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起伏的海面上, 一艘大船正在勻速前行。
白衣的少年正站在船頭的甲板上,憑欄遠眺。
海風掀起他的衣角,少年單薄的身子被裹在飄起的衣袂中, 給人一種他的腳下好似沒有根基, 便如浮在空中, 隨時都會御風飛去的感覺。
青衣的小僮走到少年近前, 手裡捧着一件披風, “國師,這裡風大,還是到裡面去吧;補品已經燉好了, 要趨熱吃纔好。”
“嗯,”少年只輕輕應了一聲, 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目光仍一直望着前面的幾隻海鳥, 待小僮又催了幾次,才懶洋洋地開口, “不然你替我吃了吧,這一路上去湑藜,遠航很辛苦,你補補也是應該的。”
“補品讓我吃了,回頭呈給皇上的回報裡該怎麼說?陛下聖諭一定要穎兒伺候國師每天吃下補品的, 您難道忍心讓穎兒落個違旨欺君的罪名……”
穎兒扮起可憐來, 唱做俱佳, 明知她是假裝的成分居多些, 洛清淩也不忍點破, 只好乖乖被她拉着回去。
師兄要穎兒扮做小僮隨行服侍她,還真是會選人呢……
半個月前她回到冬湟, 皇宮裡,穿着龍袍的男子回過身,遠遠地凝視着她,陽光下看過去,他的容貌神態與年初時並沒有多大不同;然而她卻不再上前,只在足夠遠的距離處遙遙下拜,“民女拜見陛下……”
年初時神廟裡那一幕親密無間的偷襲場景再也不會上演了,時間,已經讓很多東西變得不同。
還來不及讓心裡浮現的那一點傷感加深,下一刻,她已經被人緊緊地擁在懷中,然後,就聽到頭頂那個人的聲音,帶着和以前一樣的,看似責怪實則萬分心疼的語氣,“淩兒,你怎麼這樣瘦了……”
如同握得很緊的手突然脫力鬆開,淚水,被這麼一句話輕易地引出來;像以前一樣膩在那個人懷裡,洛清淩纔有了清晰的感覺,自己,是真的回到冬湟了。
原來,還有一些東西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第二天,國師是因爲染恙纔在前一段日子於別處休養,而今已經病癒歸朝,神器也未丟失的告示便被貼出,昭告天下。對外如此宣傳,私下裡,南宮舫對於她之前的經歷居然也是絕口不問,甚至都沒有向她打聽過神器和蕭黎的下落。南宮舫越是如此,反倒讓洛清淩心裡愈發覺得不安。他們有同門之誼,作爲師兄,他疼她,不忍問她之前的經歷,這固然無可厚非;但他現在還是冬湟的皇帝,神器是鎮國之寶,至今下落不明,難道他也不關心麼?
其實,她並非一到冬湟便去見了師兄,而是先回神廟見了師父,然後又藉故去了神廟的神殿。當日,她用贗品和真正的神器調了包,要離開時發現被人施了迷香,昏迷的前一刻她將懷中的神器藏於神案下的暗格內,此次回到神殿,趁無人時打開暗格,發現神器還完好無損地放在裡面,一直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費盡心力,也一定要回冬湟,固然是因爲想念這裡;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卻是,真正的神器還留在這裡,她要找機會將它帶走。
若不是湑藜使節來朝,要求冬湟按照之前的約定,即在證明冬湟的國師和神器失蹤之事與湑藜無關之後,便要還湑藜一個人情,以雪其當日被人誣陷之辱;她可能便會在見過師父和師兄後,偷偷帶着神器離開了。按湑藜的要求,是要冬湟派國師親自出使湑藜,方能顯出致歉的誠意。
以南宮舫的意思,自然是不肯讓他這個剛剛回來,又神形憔悴的小師妹再次離開的,寧肯願意做爲交換,答應湑藜一些其他條件或是改派別的使者前往;然而一來湑藜方面態度堅決,定然要冬湟的國師親自出行才肯罷休,二來洛清淩也執意要去,表面上的理由固然是她身爲國師,責無旁貸,其實,私下裡,她卻另有打算。
她現在手中已經有了冬湟的神器,若是到了湑藜,以友國國師的身份,應該也是有機會接近湑藜的神器的;屆時相機行事,她希望可以把湑藜的神器也得到手中。
這樣,就離那個人的目標更近了一步了……
終於把一盅補品吃完,一旁的穎兒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洛清淩心裡卻無語的很:她又沒有虛弱到這種程度,師兄有必要一定要她每天吃這麼多進補的東西麼?而且還鄭重地把這作爲同意她去湑藜的條件之一,並且每天還要專人將她的飲食起居飛鴿彙報。
難道國師都是這種待遇麼?以前怎麼沒聽師父說起過……
不過……
若是某個地方已經破了一個很大的洞,縱使投進多少東西進去,也不可能補得好了……
師兄,你這樣做,其實是補錯了方向……
微微發呆的女孩,被外面的一陣嘈雜聲打斷了思緒,擡起頭,隨行的侍衛總管姜環推門進來,“國師,湑藜派使者來接,人已在船上候着了。”
出了艙門,遠遠的便看到很多身着異國服飾的官兵聚集在船中央,正中一人身形魁梧,服飾上也與那些官兵明顯不同,正與和她一同出使的司徒張正則交談。
見國師出來,張正則忙含笑介紹,“王將軍,這位便是鄙國的國師了。”
威武的男子隨着張正則的視線轉過頭去,在看到少年的面孔時,臉上的笑容突然停滯了一下,一雙炯炯有神的虎目緊緊盯着少年的一雙紫眸,竟似被磁石吸引了一般眨也不眨;直到少年臉上微微變色,男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有些失禮,忙低下頭去,“在下王褒,奉本國國君旨意,在此恭候國師來訪。”
許是這一路航行過於勞累,少年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濟,臉色略有些蒼白,淡淡一笑,“久聞湑藜的神威將軍威名,今日得見,駱清深以爲幸。有勞將軍專程來接,如此,咱們上岸吧……”
湑藜的朝堂上,高座於龍椅上的男子在見到進來的一行人後,竟然從座位上站起,走到領頭的少年面前,伸手托住了少年欲施禮的手臂,“國師不必多禮,朕一直仰慕國師的風采,憾未得見;此次將國師請來湑藜,既爲兩國修好,卻也是了卻朕一樁心願……”
託着對方手臂的雙手微微用力,竟是將少年的纖臂輕輕握住。
洛清淩緩緩擡起頭來,看着對方那雙深沉含笑的眼眸,雖是炎熱的天氣,她的臉上卻似蒙了層薄霜,笑容得體卻稍顯冷淡,“駱清蒙陛下錯愛,爲兩國交好略盡綿薄,在下必當爲此傾盡全力,以不負兩國國君厚望,也願兩國百姓可以安享太平。”
借起身之勢,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手臂也便自然地由對方手中抽出……
館驛中,待所有的人都退下,洛清淩獨自站在窗前時,才發覺貼身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溼透了,端着茶盞的手也有些抖,卻不是因爲杯子燙。
果然……
是他!
早在第一眼看到王褒時,洛清淩便認出,他就是當日在穎都城中同她比箭登臺的那個黑衣人;一驚之下,心裡緊跟着便涌上更爲不好的預感:當日王褒改裝來到穎都,並非只他一人,與他同行的,似乎還有一個“主人”。以王褒之尊,配當他主人的,只可能是……
不過,她又覺得這不太可能,那個人的身份何等尊貴,怎能罔顧自己安危,微服去別的國家;這其中的危險自不必說,單是身份暴露,引起對方懷疑自己出行的意圖,便十分難以向人解釋。
所以,對於那個神秘的藍衣人,她還是抱着一絲希望,幻想着他或許是湑藜的親王貴戚也未可知,便如當日的煜一般。但是,剛纔在朝堂上,當她的視線對上那雙久違了的銳利眼眸,纔不得不相信,那日在穎都城中遇到的,確實是湑藜皇帝,祁成鯤!
他當日去冬湟,是爲了什麼?
難道和藍氏兄弟的目的一樣,也是爲了神器麼?還是另有所圖?
另外……
他有沒有可能……已經認出了她?
當日初見時,她雖說是易了容,又是以一介布衣的身份登臺的,但是眼睛的顏色她卻改變不了,煜不就是後來在藍熙憑這個把她認出來了麼?回想王褒在船上見到她時的表情,顯然也是產生了懷疑,不知這個祁成鯤又是什麼想法?
猛然又想到一點,冬湟派出的使節,湑藜爲何指名一定要她這個國師前往?雖說是因爲神器和國師失蹤才惹來這場風波,但維繫兩國邦交的使者通常都會選由朝中重臣擔當,國師的身份雖然尊貴,也只是爲一國祈福的角色,選來辦這種事似乎不太合適。湑藜也應該明白這點,卻仍是堅持要她去……
心下一凜,她突然覺得自己答應來湑藜的決定似乎太草率了。
四國之中,冬湟、藍熙、涪澤三國均爲內陸國家,唯南面的湑藜三面環海,氣候宜人,物產豐富;又因獨有鐵礦,是以在四國之中其無論是經濟實力或軍事實力,都是最強的。祁成鯤爲君五年,一直專注於本國政務,鮮少公開露面,給人行事低調的感覺;只有三年前與藍熙的那場戰爭,讓人記住了這位皇帝,然而之後他便又無聲無息了。據此,洛清淩揣度,以祁成鯤的做事風格,是不會希望被人知道他當日的冬湟之行的;而那日的比箭,她在臺上時言語之間多有諷刺,讓這位皇帝當衆失了臉面,怕他報復,洛清淩也並不希望祁成鯤會認出她。
想到這些,洛清淩心下已然打定主意,如今的重逢,不管是巧合還是對方有意爲之;那個祁成鯤,不管他有沒有認出她,他要她來湑藜的目的究竟又是什麼,她也只能以冬湟國師的身份與他周旋,儘量避免被人戳破這層窗紙;而一但使節的任務完成,她便要設法早日脫身,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