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那聲音清雅動聽,正是姑射仙子。
此言一出,衆人猶如油鍋鼎沸,轟然喧譁。蚩尤心中大震,驀地想起當年段狂人所說的一段本族逸事,脫口道:“是了!我怎地就沒有想起他來!”
數千人中唯有拓拔野茫然不解,當下蚩尤擇其大概,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
原來這夸父乃是七百年前木族的一個傳奇人物,無父無母,據說是某日雷電大作,劈開古田城內的一株千年古樹,他由樹中蹦出來的。生而能言,力大無窮,被當地居民視爲妖孽,拋入山林中;二隻母猿將其收養,他便隨之在山野間流浪。
到了十六、七歲時,也不知在山野間吞食了什麼仙草靈丹,奔跑如飛,神力驚人;又偷學了木族獵戶的粗淺武功,瘋瘋癲癲,專與獵戶作對,被衆獵戶稱爲“夸父”,即大荒一種少見的神力巨猿的名稱。
大荒戰歷八七二年九月,火族大舉進攻木族,勢如破竹,三天挺進兩千餘里,迫至古田城下。其時古田城中僅有守兵一千七百,面對三萬火族虎狼之師,不戰已敗。城中長老正計議投降,孰料一件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陡然扭轉了戰局。
火族大軍爲逼迫古田城軍民投降,悍然縱火燒山,夸父養母葬身火海。狂怒的夸父衝入火族大軍陣營,殺敵無數,折斷三軍大旗,殺死火族主帥、當時極富盛名的“熾青戈”烈天行。火軍大亂,古田守軍乘勢以精銳獸騎掩殺,大敗之。
此役之後,古田城主力排衆議,封夸父爲三軍主帥——追擊火族大軍。夸父瘋瘋癲癲,雖無良方妙策,但熟悉附近山野地形,勇猛無匹;且行事怪誕,每每出人意表。率領千餘之衆,屢出奇兵,大破火族殘軍,盡奪失地。夸父由此名聞天下,人稱“瘋猴子”夸父,火族軍士對之聞風喪膽。
當時羽卓丞少年得志,即青帝之位不久,木族大長老楊震歆等人對他不服,誹謗陷害,一心將羽卓丞推下帝位。楊震歆聽說夸父之事,大喜,決計將這瘋瘋癲癲又心地淳樸的少年推上青帝之位,便於自己的控制。當下將夸父騙至都城,由幾大仙級高手共同傳授木族法術、武功。夸父雖然瘋瘋癲癲,怛於武學之道卻是天縱奇才,半年之間便將這些神功盡皆融會貫通,並將招式做了諸多改變,威力更增。
楊震歆勾結其時的木神碧九威,言稱夸父誕於神木,乃木德之身、青帝轉世云云,逼令羽卓丞讓出帝位。木族內憂外患,登時大亂,羽卓丞爲平息紛爭,穩定民心,被迫在長老會上同意與夸父決戰,勝者爲青帝。夸父雖無稱帝野心,但被楊震歆所騙,覺得此事好玩得緊,加之好勝心頗重,遂歡喜不迭地答應。
大荒戰歷八七三年四月,木族請來金族白帝白太宗與水族黑帝玄澤黑做公證。
羽卓丞、夸父兩人在東海小島上激戰了三天三夜,始終分不出勝負。到了第四日正午,忽然發生日蝕,天地黑暗,狂風海嘯,衆人惶恐驚懼,只道是上蒼不滿木族內亂,天威震怒。當下長老會下令制止二人之決鬥,由聖女、衆神巫祈天祝禱。
夸父正鬥得興起,哪肯善罷甘休?吵嚷着要和羽卓丞比試個高低。木族羣雄無奈,只有聯手將他拿下,囚入地底。
日蝕之後,大荒氣候反常,冷熱不定,旱澇同生,木族萬里沃野竟顆粒無收。
火族虎視在側,百姓怨聲載道,朝野上下一片恐慌。楊震歆與碧九威乘機再次進讒,聲稱天生異相皆因妖孽竊國、天帝震怒而起,逼迫長老會立時罷免羽卓丞青帝之位,改由天生木德的夸父繼位。
木族長老顯貴雖對那瘋瘋癲癲的夸父是否爲太乙木真頗有疑慮,但羽卓丞登位以來,天災不斷,戰亂紛爭,族人多有微詞。羽卓丞若無驚世之舉委實難以服衆,當下同意放出夸父,與羽卓丞再行一場彼此不相交手爭鬥的比試。
衆神巫認定天災禍難均由太陽反常運行引起。而太陽反常運行,乃是馱日神鳥太陽烏瀆職懈怠之故。若能將這十隻太陽烏收伏,天道規律便會恢復正常,大荒也將風調雨順。
於是長老會便讓羽卓丞與夸父二人進行一場曠古絕今的“追日伏鳥”大賽;誰先將十隻太陽烏收伏,便是救民於水火的木德真身,木族自將奉其爲青帝,永無二心。
風聲傳出,五族轟動,天下爭睹。當年七月,夸父與羽卓丞同時從東海出發,御風逐日。夸父奔跑如飛,比羽卓丞御風飛行還要快上數倍,遠遠地便將他拋在後頭。楊震歆等人暗自竊喜,以爲勝券在握。
不料夸父瘋瘋癲癲,果真是逐日狂奔。當午後太陽西落之時,他朝西飛奔;日落之後,則茫然四顧,不知所從;日出之時,他又恍然大悟,朝東奔走。如此東西往返,反覆不已,半月間竟仍在木族境內。一時傳爲世人笑柄。
楊震歆氣惱之餘,接連以神禽傳訊暗示夸父,他方纔醒悟,連呼上了太陽的惡當,改而朝西狂奔。一路疲憊飢渴,吸乾數條大江,方纔追至禺谷。但此時羽卓丞早已到達禺淵,降伏十日鳥;白帝太宗在雲集方山的羣雄面前,宣佈羽卓丞獲勝。
夸父憤憤不平,大叫大嚷,要與羽卓丞重新比過。羣雄視其爲小丑,紛紛指責大笑。夸父大怒之下動手殺了幾人,登時引起大亂;羣雄圍攻,竟讓他突圍逃走。
數日之後,夸父聽說羽卓丞在崑崙山拜會白帝,當下莽撞闖上崑崙山,吵鬧着要與羽卓丞再行比試。羽卓丞不勝其煩,便在崑崙山上與他再度鬥法比試。也不知比試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夸父大叫大鬧,說白帝與羽卓丞合謀使詐,耍賴害他。
當下在崑崙山上大鬧一場,身負重傷,突圍逃走,從此不知所蹤。
他自揚名天下,到逐日敗北,再到突然失蹤,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當時正值大荒戰歷最後百年,風起雲涌,豪傑並爭,也不知出了多少英雄人物。他的崛起猶如流星閃耀,雖然絢爛,但是短暫。隨着時日推移,漸漸被人忘記。
此後十年,羽卓丞領袖木族羣雄,勵精圖治,大敗火族七英的八萬雄兵,締結東南和平盟約;又屢屢擊退東海強敵龍族的滋擾進攻,成爲東荒霸主;使得東海七十二國紛紛臣服朝拜,威鎮天下,成爲歷代青帝中威名最爲卓著的一位。
事過境遷,木族中人對羽卓丞頂禮膜拜,奉爲神明,卻再也沒有人記起當日與他逐日禺谷,爭奪帝位的“瘋猴子”。更沒有人想到這瘋瘋癲癲的神秘人物竟會在七百年後,重現西荒崑崙。
拓拔野聽到此處,方纔明白大概。但是這夸父爲何會在當日突然消失,音訊全無?又爲何長生不死,竟會在七百年後重現大荒?音容外貌年輕如故?此中疑惑,實在難以理解。
此時四周喧聲如沸,衆人驚疑迷惑,叫罵怒喝不疊。夸父卻抓頭搔耳,滿臉茫然,不住地喃喃自語道:“爛木奶奶的,七百年?難道我這一覺竟睡了七百年?”
黑公沙厲聲喝道:“瘋猴子,我們水族與你無怨無仇,你殺我們大神的公子作甚!”
金族中有人叫道:“一定是他當日對白帝陛下懷恨在心,所以故意在崑崙山下殺燭公子!想要嫁禍崑崙!”衆人紛紛附和。
黑公沙心有慼慼,見夸父苦苦沉吟,置若罔聞,登時大怒,又指着他怒喝質問。夸父驀地擡頭,奇道:“咦?老山羊,你是問我嗎?”
黑公沙更怒,喝道:“到了此刻你還敢裝瘋賣傻!若不是你殺了燭公子,這苗刀又怎會到你的手中!”
夸父大奇,訝然道:“什麼豬公子狗公子?我殺豬作甚?”
衆水妖怒不可遏,恨不能萬箭齊射,亂刀並斬,將他剁爲碎塊;但知他神通,終究不敢輕舉妄動,口中怒罵不已。
木族羣雄齊聲叫道:“瘋猴子,快將苗刀交出,跪下伏罪!”
夸父心緒混亂,聽衆人喧譁大叫,頭痛不已,驀地大吼一聲:“住口!”轟然巨響,猶如驚雷貫耳;鳥獸驚狂,衆人身形搖晃,頭暈目眩,真氣稍差者立時從神禽、坐騎上翻落,即刻隕命。
夸父怒吼道:“爛木奶奶的,定是羽卓丞和白太宗的奸計!你們這些木耳蘑菇串通一氣,又想來騙我?快叫羽卓丞、白太宗出來,否則我就不客氣了!”聲如狂浪,恣肆衝擊,衆人暈眩欲嘔,大駭之下紛紛朝後退卻。
拓拔野真氣雖然強沛,但靠得甚近,亦有眩暈之感,心下大凜。四人之中,晏紫蘇真氣最弱,被他這般陡然狂吼,登時一震,軟綿綿地朝下摔倒,蚩尤大驚,閃電般騰空飛掠,騎在那長翼雪鷲的背上,抄手將她倏然攬住,掌心抵住她的後背,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導而入。
晏紫蘇低吟一聲,悠然醒轉,見蚩尤將她緊緊抱住,滿臉盡是緊張擔心的神色,心中驀地一陣酸苦刺痛,這幾日的委屈悲苦齊齊涌上心頭。淚珠打轉,咬牙道:“你不是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嗎?何苦救我?”俏麗的臉容上,傷心、悽楚、憤恨、委屈……交織疊閃,楚楚可憐。
蚩尤心中劇顫,愛恨交集,正要說話,忽聽夸父大吼道:“羽卓丞!你這個爛木頭臭蘑菇!只會做縮頭烏龜,見了我就躲得沒影沒蹤,有膽的就出來,和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蚩尤原本就對羽青帝敬如己父,聽夸父屢屢出言不恭,心中已自不悅,此時正意亂情迷,心浮氣躁,再聽得夸父如此叫罵,登時勃然大怒,再也按捺不住,縱聲大吼道:“瘋猴子,羽青帝早已登仙,想要打架就來找我蚩尤吧!”怒髮衝冠,真氣蓬然溢炸,衣裳鼓舞,假面登時碎裂迸飛。
拓拔野暗叫不妙,心中嘆道:“臭魷魚的脾氣怎地越來越暴烈衝動了!”
事已遲矣,水木兩族偵兵果然立時認出蚩尤,失聲叫道:“蚩尤小子!”
“他奶奶的,是姓喬的小子!莫讓他跑了!”數千彎弓倒有大半立即轉而向他瞄準。
夸父一愣,仰頭望去,見他昂然騎乘長翼雪鷲,懷抱俏麗女子,臉上刀疤猙獰,渾身盡是桀驁狂野之氣,神威凜凜,面對萬千箭矢殊無畏懼,心中突然生出親近之意,嘿嘿笑道:“咦!小子,你是誰?我爲何要和你打架?”
蚩尤傲然道:“我是羽青帝的弟子,也是他轉世之軀。你不是要找他比試嗎?只管來找我便是!”
晏紫蘇花容失色,低聲嗔道:“呆子,你瘋了嗎?你的傷病未好,哪裡是這瘋子的對手?”但心下卻是瞭然分明,蚩尤的強牛脾氣一旦發作,千匹馬也拉他不回了。
夸父瞪眼道:“羽卓丞轉世?此話當真?”
木族羣雄紛紛叫罵道:“爛木奶奶的,臭小子竟敢冒充羽青帝轉世,也不怕說大話閃了舌頭!”
忽聽一個清雅的聲音淡淡地說道:“蚩尤公子確是羽青帝轉世,你們都把弓箭放下吧!”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清麗絕世的白衣女子騎乘雪鷲,飄然出塵,正是姑射仙子!木族衆人駭然失聲道:“聖女仙子!”紛紛放低弓箭,肅然行禮。
事已至此,拓拔野也不必再僞裝,伸手撕下假面,哈哈長笑道:“不錯,由木族聖女親口證明的青帝轉世,還會有假嗎?”
木族羣雄又是一陣譁然,心中大奇:“聖女怎會與這兩個小子混在一處?”
奢比等人又驚又怒,紛紛行禮道:“不知仙子芳駕親臨,冒失之處,還請恕罪。”姑射仙子此時雖然還未恢復記憶,但對自己的身份卻已不再懷疑,當下微微點頭,道:“夸父前輩是本族奇人,蚩尤公子是青帝轉世,你們都別難爲他們了。”木族羣雄紛紛恭聲領命。
黑公沙厲聲道:“姑射仙子,你這話說得可就不對了!這瘋猴子殺了燭公子、搶走苗刀,大鬧崑崙山,顯是妄圖在三族之間滋事生隙。你卻對他百般袒護,意欲何爲?拓拔小子與蚩尤小子乃是水木兩族的共同仇敵,你與他們廝混一處,偏袒庇佑,又是什麼意思?”
他疾言厲色,咄咄逼人,竟絲毫不將木族聖女放在眼裡。木族羣雄雖對水族有所忌憚,但對聖女則奉若神明,聞言亦不禁大怒,紛紛喝道:“爛木奶奶的,老山羊怪,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叫嚷聲中拔刀彎弓,大有一觸即發之勢;一時之間,數千羣雄亂作一團,金族偵兵夾在其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大爲尷尬。
夸父東張西望,大感有趣,拍手笑道:“要打架了嗎?好玩好玩!”
衆人聞言一凜:“是了,我們今日是爲了捉拿這廝來的,豈能自相殘殺?”當下怒目相視,緩緩放下兵刃。
黑公沙哼了一聲道:“姑射仙子,今日我們奉真神之命緝拿殺害燭公子的兇手,難道你要袒護這廝,讓我們空手而回嗎?”
拓拔野笑道:“誰說夸父前輩是兇手了?等來龍去脈查得一清二楚了,閣下再下結論吧!”衆水妖大怒,紛紛亂叫。
姑射仙子淡淡道:“拓拔公子說的不錯,夸父前輩是不是兇手,尚無定論;倘若他當真是,我又怎敢庇護?”
黑公沙冷笑道:“倘若他不是兇手,苗刀又怎會在他手中?”衆水妖紛紛附和。一時喧聲鼎沸,又吵作一團。夸父卻似眼前之事與他殊無關係一般,哈哈大笑,拍手連稱有趣。
晏紫蘇心中一動,傳音道:“呆子,我有一個法子,能讓你輕輕鬆鬆得回苗刀,脫離此地;又能贏了這瘋猴子,爲羽青帝出氣;還能查明燭小妖橫死的真相。一箭三鵬,你想不想聽?”
蚩尤一愣,知她詭計多端,哼了一聲道:“又是什麼卑鄙狡計……”
晏紫蘇臉色一沉,冷笑道:“是了,我卑鄙。你是磊落漢子,只管光明正大地被這瘋子打死好了!瞧瞧這雪山高原,有沒有野狗禿鷲爲你收屍。”
蚩尤見她嬌嗔,心中反倒軟了下來,冷冷道:“且說出來聽聽。”晏紫蘇花脣翕動,傳音說了片刻,蚩尤緊蹙的眉頭徐徐舒展開來,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卻聽衆水妖叫道:“瘋猴子,識相的就乖乖招供,說出你是怎麼拿到這苗刀的?”
夸父哈哈笑道:“奇哉怪也,苗刀是羽卓丞那臭蘑菇的寶貝,我怎麼得到的,爲什麼要告訴你們?呸!偏不告訴你們!哈哈,空歡喜,氣死你!”
蚩尤大聲道:“瘋猴子,我是羽青帝轉世,這苗刀是羽青帝親手傳了給我的。你快將這苗刀還給我,老老實實地告訴我,這苗刀你究竟是從哪裡得來的。”
夸父眼珠滴溜溜亂轉,叫道:“是了!你是臭蘑菇轉世,我要和你重新比試!”
蚩尤嘿然冷笑道:“就怕你沒膽和我比呢!像你這等手下敗將,和我比一百次,必定輸上一百次。”夸父大怒,哇哇亂叫。蚩尤又道:“瘋猴子,你要是有膽子,就把苗刀還給我,在這些人面前,和我堂堂正正地比試比試。”
夸父氣得青筋暴起,跳踉叫道:“爛木奶奶的,臭小子,你當我怕你嗎?”右臂一甩,“呼”地一聲,將苗刀拋出。木族衆人鬨然驚叫聲中,蚩尤大喜,輕鬆抄臂,將苗刀緊緊抓在手裡。苗刀嗡然長吟,青銅刀鋒登時亮起一道眩目的綠芒,倏然化爲一條碧綠光線,沒入蚩尤手臂經脈之中;刀手相連,渾然一體。
苗刀失而復得,欣喜欲狂,蚩尤忍不住昂首狂呼,渾身陡然閃起耀眼碧光;翠綠刀芒破鋒而出,吞吐不已。
木族衆人失聲道:“太乙木真!”先前姑射仙子說他是青帝轉世,衆人原還將信將疑,但此刻無不凜然相信。奢比驚怒駭懼,陰沉着臉,不發一言。
夸父精神大振,也縱聲狂呼,雷霆怒吼浩瀚洶洶,瞬息將蚩尤的呼號聲壓過,聲浪所及,流沙河巨浪狂舞,草木傾搖斷折,遠處雪山頂顛忽地劇震,轟隆巨響,滾滾雪崩傾瀉而下。鳥獸懾服,衆人面色煞白,紛紛塞住雙耳。
夸父大爲得意,止住吼聲,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不是我的對手,快快認輸吧!”
蚩尤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嗓門大就了不起嗎?這麼說來,東海夔牛豈不是天下第一?”
夸父瞪眼道:“那你想比什麼?”
蚩尤道:“七百年前,你是逐日輸給羽青帝的。今日你要是不怕丟臉,就和蚩尤再比試逐日吧!”
夸父不怒反笑,捧腹道:“臭小子,我奔跑起來比天上的飛鳥還快,你想和我賽跑逐日,那不是自討苦吃?哈哈,臭蘑菇,大傻瓜!”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在一旁聽得迷惑不解,不知蚩尤意欲何爲,但見他胸有成竹,遂定下心來,靜觀其變。
夸父狂笑半晌,揉着肚子喘氣道:“好玩好玩!咱們就比逐日好了。不過你小子可不許耍賴!”
蚩尤嘿然道:“就怕你輸了翻瞼不認帳呢!”
夸父怒道:“爛木奶奶的,我會輸給你這小子?”
蚩尤冷笑道:“倘若輸了呢?”
夸父脹紅了臉,連呸了幾聲道:“要是輸給你這臭蘑菇,我任憑你處置。”
蚩尤哈哈大笑道:“諸位都聽清了?瘋猴子,若是你輸了,你就將如何得到苗刀之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那個豬公子狗公子是不是你殺的,也老老實實地告訴大家!”衆人一凜,側耳傾聽。
夸父不耐煩道:“好了好了,到底開始了沒有?”
蚩尤嘿然道:“這裡人太多,咱們找一個僻靜的地方開始比試。瘋猴子,有本事追上我再說吧!”苗刀突然青芒怒放,嗷嗷怪叫聲中,七道紅光沖天飛舞。
蚩尤叫道:“烏賊,走吧!”抱着晏紫蘇御風電衝,穩穩地躍上一隻太陽烏的鳥背;太陽烏歡嗚聲中,破雲而去。
拓拔野哈哈長笑,拉着愕然不解的姑射仙子一齊躍上太陽烏,與蚩尤一道朝西北疾掠。
夸父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我來追你們嘍!”縱身飛掠,瞬息之間便奔出數百丈之外,緊隨七隻太陽烏,朝着西北面巍峨連綿的雪山衝去。
猝不及防,五人轉眼間已經衝出重圍。奢比大怒,喝道:“這兩個奸賊使詐綁架聖女,搶走長生刀,莫讓他們跑了!”
衆人如夢初醒,齊呼上當,大叫道:“抓住他們!”漫漫飛騎如黑雲涌動,鳥鳴如雷,轟然穿掠。流沙河兩岸的猛獸騎兵亦鬆繮揚鞭,大呼小叫,齊頭並進。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拓拔野四人騎鳥高飛,回頭望去,三族數千偵兵已被遠遠地拋在後頭,但那夸父卻依舊在萬丈高空之下的碧綠草甸上狂奔緊隨,殊無疲憊之態。四人駭然,方知當年他逐日傳聞並非虛假。
拓拔野嘆道:“這位夸父前輩雖然呆頭呆腦,瘋瘋癲癲,但真氣之強,奔跑之快,果然是匪夷所思。魷魚,你要與他賽跑追日,只怕沒什麼勝望。”
晏紫蘇嫣然道:“不可力敵,難道還不能智取嗎?要想贏這呆呆傻傻的瘋猴子!可沒有拓拔太子想得那般困難。”當下笑吟吟地將她的計劃說了出來。
原來晏紫蘇定下的乃是偷樑換柱,瞞天過海之計。
在與夸父正式開始逐日比賽之時,先故意選擇一條“之”字形的曲折路線,分段進行比試。而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則喬化成蚩尤與晏紫蘇的模樣,等到蚩尤與夸父開始比試後,直接取捷徑飛往下一個轉捩點;任夸父再快,也不可能在多繞了一大圈的情況下,搶在拓拔野兩人之前到達。
同理,當夸父與拓拔野奔往下一個轉捩點時,蚩尤與晏紫蘇逕直再飛往下一個轉捩點,在那裡等候夸父;如此徊圈反覆,任憑夸父跑得多快,他們總能搶在他的前頭。而以晏紫蘇的易容變化之術,夸父決計辨認不出兩對“蚩尤”與“晏紫蘇”的區別。
拓拔野聽得忍俊不禁,哈哈笑道:“此計大妙!夸父前輩就算長了四條腿,那也是非輸不可了。”
蚩尤尷尬道:“只不過……這法子設套使詐,未免有些勝之不武。”晏紫蘇冷笑道:“那瘋猴子當年與羽青帝打了三晝夜,尚且分不出勝負,跑起來比你飛得還要快,若不取巧,你以爲你可以勝得了他嗎?若不取巧,你能讓他心服口服!將苗刀還給你嗎?能讓他心甘情願地說出如何得到苗刀的嗎?”蚩尤被她說得氣結,無言以對。
拓拔野微笑道:“晏姑娘說的不錯,兵不厭詐!以當日羽青帝和白帝的神威,尚不能讓夸父前輩心服口服;今日若不用巧計,只怕他還要糾纏不休。況且他若不說出如何得到苗刀,水木金三族只怕永遠不會放過他。我們對他並無惡意,就當與他開個玩笑吧!”望了一眼姑射仙子,笑道:“咱們原本便要去方山禺淵,順路與夸父前輩這般比試賽跑,倒也有趣。”衆人童心大起,無不莞爾。
當下晏紫蘇施展妙手,將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喬化成自己與蚩尤的模樣,四人對照,猶如臨水觀鏡,哈哈大笑。
姑射仙子也忍不住微笑起來;她素來修心忍性,微波不驚,但與拓拔野等人同行以來,解頤開懷,心中也歡悅了許多。
拓拔野運轉記事珠,遍查“大荒經”,選了一條去往方山禺淵的曲折道路,將一路轉折的地點詳細告訴蚩尤、晏紫蘇。蚩尤二人將這些地點與方位背得爛熟於胸,又向拓拔野要了一支“相思犀角”,以便隨時聯繫。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四人告別。蚩尤與晏紫蘇驅鳥下飛,在雪山腳下的冰河邊等候夸父。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則騎乘太陽烏,逕直飛往預定賽程的下一個轉捩點——雁門山。
西北飛行,越過幾條綿延的雄偉山脈,雪山寥落,人煙稀少,茫茫草原越見荒涼;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分騎兩隻太陽烏,高飛低掠,自在穿行。
夕陽西下,幾隻蒼鷲悲涼嗚叫,稀稀落落地掠過黛藍色的天空,朝着西北天際的兩座陡峭山峰飛去。拓拔野道:“那裡便是雁門山了,咱們到那山下等夸父吧!”姑射仙子點頭不語,白衣飄飛,那清澈淡遠的幽香瞬間鑽入拓拔野的鼻息,令他心神俱醉。
這千里路程,兩人並肩齊飛,微覺尷尬。雖然極少交談,但拓拔野偶爾偷瞥她的側臉,聞着她的氣息,已覺得說不出的歡愉快樂,飄飄乎雲端,湯湯乎流水。
大風吹來,漫野綠草起伏如浪,牛羊若隱若現。兩人騎鳥從草原上倏然低掠而過,猶如在海中劈波踏浪,撲鼻而來的,盡是陽光、泥土與青草的混合氣息,那氣味如此芬芳如此熟悉,彷佛母親的手,溫柔地撫過拓拔野的臉頰,令他瞬間窒息。
藍天白雲,孤單錯落的石屋,搖曳起伏的碧草,斑斕的野花,嗚咽流淌的小溪,翩翩起舞的蝴蝶,夕陽下嫋嫋的炊煙,牛羊悠遠的低嗚,還有這溫暖而芳香的氣息……這畫面如此遙遠又如此邇近,像是記憶深處朦朧的故土,又像是夢中一再返回卻永無法抵達的遠景。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童年往事,想起了與蚩尤並肩坐在蜃洞中看見的寧靜美景……心中震顫,又想起連月以來,在大荒上經歷的陰謀、殺伐……登時覺得說不出的疲憊厭倦,忖道:“不知何年何月,能幫助魷魚打敗水妖,重建蜃樓城?大功告成之日,我便到這雪山下的草原放牛牧馬,與心愛之人過着平淡而快樂的日子。”
想到“心愛之人”,心中驀地劇跳,偷偷望了姑射仙子一眼。倘若她果真願意與自己一道遠離紛擾大荒,在這純淨美麗的雪山草原相依爲生,吹簫弄笛兩爲樂,那是何等逍遙快活!即便是神仙他也可以舍卻不做。
但是隱隱之中,他又覺得似她這等清心寡慾、飄然出塵的仙子,決計不會墜降凡塵,與自己這等渾濁不堪的俗世男子牧馬放歌。密山山腹中彼此溫柔纏綿的情景,此生此世,只怕永將是回憶了!心下忽然大痛,一陣悵然。
這世上又有哪個女子願意放棄一切,追隨自己到荒無人煙的海角天涯,過平靜而逍遙的生活呢?是了,雨師妾定然願意!想到雨師妾,拓拔野的心中登時一陣溫暖,周身的血液似乎都熱烈地涌動起來,嘴角微笑,心下甜蜜。若能與她共騎白龍鹿,馳騁雪山冰川之下,吹奏蒼龍角牧馬放牛,此樂何及!一時心馳神蕩,不能自已。
突然想到當日與雨師妾分別之後,音訊全無,也不知平安否,心下登時一陣擔憂愧疚。驀地想到:“是了!我可當真傻了,怎地忘了向晏紫蘇詢問雨師妾姐姐的近況?”
心下一陣衝動,當下便想取出“相思犀角”與蚩尤二人聯繫,忽然想起姑射仙子便在身側,而當年自己在東始山水潭與雨師妾歡好之時,姑射仙子便曾惱恨吹簫示警,拂然而去。倘若今日自己在她身前急不可待地詢問龍女下落,豈不是更惹她煩厭?當下猶豫,決計趁着姑射仙子不在身旁時,再詢問晏紫蘇。
當是時,忽聽姑射仙子淡淡道:“公子,我們到了。”太陽烏扭頸瞪視拓拔野,脆聲嗚叫。拓拔野霍然驚醒,四下掃望,方纔發覺太陽烏已經停在雁門山下;青山兩立,夕陽殘照,光禿禿的石壁上紅光隱隱,映射着流動的晚霞。狂風鼓舞,從山口呼嘯而出,遍體盡生寒意。
當下兩人繞山旋飛,在東南半山的一株青松下,找了一個幽深的避風洞穴,坐等夸父。拓拔野尋了些乾柴生火,又打落幾隻西飛的大雁,拔毛去髒,在火上烤熟;皮焦肉嫩,脂香四溢。兩隻太陽烏早已等得不耐,搶先啄食起來,間或歡聲嗚叫,頗有讚許之意。拓拔野笑道:“你們運氣好,和我一路;跟着魷魚的幾位烏兄可就命苦了,只能茹毛飲血。”
他將尋來的草料調味輔佐,切了最爲香嫩的一塊給姑射仙子。姑射仙子聞着那腥味,秀眉微蹙,低聲道謝,搖頭不吃。
拓拔野心下失望,又想起先前的夢想,更覺沮喪,忖道:“仙女姐姐不食人間煙火,連飛禽之肉尚且不吃,又怎會甘願與我做草原牧民?”一時意興闌珊,美味的雁肉到了口中也味同嚼臘。當下隨便吃了幾口,便全部送與太陽烏。太陽烏求之不得,振翅歡鳴。
明月初升,夜色蒼茫,寒風呼嘯,羣鳥悲啼。
雁門山在大荒西北,每年春秋,候鳥都由此穿梭遷徙。雁門山北面數裡,便是大澤。大澤方圓百里,清波浩渺,是羣鳥生育及蛻換羽毛的棲息地,風起之時,湖水盪漾,萬鳥齊飛,煞是壯觀。此時風聲呼卷,拓拔野在這半山峭壁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萬千鳥禽嗚叫振翅的聲音。
月光悽迷,星辰暗淡;向下眺望!草野茫茫,景物朦朧,一切如同隔紗橫霧,瞧不真切。
拓拔野二人在山洞中靜候許久,眼見月亮越升越高,夸父卻始終沒有來到,姑射仙子眉尖輕蹙,似乎有些不耐。
兩人近在咫尺,半晌相對無語,不免微微有些尷尬。但拓拔野搜腸刮肚,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生怕一開口便笨嘴笨舌,唐突佳人。與其他女子一起之時,他每每可以妙語連珠,談笑風生,偏偏與姑射仙子獨處時,他便如石頭人般,腦中一片空茫。
姑射仙子默默而坐,怔怔地凝望着升上青松枝梢的明月,似乎在想着心事。白衣飄舞,臉容在月光下漾着淡淡的柔和光暈,一塵不染,清麗如仙,拓拔野登時有些自慚形穢,不敢逼視,心中酸苦,暗歎道:“仙女姐姐原非塵世間的人物,我卻想着能和她廝守終生,當真是癡心妄想。”
忽聽姑射仙子低聲道:“公子,如你所說,你我只有一面之緣,爲何當日在鐘山之上,公子情願捨命相救?爲何當那翻天印擊來之時,公子甘願擋在我的身前?又爲何願意一再相助,護送我前往方山禺淵?”這些疑惑她藏在心中已有數日,今夜與拓拔野二人獨處,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拓拔野腦中嗡然一響,熱血上涌,當時便忍不住想要大聲喊道:“那是因爲我喜歡你!自從四年前看見你的那一剎那起,我就喜歡上你了。”但是心潮洶涌,始終鼓不起勇氣,支吾其辭,半晌方纔啞聲說道:“仙子當年對我有救命之恩!拓拔野這麼做也是應該的。”
姑射仙子妙目深深地凝視着他,微微一笑道:“是嗎?”似乎微有失望之意。
拓拔野心中狂跳,驀地一陣衝動,忽然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因爲我……”
見姑射仙子清澈秋水向他望來,勇氣登時消殆得無蹤無影,那自卑羞怯之意立時又在心頭洶涌氾濫,口乾舌燥,餘下的半句話再也說不出來。
姑射仙子見他張口結舌,面紅耳赤,不由忍俊不禁,莞爾道:“因爲什麼?”
笑容清麗眩目,猶如深山月夜,水流花開。拓拔野腦中暈眩,驀一咬牙,正要不顧一切表白,又聽她低聲嘆息道:“雖然我記不得從前之事,但那日在密山冰谷初次見到公子時,卻有一種極爲奇怪的感覺……”
拓拔野心中一震,說不清是驚愕還是狂喜,周身寒毛剎那間都隨着耳朵一齊豎了起來,凝神傾聽。
姑射仙子道:“看見公子的臉容,便覺得說不出的親切熟悉,彷佛早就認識了一般。雖然不知道你是誰,卻對你說的每一句話,情不自禁地相信……”
拓拔野心中怦怦亂跳,臉燙如火燒,驚喜害怕,手指微微顫動,心中想到一個幾乎不敢想像的念頭,巨大的狂熱幸福感像夏日午後滾滾雲層在頭頂盤旋壓低,隨時準備化爲狂肆的暴雨傾盆而下。
姑射仙子擡頭望他,見他銅鑄泥塑似的呆呆站立,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嬌靨微微一紅,稍稍遲疑,柔聲道:“……這些天和你同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在我心裡,公子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樣……”
拓拔野耳中轟嗚,如被雷電劈着,腦中混亂一片,半懸的心急速沉落。姑射仙子見他身子微微一震,面色變得慘白,只道他對自己這番唐突言語尷尬生氣,登時羞紅了臉,歉聲道:“公子,對不住。我……”卻不知改說些什麼纔好。
拓拔野失望悲苦,意冷心灰,一片空蕩蒼茫。突然想起當日在古浪嶼上拒絕纖纖時的情景來,想起她含着淚的哀憐而期盼的眼神,想起她顫聲所問的話:“拓拔大哥,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只當我是妹妹,從來沒有一點其他的喜歡嗎?”
剎那之間,驀然明白她當日的苦痛與悲楚。
姑射仙子既將自己當做弟弟,那便如自己將纖纖當做妹子一般,永無心儀相愛的可能了。心如刀割,越發難過,有一刻竟恨不能痛哭失聲。
當是時,心底有一個聲音突地大聲喊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當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仙女姐姐肯將你當成弟弟!這是何等美事!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你不但不受寵若驚,竟然還哭頭喪臉!真他奶奶的紫菜魚皮!”
心中一動,想道:“仙女姐姐是木族聖女,冰清玉潔之身,此生早已註定不能有男女之情、歡愛之念;如果能做她的弟弟,常常與她說說話,見見面,那也是快活如神仙了。”一念及此,心中稍稍寬慰,當下強自振奮精神,展顏笑道:“承蒙仙子錯愛,拓拔受寵若驚。這可真巧了!其實在我心裡,也一直將仙子當做姐姐一般,如果仙子不嫌棄,今後我就冒昧叫仙子做姐姐了。”
姑射仙子見他突然之間陰霾盡去,滿臉歡愉,雖微感詫異,心下卻也鬆了口氣,頗爲歡喜。紅霞泛起,嫣然道:“原來我和公子之間果然有一段緣分呢!”兩人對望一眼,臉上都是一紅,一齊笑了起來。先前那無形的隔膜登時蕩然無存。
當是時,忽聽見一聲高亢悅耳的嘯聲,破空嫋嫋。太陽烏驀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嗷嗷亂叫,拓拔野一喜,脫口道:“夸父終於來了!”旋即立覺不對,這嘯聲激越動聽,似是女子所發,絕非夸父。
姑射仙子花容微動,低聲道:“這嘯聲好生熟悉!”當下兩人悄然出洞,循聲遠眺,狂風怒舞,茫茫草原起伏如海,一個模糊身影疾電般從東南方飛掠而來,白衣飄舞,豹斑點點,遠遠望去,立見如一隻雪豹在半空騰飛疾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