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透入客棧, 二樓拐角最靠裡那間上房的房門便“吱扭”一聲打開了。
夥計張三睡意朦朧的一雙眼睛,盯着從房裡走出的年青公子,其間冒出了些許疑惑的神色:昨天走進去的明明是個老頭兒, 怎麼今天出來的卻是個公子?
直到那個公子退房離開, 張三仍然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拿起手中那錠銀子放在嘴邊咬了咬, 確定是真的, 一顆心這才稍微放下了些:有銀子賺,誰還管那麼多!不過,那位公子的眼睛, 生得可真是特別;紫色的眼眸水盈盈地透着嫵媚,讓人怎麼看怎麼覺得像個小姑娘, 而不是個男人……
頃襄城的城門, 在平常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開了。
但是今天似乎有什麼不同:城門雖然開了, 卻在門口設了哨卡,進出城門的人都要經受嚴格地檢查, 看這架勢,彷彿在尋找某個人。
從客棧裡出來,已經快走到城門口的少年見此情景,眸光一凜,停住了步子;看到站在哨卡前的萬荃, 下意識地將身子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退去。
一雙手突然從背後伸出, 少年猝不及防之間, 被人一把拉入旁邊的車中。
坐在車內的也是一名少年, 雖然着一身便服, 卻遮不住周身散發的貴氣;此刻他正悠閒地翹着腿,皎然如月的一張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揶揄着被拉進來的人,“這位公子,恭王有令,出城的人一律要嚴密盤查,尤其是相貌特別的,很有可能會被直接帶回恭王府,接受恭王的單獨審視哦。”
被拉進車內的人聽到對方這番話,本來還在掙扎的身子一下子停止了動作;大睜着一雙紫眸,驚疑不定地望着面前的人。
本來還想繼續嚇嚇他,見到對方這樣的表情,少年心裡一軟,嘆了口氣,“走之前也不打個招呼,這麼偷偷摸摸地,是不想給我添麻煩,還是不相信我能幫你?——這個摘了吧……”
被拉進車的少年眸光一閃,本能地向一邊側頭,想要避開對方的觸碰;然而伸來的那隻手動作上卻是匪夷所思的靈活,指尖在少年額角邊只一劃,一張□□便輕易地被揭下來,落入自己手中。
面具之下,女孩驟然呈現的一張臉上青白乍現,咬着牙怒道,“誰要你幫!……你現在過來,不就是要捉我回去麼!”
洛清淩看着熹,不單是眼神,連心裡都涌上深深地絕望。
隨着面具的揭開,剝下的不只是她的僞裝;連她僅有的那一點微薄的希望,也跟着那層薄薄的面具,一併被奪走了。
先是扮裝成張太醫,出府後在客棧裡又換裝成另一個人;她這樣改裝易容,費盡心機地逃出王府,只是爲了要回冬湟去。
這次,她是真的,要回去了。
這段日子以來,所受的種種委曲和冤枉壓抑在心底,如同最厚重的寒冰,讓她即使在炎炎夏日,也漸漸要抵擋不住那種浸入骨髓的寒冷。就像一個在黑暗裡行走的人,跌倒了很多次,只因爲相信光明就在下一個拐角,每次都會萬分艱難地爬起來,繼續前進;但是,沒走幾步卻換來下一次更爲慘重地跌倒。在一次又一次跌倒-爬起-再跌倒的打擊之下,遍體鱗傷的她終於再也沒有堅持下去的力氣。包括她那點可憐的自尊,在這個過程中,被藍焌燁攥在手裡不知已經碎過多少次;她從來都是驕傲自負的人,卻將珍貴的一顆心卑微地呈現出去,一次次地讓人踐踏在腳底,踩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但是,便如同着了魔一般,即使被這樣地對待,她還是不死心,寧肯自欺欺人地相信,寧願掩耳盜鈴地堅持;便如同她每天對着那盆永遠也不可能開花的淩蘭花一般,明知沒有希望,卻仍然固執地等待花開。
然而,如果說,以前的種種她雖然覺得委曲,卻也還都在可忍受的範圍之內;那麼,在那個男人利用她對他的信任誘捕了蕭黎,而她又在第二天,眼睜睜看着小圓兒冰冷的屍體被擡出去的時候,她之前一直堅持着的信念,便如同建在沙灘上的城堡一般,被殘酷的現實浪潮衝擊得粉身碎骨,蕩然無存。
牽着風箏的那根線,已經斷掉了。
落雲山上的最後一個人,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所以,當日定的賭約,失效了。
在頃襄,已經沒有可以羈絆住她的東西了;那麼,她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既存了這個念頭,她便立刻行動。
恭王府守衛森嚴,她又是被看押的人,要逃出去並不容易,但是卻不代表一點機會也沒有。太醫院的張太醫,身量體型上和她差不多,又時常在王府走動,她遠遠見過幾次,大概可以模仿的出他的舉止。裝作身體不適,叫瑩兒去請張太醫,只要他進了這個院子,剩下的事情便好辦得多了。
她這一次精心策劃的逃亡,本以爲是萬無一失的法子;誰知功敗垂成,在城門口被人識破,算她倒黴!
紫眸含嗔地瞪着熹,聽那個少年兀自喋喋不休,“……真有你的,把張太醫打暈了點了穴道,讓他穿上你的衣服躺在牀上冒充你;然後再對外宣稱不宜探視,自己扮了張太醫出了王府,這倒真是條魚目混珠的妙計。只可惜啊,我那個王兄偏偏連夜就去探視了,你雖把張太醫的鬍子拔了,又給他易了容,這種手段騙騙旁人還可,卻怎麼瞞得過我的王兄?……”
見女孩的臉色十分不善,熹終於識相地截斷了這個話題,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那麼……你是真的打定主意了?”
眼神中有一絲探詢,更多的是不捨。
沒有問她是打定了什麼主意,但兩人都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洛清淩沒有回答,只是戒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全是倔強的神色。
“唉,你呀,”熹又嘆了口氣,似是十分無奈,“既然真心想走,那就要專業些,至少想法子把你這雙惹禍的眼睛遮住——難不成你還想要他捉回去,拉着幫過你的那些人一起陪葬麼?”
洛清淩的身子僵硬在那裡,看着少年從身後拿出一個布包,由裡面掏出易容用的道具,紫眸中慢慢涌上淚水……
面前的這個人,不大不小的眼睛,不濃不淡的細眉,短小扁塌的鼻子,毫無特色的嘴巴,這樣一張面孔,若是丟到人羣裡,立時便會消失不見。熹滿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嘴裡還不忘了囑咐着,“還得有個叫得出去的名字,遇人盤問時纔好對付。不要再叫什麼‘假公子’、‘真公子’這種一聽就是杜撰的名字了,取個正常點的——就叫陳冰好了。”
嘴裡的話像是對着空氣說的,女孩安靜得如同一個會呼吸的布偶,少年俊眉一挑,臉上浮現促狹的神情,伸手抓住對方的柔荑,“讓你一個人走,我還真是不放心——不如,加上我,咱們一起私奔吧!”
洛清淩驚訝地看着少年,望見對方眼中三分戲謔三分認真的神色,心頭突地跳了一下,卻又在瞬間面上浮現惱怒的表情:什麼時候了還開這種玩笑!
剛要甩開手,卻聽“叭嗒”一響,腕間的那隻紫金手鐲已經應聲而開,被解下來拿到了熹的手上。
少年衝她眨了眨眼,狡黠地一笑,“戴着這個,你就離不開頃襄了。”
洛清淩的眸光閃爍了一下,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腕,半晌,擡起頭,水一樣的目光直直注視着面前的人,“爲什麼幫我?”
“因爲喜歡啊……”
看到女孩瞬間凝固的表情,少年調皮地一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子,“逗你的啦……”見對方仍然僵硬地瞪着他,完全不相信地樣子,終於把手拿開,不太自在地別過臉去,“那是……因爲以前的一些經歷,我比較能夠理解那種去國懷鄉的心情……所以,如果你要回去,我肯定要幫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