戴德,冬湟皇帝的手段真是高明。”藍焌燁直直的盯着面前的女孩,冷淡的聲音中有一絲嘲諷。
“是某些人馭下的手段太拙劣了,只會用這種殘忍的方法迫人服從。又或者,在他眼中,他生來便高人一等,除他外,別人的命都是豬狗一樣的微不足道;還有可能,他沒有父母兄弟,因此不知道骨肉分離的滋味有多麼難過,小孩子沒有孃親又是多麼可憐……”
洛清淩知道這樣說的後果是什麼,好像有點借題發揮,扯到落雲山的事情上去了,但是她沒精力計較這些了。看着對面人眼中的陰霾越積越重,她突然之間覺得無比暢快,好像連這段日子以來堆壓在自己心頭的憤懣之氣也減輕了不少。
被人莫名其妙的擄來,從受人景仰的國師淪爲身份卑微的女奴,這一路上的乖巧順從,幾乎用光了她所有的好脾氣,已經是她能忍耐的極限了;如果說在昨天之前,她對於這樣的等待隱忍還抱有什麼幻想的話,在知道那個人真正的身份後,心裡僅有的那點幻想也如飄乎的肥皂泡一般,破滅了。
——“被藍焌燁捉住的人,沒有一個活着逃出去的。” ——
師兄的話總是有在危急時刻雪中送碳,而在更危急的時刻雪上加霜的效果。
而她這棵被雪壓霜打了的小草,在經過一夜糾結掙扎後,現在已經決定要寧折不彎,重回強悍路線了。
能屈能伸,最終的目的是要伸的;既然知道了沒有伸的希望,那還屈什麼……
小圓兒悽慘的哭叫聲這些天來一直迴盪在她耳畔,雖然一再告訴自己,那些人的死是那個魔鬼造成的,與她無關,但她就是禁不住的罪惡感加自責……
自責……
早知堅持的結果也是這樣,不如一開始就順了他的意,選第一個,那樣八個人就都獲救了……
但是若說讓她放棄堅持,她在更早的時候,便會有很多別的選擇了,也不會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她這樣的性子,便註定了這樣的結果;回想起來也許會感嘆選擇失誤,但她不會後悔。
正如那個魔鬼,不但喜歡殺人,同時還要享受有人在他面前死去的過程,想來,也是他的性格使然。
小孩子沒有娘,是多麼可憐……
洛清淩瞪着面前的人,不再說話。
藍焌燁面色陰沉,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其扯過來,洛清淩的身子重重撞在椅子的扶手上,痛得擰緊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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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他們?”男子黑眸危險的眯起,狠戾的目光盯着眼前痛苦的小臉,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你現在已經不是國師了,而只是我的女奴。你面對的也不是冬湟的百姓,只是我藍煕的奴隸。可憐別人,不如先想想怎麼可憐自己!”
洛清淩凜冽的紫眸倔強的回視對方:“我是答應做你的女奴,我會服從你,但並不代表沒有自己的想法。我剛纔的可憐是對那個人,並不是他的奴隸身份。我可憐他不得其主,怎麼會跟着這麼一個嗜血殘暴的主子!”
手腕再度傳來要碎掉般的巨痛,洛清淩疼的紫眸中淚光閃閃,卻咬着脣不發出聲。
“既然可憐他們,就由你替他們完成該做的工作,來人——將她投入勞工營,讓她和奴隸們一起去挖河渠!”
洛清淩被重重摜到地上,頭暈腦漲之際感覺有人過來架着她的胳膊將她拉了起來,半拖着向下走去……
……
王爺平日不苟言笑,但少有的發這麼大的脾氣。此刻過去說話肯定是找死。一時間衆人都不敢上前,只主管太監常慶哆嗦着湊了上去請示:“王爺,還有幾個奴隸沒有處決,您看……”
“把他們都拉出去砍了。”
男子陰鬱的目光看向場中,吃飽的猛獸正臥在那裡,在它身子不遠處有一灘血,似一隻猙獰的眼睛仰望着天空,觸目驚心。
——“還有可能,他沒有父母兄弟,因此不知道骨肉分離的滋味有多麼難過;小孩子沒有娘,是多麼可憐……” ——
男子的眸光更加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