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雁門大澤

餘額不足

拓拔野凝神望去,微吃一驚。那人青絲飛揚,眉目如畫,肌膚晶瑩似雪,竟是一個典雅高貴的美貌女子。她來勢極快,轉眼間便到了雁門山下;凝立山口,秋波四掃,衣袂翻飛如浪,似乎在等候什麼人。

明月皎晈,從半山下俯瞰,依稀可以看見她的臉容,端莊秀麗,眼珠淡藍,如海水一般清澈透明;臨風而立,宛如仙子飄飄欲飛,只是臉罩寒霜,雙眉輕蹙,微帶煞氣,讓人平生敬畏之心。衣袖鼓舞,纖手低垂,十指真氣繚繞逸舞,地上碧草隨之出現渦旋形狀,繞轉起伏。

拓拔野心下暗驚,她真氣之強,當在仙級之上,放眼大荒,有如此修爲的女子決計不超過二十人,她究竟是誰?這等雍容華貴的女子爲何深更半夜,獨自一人到這荒野孤山?她等的人又是誰呢?一連串的疑問在腦中沉浮跌宕,好奇心大起。

那豹斑白衣女子耳廓微動,秀眉一揚,目光如電,驀地朝山上掃來。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微吃一驚,當下不敢多想,連忙凝神斂氣,生怕溢散的念力、真氣將她驚動,泄露行蹤。敵我不明,暫且靜觀其變。

太陽烏嗷嗷亂叫,在崖邊撲翅,昂首闊步。豹斑白衣女子只道夜鳥棲山,稍楷放心,凝神北眺。

當是時,忽聽見雁門山西北方傳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嘯聲;那嘯聲凌厲森冷,帶着說不出的詭異陰寒之氣,似人非人,似獸非獸。拓拔野正自詫異,又聽見山北傳來陣陣鳥鳴獸吼,此起彼落,滾滾而來,亦如嘯聲一般淒厲陰冷,竟像是從地府鬼界發出的一般。在這陰風呼嘯的暗夜中聽來,震耳欲聾,肝膽皆寒,猶覺陰森可怖。

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寒毛直乍,對望一眼,心中均泛起不祥之感;沿着山崖邊緣御氣繞走,倚壁北眺。一望之下,險些驚駭失聲。

西北夜空陰霾慘淡,妖雲暗涌,一大片怪鳥白茫茫地洶涌飛來,少說也有數千之衆。月光雪亮,照得分明,那羣怪鳥只只白骨森森,眼洞幽然,竟全都是鳥禽屍骸!骨翼皮毛殘附,機械扇動,一齊發出悽詭森冷的號哭聲,朝着雁門山層疊涌近。

狂風恣肆,草浪洶洶。萬千屍鳥之下,數百隻巨獸屍骸轟隆震吼,在草原上齊頭狂奔,白骨繽紛,撩牙交錯,在月光中閃着寒冷的幽光。

狂奔的屍獸中,兩隻北海四牙猛狩奔突在前,其上坐了兩個黑衣男子,雙眼翻白,面色如雪,幽靈似的飄忽搖擺,木無表情,張口號嘯。適才那凌厲森寒的怪嘯竟然就是出自他們之口。

兩人手中各抓了一條巨大的玄冰鐵鎖鏈,兩條鐵鏈緊緊地纏繞在一隻巨大的龍頭怪獸頸間。那龍頭怪獸倒是皮肉俱全,紅角碧眼,凶神惡煞:銀白色的鱗甲寒光泠泠,胸腹部有一處傷口,皮肉翻涌,鮮血雖已凝結,但仍有許多蠅蟲吸附其上,繚繞飛舞;白色的蛆蟲在傷口中攢攢蠕動。

龍頭怪獸悲聲嘶吼,四爪如飛,拖動着那兩隻四牙猛狩屍獸風馳電掣地狂奔。

一切恍如夢魘,詭異可怖。寒風中彌散着強烈的屍骨腥臭之氣,聞之慾嘔。姑射仙子蹙眉屏息,似乎想到了什麼,沉吟不語。

妖魅的夜霧從西北波光搖盪的大澤上,無聲無息地急速瀰漫擴散,瞬間將湛藍的夜空遮擋大半。那陰溼寒冷的詭魅氣氛,就如同茫茫夜霧般籠罩而下,壓得拓拔野有些喘不過氣來。心中驚疑不定。眼見萬千屍鳥漫漫掠來,拓拔野悄然將太陽烏封印入斷劍,施放“幻光鏡氣”,將姑射仙子與自己包攏其中,凝神觀望。

衆屍鳥到了雁門山上空時,轟然盤旋,團團亂轉,號哭聲如暴雨淋漓。與此同時,數百屍獸潮水似的衝過山口,咆哮着環繞奔走,將那豹斑白衣女子層層圍住。

腥臭撲鼻,濁風涌動。

豹斑白衣女子動也不動,衣裳鼓舞,纖腰絲帶飛揚,淡綠色的刀形玉笙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秋水明眸冷冷地望着那四牙猛狩上的兩個黑衣男子,嘴角微笑,露出淡淡的鄙夷神色,淡然道:“原來是你們抓了窫窳,傳信青鳥,誘我到此地嗎?”聲音溫雅婉轉,如清泉漱耳,說不出的動聽。

拓拔野心中一動,想起《大荒經》所說,西荒通天河中,有金族龍頭神獸,名爲窫窳,難道便是這怪獸嗎?但是那青鳥又是什麼?突然心中大震,想起當今世上,最爲著名的傳信靈禽乃是崑崙山西王母的三青鳥,難道……難道這豹斑白衣女子竟是西王母嗎?

一念及此,呼吸險些停頓,驀地又想起大荒傳聞,西王母常穿豹斑白衣,佩帶刀形五筆,善於嘯歌……無下與眼前這女子一一吻合。心中狂跳,又驚又喜:“難道她真是纖纖的母親嗎?”凝神細看,她的臉容秀麗典雅,與纖纖那俏麗調皮的姿容殊不相似。此時想來,纖纖果然是更像科汗淮一些。

屍鳥盤旋,亡獸咆哮,那兩個黑衣男子木然端坐,眼白翻上,神情呆滯,竟似沒有聽見她的話語。那豹斑白衣女子眉尖輕蹙,正要說話,忽然聽見一個女子遠遠地柔聲笑道:“水香妹子,他們只是鬼奴,聽不見你說的話,你可別生氣。”

拓拔野大震,果然是西王母!西王母芳名白水香,蓋因她出生之時,漫山異香,三月不散;又因五行之中“金生水”,故取名白水香。只是自她十六歲登任聖女以來,金族皆稱之爲“西方金王聖母”,故天下人也尊稱爲“西王母”,而不敢直呼其名。

姑射仙子聞言亦微微一震,動容傳音道:“是了,我想起來啦!她是金族聖女西王母。”

拓拔野此刻再無懷疑,心中驚喜難言,想不到竟會在此處邂逅纖纖生母,心中一動:“究竟誰這般大膽,竟敢直呼西王母名字?”循聲望去。

西方夜空中,一個身着黑紫絲長袍的美麗女子翩翩飛來,絲帶飄揚,赤足如雪,碧眼波盪,花脣淡紫,漾着淺淺微笑,溫柔親切;素淡之中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華貴之氣。拓拔野登時愕然,她赫然竟是水族聖女北海玄女烏絲蘭瑪!

此女落落大方,親切隨和,但似乎心計頗爲深遠。當日在雷澤城無塵湖底,拓拔野以《金石裂浪曲》相助雷神時,曾經與她間接交手,知道她真氣極強,那根絲帶行雲流水,極是厲害。以他目前之真氣念力,依舊遠非其對手。

不知她今夜到此,又有什麼目的?拓拔野隱隱之中感覺今夜必有某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凝神聚意,生怕錯漏了一個微小細節。突然忖道:“想不到今夜在這荒涼的雁門山下,竟然聚集了大荒三大聖女。我拓拔野倒真是有福了。”忍不住微笑。

西王母微微一笑道:“原來是烏絲蘭瑪姐姐。那封信想來是你傳給我的了?”

拓拔野心下大奇,忖道:“近來寒荒叛亂,燭鼓橫死,夸父大鬧崑崙山,不知烏絲蘭瑪給了西王母一封什麼信?竟能使得西王母不顧一切,獨自追到此地?”

烏絲蘭瑪翩然飛舞,在拓拔野對面的山峰立住,微笑道:“水香妹子這兩年深居簡出,若不是這封信,烏絲蘭瑪想要見水香妹妹一面都難得緊呢!”

西王母道:“再過半月便是蟠桃大會,那時只要烏絲蘭瑪姐姐願意,便可以和我聯牀說上幾天幾夜的體己話……”

烏絲蘭瑪嫣然道:“可是有些話是不能在蟠桃會上說的。說了出來,只怕水香妹妹要生氣呢!”

西王母淡淡道:“是麼?卻不知是什麼話?”

烏絲蘭瑪微笑道:“那些話在信裡已經說得很清楚啦!到了這雁門山下,妹子你就可以見到生平之中最想見到的人。”又嫣然道:“那個人當然不是姐姐我了。那一縷白髮,幾顆崑崙山上的思念石,妹子難道都認不出來了嗎?”

拓拔野心中一跳,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從腦中一閃而過,熱血倏然上涌。但這想法實在太過匪夷所思,當下定神傾聽。

西王母神色不變,淡淡道:“姐姐說的好生奇怪,我生平之中最想見到的人乃是我的母親,可惜她早就登仙了,難道姐姐還能讓她還陽人界嗎?”

烏絲蘭瑪微笑道:“原來妹子的記性果然不太靈光。那人雖不是天山仙子,卻偏巧剛剛還陽人界。”拓拔野聽得心中僕僕亂跳,呼吸急促。姑射仙子在一旁見他神情古怪,微感詫異,當下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掌。拓拔野凝神聆聽,竟然沒有察覺。

烏絲蘭瑪低頭道:“據比!危!你們讓西王母看看他的模樣。”

那兩個黑衣男子從喉嚨中發出一聲淒厲的呼號,徐徐點頭,四臂齊振,將手中玄冰鐵鎖鏈猛地朝外一拉一絞。那龍頭怪獸窫窳嘶聲狂吼,猛地昂首立起,上躍下衝,奮力甩頭。那兩個黑衣男子木立不動,嘴脣翕合,眼白冷冰冰地凝視着窫窳,幾道黑光從他們身上閃耀跳躍,閃電似的穿過玄冰鐵鏈,劈入窫窳體內。

窫窳發狂悲吼,銀鱗閃閃,光芒大作,周身突然扭曲變形;熾光耀眼,驀地化爲一個男子身形,昂首怒吼。那男子白髮飛揚,清俊的面容滿是痛楚神色,竟然是“斷浪刀”科汗淮!

拓拔野腦中轟然,張口結舌,全身瞬間僵硬。這念頭片刻之間他雖然已經想到,但此時親眼所見,仍猶如被雷電當頭劈中。一時之間,也不知是驚是喜是悲是怒,心潮狂涌,無數的疑問排山倒海、劈頭蓋臉地傾落下來。科大俠倘若未死,這些年又在何處?爲何會變做這怪獸窫窳?又爲何會落在水妖的手中……

此時狂風怒號,山口嗚嗚震動。屍鳥盤旋疾衝,鼓譟狂叫;屍獸團團奔走,怒吼咆哮,雁門山下彷彿瞬間沸騰。西王母泥塑似的站在鳥獸屍骸重圍之內,面色蒼白,驚駭、悲傷、憤怒、歡喜……諸多神情洶涌交疊,豹斑白衣獵獵鼓舞,玉笙叮噹脆響;望着科汗淮在玄冰鐵鏈絞纏下劇痛顫慄,悲吼如狂,她忍不住顫抖起來,一顆淚珠倏然從瞼頰滑落。

烏絲蘭瑪微笑道:“水香妹子,現在想起來了嗎?是不是覺得有些眼熟?”

西王母陡然驚覺,驀地蹙眉閉眼,臉容迅速回轉平靜。過了片刻,睜開眼睛,冷冷地盯着烏絲蘭瑪,淡淡道:“想不起來。不知他是誰?犯了什麼罪?要遭受這等折磨?”

烏絲蘭瑪搖頭嘆道:“看來妹子的記性當真是越來越不好啦!十八年前,在崑崙山的蟠桃會上,是我親自將他介紹給你的呢!”

西王母微微一笑道:“每次蟠桃會上我見過的人猶如山上的飛鳥,水裡的游魚,多不勝數;我又怎會獨獨記得他一個?”此時她已大轉平定,言語溫婉柔和,就連睫毛也沒有絲毫的顫動。

烏絲蘭瑪笑道:“是嗎?這番話他若能聽見,不知會有多麼傷心呢!好妹子,普天之下,或許沒有其他人知道你和龍牙侯的情事,但是我,卻是打從一開始,便知道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你又何必瞞我?”

西王母搖頭微笑道:“姐姐是在說夢話嗎?爲何我一句也聽不懂?”

烏絲蘭瑪不怒反喜,柔聲道:“既然聽不懂,我就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說給你聽吧!你可知當年在蟠桃會上,我爲何要將他介紹給你嗎?”碧綠的眼波突然寒冷如冰,一字一頓地微笑道:“十八年前,我將他介紹給你的時候,便在等着這一天。”

西王母微笑不語,纖指緩緩轉動,白色的真氣如水霧繚繞指尖。

烏絲蘭瑪微笑道:“我要親眼看着你們如何相愛,看着你們怎樣分開,看着他怎麼痛苦沉淪,再親自將你們的醜事抖露給大荒的每一個人聽。我要親眼看着你如何身敗名裂,被金族驅逐流放;看着他如何受千夫所指,被萬刀寸磔而死……”

聽她溫柔地微笑着,說出至爲森冷惡毒的話,令拓拔野突然心底陰寒,冷汗涔涔;想不到這親切華貴的水族聖女竟是這等陰毒的女人。心中又是驚駭又是納悶:“她爲何要這麼做呢?難道僅僅是爲了整垮金族嗎?”想到她十八年前便佈局設套等着這一天,心中寒意更盛。

西王母微笑不語,似乎她所說的與自己毫無關係一般。

烏絲蘭瑪微笑道:“十六年前的蟠桃會上,當他自以爲瞞過了所有的人,偷偷地來找你的時候,我的心裡好生歡喜。原想等你們悄悄相會時一併擒住,將你們這一對淫邪男女送到瑤池邊上,讓五族顯貴、天下豪傑,看看你們這虛僞而卑劣的醜行。”

嘆了口氣道:“可惜,你太過絕情,竟然連一面也不肯和他相見,讓我埋伏在那裡的八位高手平白撲了一個空。那東海龍神又不知從何處跳將出來,生生將他劫走。”

拓拔野心中一凜:“原來當日在崑崙山上,伏擊科汗淮的八大高手竟是這妖女派遣的!孃親歸遷於西王母身上,果然是錯怪她了。”

西王母依舊微笑不語。

烏絲蘭瑪道:“當日聽說科汗淮在蜃樓城戰死,我的心裡說不出的難過,以爲此生此世,都不能將你們的醜行昭告天下了;想不到上蒼有眼,竟讓科汗淮活下來了。也不知通過什麼海底潛流,不偏不倚,竟在四年之後將他送到了通天河裡,送到了這些鬼奴的手中。”心下得意歡喜,忍不住格格大笑,碧眼閃爍,柔聲道:“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好妹子,你想不認輸都不行呢!”

拓拔野突然想起當年自己與蚩尤爲了擒捕蜃怪,曾經隨之捲入海底潛流,拋甩到數十里外的海面,忖道:“難道當日科大俠果真是被海底潛流吸走的嗎?但若是如此,又何以會在四年之後活着進入通天河呢?”百思不得其解。又想:“既然科大俠未死,喬城主、段大哥他們不知怎樣了?”

西王母搖頭微笑,淡淡道:“姐姐這番話當真好生奇怪,我與斷浪刀科大俠不過數面之緣,光風霽月,又有什麼醜行怕你拆穿?不過我倒是聽說過一些關於烏絲蘭瑪姐姐和科大俠沸沸揚揚的傳聞,據說姐姐當年苦戀科大俠,卻三番五次橫遭拒絕,險些跳北海自盡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烏絲蘭瑪玉靨微紅,碧眼中閃過羞惱憤恨的神色,微笑道:“不錯!當年我的確是瞎了眼,竟然喜歡上這絕情寡義的狗賊。現在只有你我二人,這些陳年往事,又有什麼不敢提的?”

她頓了頓,望着那業已變爲窫窳、在鎖鏈中悲吼掙扎的科汗淮,目光寒冷,微笑道:“那年他一刀擊敗火族刑天,三天內孤身縱橫南荒,連敗火族四大世家十六位高手、三位聖法師,風頭無兩,就連黑帝也破例出關,封爵加賞。嘿嘿,那時他少年得志,風流倜儻,水族的少女哪一個不對他崇拜歡喜?黑帝的女兒也恨不能以身相許!哪像今日這般人鬼難分,禽獸不如?”

那兩鬼奴似乎聽出她話語中的恨意,驀地將鎖鏈抽緊,旋扭絞纏。黑光爆射,窫窳昂首掙扎,發出悽冽慘痛的怒吼,碧眼中又是憤怒又是恐懼又是痛楚,終於抵受不住,轟然倒地,嘶聲悲鳴。

拓拔野大怒,熱血灌頂,險些便想衝躍而出。姑射仙子猛地將他的手腕拉緊,搖頭示意,傳音道:“咱們聽見了她們的秘密,不可現身。”

拓拔野心中一震,忖道:“是了,西王母與那妖女都是聖女,這些秘密直比她們的性命還要重要。眼下貿然出去,非但於事無補,她們多半還要合力圍攻我們,殺人滅口。”

一念及此,冷汗涔涔,暗呼僥倖。當下朝姑射仙子感激地一笑,這才發覺她那柔若無骨的小手早已將自己的手緊緊握住,那滑膩溫軟的感覺如雷電似的鑽入他的心底,登時神魂飄蕩,心裡又“突突”地亂跳起來。姑射仙子見他失魂落魄地望着自己,微微一怔,俏臉泛起淡淡的暈紅,微笑着朝下望去。

只聽烏絲蘭瑪冷冷地笑道:“我當時太年輕啦!一時鬼迷心竅,竟也對他着迷不已,每日想方設法地討他歡喜,心裡打定了主意,爲了他我情願立即放棄聖女之位,天涯海角相追隨。那日在北海的黑崖上,他淡淡地拒絕我的時候,我心中難過悲苦,恨不能投入海中,讓海獸將我撕吞乾淨。但我突然想到,若這般自尋短見,豈不是平白讓天下人笑話嗎?對他又哪有一分一毫的損傷?那一刻起,我就下定決心,終有一日也要讓他傷心欲絕,百經摺磨,受天下人笑話唾罵而死!”

西王母眼中閃過古怪的神色,微笑道:“原來烏絲蘭瑪姐姐果然是因愛生恨。不過這是你和科大俠之間的事,何苦拖我攪這趟渾水?”

烏絲蘭瑪嘆息道:“這可不能怪我,誰讓他偏偏只喜歡你呢?十八年前的蟠桃會上,我看見他打從第一日起,便目不轉睛地望着你;你的身影到了哪裡,他的目光便追隨到哪裡,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歡上你啦!我突然想到,你是金族的聖女,倘若他和你有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那不是有趣得緊嗎嗎?他心氣高傲,少有人能進得了他的眼睛,這等百年一遇的機會,我又豈能錯過?”

她碧眼凝視西王母,紫脣淺笑道:“這些年我日盼夜盼,朝思暮想,都在想著有這麼一天。原本打算在蟠桃會上,揪出這薄情寡義的漢子,當衆拆穿你們的姦情。但是轉念一想,這負心漢已經變得人獸不分,生不如死,我的惡氣也該消了。而我對水香妹子又向來喜歡得很,要我做出這等事來,真有些於心不忍……”

西王母淡淡道:“姐姐有話便直說吧!”

烏絲蘭瑪笑道:“妹子果然聰明得很!其實以我個人之力,又怎能對這些事情瞭如指掌?若沒有燭真神的密旨,今夜我又怎敢約妹子到此處?只要你在此次的蟠桃會上,宣佈與我水族結成盟友,一齊悄悄殺了姬少典,從今往後共同對付那些不識好歹的土妖,今夜你就可以將科汗淮帶走。他是生是死,全部由你做主;你們之間的事,我也自會忘得一乾二淨。”

拓拔野大怒,心道:“果然又是燭老妖的奸計!他當日在土族興亂未遂,賊心不死,竟想着這等卑鄙之計。蟠桃會在崑崙山舉行,金族倘若當真要暗殺黃帝,自然勝算極大;土族無主,人心一亂,水妖、金族、木族三面夾擊,任憑土族軍民再神勇,也抵敵不住。”

西王母纖指緩緩收起,又緩緩地張開,微笑道:“我已經說啦!科大俠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既是水族中人,是生是死,自然不能由我做王。黃帝是土族之帝,他的生死自然也不能由我做主。不過蟠桃會卻是在崑崙山上,我既是地主,自當不能允許有賓客橫遭不測。”

烏絲蘭瑪柔聲嘆道:“那真太可惜啦!既然如此,今年的蟠桃會上,我將帶一塊三生石,讓天下英雄豪傑一齊看看‘斷浪刀’的前生今世。那時妹子在三生石中看見自己的影像,想必有趣得很。”淺笑吟吟,目中寒光四射。

西王母微笑道:“科大俠之事我自是管不着,悉從尊便。不過這窫窳卻是我金族神獸,豈能容姐姐隨便鎖縛帶走?還請姐姐將它還給我。”蓮步輕移,朝着窫窳行去。真氣四逸,豹斑白衣流水似的舞動,所行之處白光隱隱,長草貼地起伏。四周屍獸骸鳥狂吼亂啼,團團緊圍。

拓拔野體內真氣被她一激,險些奔騰逸舞,心中一驚,立時彈壓調息。

烏絲蘭瑪格格大笑道:“好妹子,有本事就只管拿去吧!”那兩大鬼奴突然縱聲怪嘯,驅使猛狩屍獸朝相反方向狂奔。玄冰鐵鏈陡然繃緊,黑光眩目耀射。窫窳脖頸被陡然絞扭,扭曲欲斷,發出悽冽驚怖的痛嚎。光芒迸放,怪獸突然又再度扭曲幻變爲科汗淮形狀,輾轉苦痛,嘶聲狂吼。

拓拔野憤怒難過,忍不住又想衝出,救起科汗淮,但終於強行忍住。心道:“等到她們鬆懈時,我蒙起臉,以最快的速度救走科大俠便是。”一念及此,心中稍定,凝神觀望。

西王母淡藍色的眼中驀地燃起熊熊怒火,白衣鼓舞,如閃電般朝科汗淮衝去。

漫天屍鳥鼓譟狂鳴,突然急風暴雨般俯衝圍襲,四周骸獸怒吼號哭,似潮水般的衝卷而上;剎那之間,西王母便陷入萬千白骨屍骸的層層圍攻中。

漫漫白骨中,突然發出一聲激越高亢的嘯聲,如冰河進裂,巨浪激舞。“喀嚓”脆響,四周樹枝紛紛斷折,漫天骨末紛揚,如白霧彌散。拓拔野只覺腦中轟然,心中陡然一緊,肝膽俱寒,剎那間竟升起冷冷怖意。

屍鳥骸獸恍若不覺,依舊桀桀怪叫着洶涌圍攻。

烏絲蘭瑪笑道:“水香妹子,這些屍鬼毫無知覺,可不怕你的‘驚神嘯’。”

西王母的“驚神嘯”雖不及東海夔牛、雷神吼和兗州山鳴鳥的“天下三吼”那般有名,但其銳烈剛厲,驚神裂膽,可令敵人未戰先怯,氣勢陡消;真氣稍差者,立時有心膽迸裂之虞。然而這些屍獸既是骨骸,本無知覺,自然也就不會恐懼畏怯,雖被西王母嘯聲真氣震碎許多,亦前仆後繼,殊不後退。

西王母奔行若飛,白衣飄飄,雙袖似舞。道道瑩白真氣從她指尖激射飛衝,彷彿箭矢紛飛,銀蛇亂舞。上方疾衝而下的屍鳥被真氣穿射,登時迸飛碎裂,化爲粉末,簌簌飄揚。屍獸夾擊衝來,亦紛紛炸裂飛舞,轟然塌落。剎那間也不知有多少鬼獸化爲灰燼。

烏絲蘭瑪做壁上觀,笑道:“久聞西王母‘繞指柔’真氣天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別怪姐姐沒提醒你,只要被這些屍獸輕輕咬上一口,你就得立即將傷口剜出,稍有遲緩,就要變得和它們一樣啦!”

拓拔野一凜,西王母真氣雖然銳利兇猛,但這些屍鳥骸獸數千之衆,以她一人之力想要盡數殲滅而獨善其身,何其困難!況且烏絲蘭瑪與兩大鬼奴尚在一旁虎視眈眈,稍有不慎,必被其所趁。心緒飛轉,苦思良策,不知如何才能既不現身,又可助西王母一臂之力?

屍禽鬼獸呼號聲中,越涌越密,那包攏圈也收縮得越發狹小。西王母在其中奔躍騰挪,漸轉吃力。忽聽轟雷震吼,十幾只巨大的犀兕屍獸咆哮衝到,西王母突然昂首長嘯,黑髮沖天而起,藍眼厲芒大作,編貝玉齒竟忽地變爲虎牙豹齒,端莊秀麗的臉容變得說不出的兇厲可怖。雙袖飛卷,素手虛握,突然凌空怒斬而下。

“叮”地一聲脆響,她腰間的刀形玉笙嗆然長吟,沖天飛起,在月光下急速飛旋,爆漲起青白色的耀眼眩光。倏地化爲一道巨大的刀芒,轟然破天怒舞,白光刺目,雷霆似的橫空劈斬!

“轟隆!”雁門山南面斷崖倏地崩落,拓拔野只覺銳氣裂面,氣息翻涌,若非姑射仙子與他手心相連,幻光鏡氣立時便要被劈碎。

悲嚎慘叫如滾沸之水驀然炸開。白骨四射激舞,沖天飛揚。月光中望去,銀光點點,繽紛錯亂,如漫天的飛雪,如紛揚的櫻花。

姑射仙子眉頭微微一顫,低聲傳音道:“天之厲!”拓拔野心下駭然,驀地想起蚩尤所說,西王母有女媧大神所制的上古神器“天之厲”,狀如刀形玉笙,威力驚天動地,想來便是此物了。

屍獸骸鳥隕落厚積,如冰雪遍地。西王母嘯歌聲中,疾電穿行,剎那間衝到兩大鬼奴之前。“天之厲”當空呼嘯,耀耀旋轉,電斬而下。

“噹啷”震響,那鬼奴危手中緊握的玄冰鐵鏈竟被瞬間劈斷;鬼奴手中一空,登時失控,猛狩屍獸咆哮疾衝,狂奔十餘丈,自行撞在雁門山壁,轟然碎裂爲骨末。

西王母足不點地,一氣呵成,鬼魅似的飄忽疾轉。“哧”地輕響,“天之厲”青芒怒舞,將鬼奴據比手中的玄冰鐵鏈應聲切斷。

窫窳狂吼聲中,立身甩頭,玄冰鐵鏈飛揚怒舞。周圍圍涌而上的衆屍獸登時被他打成碎段。西王母飛掠上前,素手微微顫抖,輕撫窫窳的脖頸。秋波瞬間迷濛,猛地抓住鎖鏈,低聲道:“咱們走吧!”

拓拔野在山崖上舒了一口氣,心下大寬;但是突然之間又覺得不妥,既然烏絲蘭瑪將西王母誘到此處,自當極有把握,豈能這般容易地讓她將科汗淮救去?

卻聽烏絲蘭瑪微笑道:“大荒都說五族聖女之中,妹子的法力武功最是了得,今日姐姐便來討教一下吧!”黑袍蓬然鼓舞,絲帶飛揚,從山崖上翩然掠下。

“呼”地一聲,狂風大作,那黑絲帶無聲無息地飄舞騰揚,如黑雲一般滾滾散開,朝着西王母急速捲去。

西王母淡然笑道:“素聞姐姐的‘似水流雲’和姐姐的性子一樣,溫柔可親,殺人於無形;水香自是甘拜下風。”左手提起窫窳頸間鎖鏈,翩然飛舞,朝南衝去。“天之厲”隨着她的右手纖指轟然旋轉,縱橫劈斫,刀芒所到之處,屍鳥骸獸無不迸揚碎裂,灰飛煙滅。

烏絲蘭瑪笑道:“如此褒獎受之有愧。鳥絲蘭瑪也聽說妹子的脾氣就像這‘天之厲’一樣,太過剛愎霸道,惹人討厭呢!姐姐今日就幫你磨磨棱角吧!”黑絲帶突然電衝而出,螺旋飛舞,捲成一道玄光氣幕,將西王母二人圍在其中。絲帶陡然收緊,氣浪迫人,洶洶滾舞。

烏絲蘭瑪的“似水流雲”又稱“冰蠶耀光綾”,乃是八百年前的水族聖女螭羽仙子以北海冰蠶絲、玄神魚鱗、西海禺谷櫃格鬆鬆果等三十六種天下至柔至韌的神物交織而咴,即便是火族三昧真火也燒之不得。綾上唯一的一道缺口,乃是八百年前的金族奇人古元坎,以當年金族第一神兵、天下至利的天元逆刃所破。但是當年古元坎在西海大破大荒四神之後,身負重傷,銷聲匿跡,那天元逆刃也隨之絕跡天下。八百年來,水族、金族屢派偵兵,遍尋西海,始終找不着這大荒第一神兵。世人皆稱,天元逆刃不出,無一神物可破這“冰蠶耀光綾”。

西王母淡淡一笑,右手揑訣舞動,“天之厲”碧光怒射,疾旋破舞,形成一道巨大的光輪,閃電似的劈向耀光綾。烏絲蘭瑪輕叱一聲,耀光綾絲帶翻飛,如黑龍騰挪,驀地在“天之厲”周邊滾滾纏繞。遠遠望去,猶卯巨大的黑繭,其中一團翠光閃耀旋轉。

兩人齊聲低喝,耀光綾光圈與“天之厲”同時光芒怒放。轟隆巨響,玄光碧芒逆向飛轉,火星迸飛濺射。道道光弧飛離甩旋,狂風呼號,四周樹木“咯啦啦”紛紛斷折。屍鳥骸獸稍一靠近,立時被螺旋氣芒絞成粉碎。

拓拔野掌心滿是汗水,暗暗焦急。心中憂慮,想不到兩人方甫交手,就開始比拼真氣。二女真氣都是天下罕見,一個柔中帶剛,一個剛中帶柔,原本就是相剋路數,這般粘着僵持,若有一方臨時退出,必定身受重傷。

當是時,他忽然瞧見那兩大鬼奴騎着屍獸在耀光綾玄芒氣幕之外盤旋奔走,眼白翻動,口脣翕張,念念有辭。心中一凜,凝神望向玄光氣幕之中;只見窫窳碧眼光芒閃耀,周身顫抖,四隻巨爪抽搐不已,傷口皮肉翻涌跳動,其節奏竟與那兩大鬼奴的嘴脣張合的韻律完全相符。而西王母正全神貫注地御使“天之厲”,絲毫沒有察覺窫窳異狀。

突然之間,一個可怖的念頭閃過拓拔野的腦海。他心中陡然下沉,血液凝結,寒意直衝頭頂。驚駭憂懼,驀地不顧一切地站了起來,大聲叫道:“小心窫窳!”

話音未落,鬼奴齊聲怪嘯,森寒淒厲。窫窳傷口劇烈鼓動,獸身猛漲,巨口森森,發出狂暴怒吼,突然猱身飛撲,朝着西王母電衝而去。

相隔咫尺,事出突然,西王母又正與烏絲蘭瑪相持,避無可避。窫窳狂吼聲中雙爪猛地拍上西王母肩頭,重重地迎面撞在她的身上:西王母低吟一聲,檀口鮮血噴涌,朝後摔飛。

“天之厲”光芒登時收斂,耀光綾飛揚卷舞,乘勢將之層層捆縛。烏絲蘭瑪格格笑道:“妹子,還不撒手嗎?”

西王母臉色雪白,淡藍秋水怒火如焚,咬緊牙關,凝神聚氣,將“天之厲”一寸寸地朝外奪去。倘若她此時撒手,不啻於將兩人交纏的所有真氣盡數反撞在自己身上,不死也必重傷。勢成騎虎,只能繼續僵持。

拓拔野驚怒交集,西王母是纖纖的母親,科汗淮既是纖纖生父,對自己也是亦師亦父,兩人生死攸關之際,豈能坐視不理?

又想,反正行藏已露,更無忌憚。當下以“抽絲訣”從松樹上抽織一塊青布,矇住自己的臉頰,牽着姑射仙子的手,一齊從山崖上翩翮飛下。口中變聲笑道:“好不要臉,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女子!”

烏絲蘭瑪微笑道:“閣下在山上偷看了這麼久,行藏鬼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豈不是更不要臉嗎?”兩大鬼奴仰頭怪嘯,閃電衝掠,朝着拓拔野二人夾擊而來;數千屍鳥亦急速盤旋轉向,密密麻麻地朝兩人呼號衝去。

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在山崖上藏匿許久,以二人念力真氣,共同施放隱身幻法術,烏絲蘭瑪與西王母起初均未參破。但西王母與衆屍獸骸鳥相鬥之時,真氣狂肆,拓拔野體內的真氣不禁起了一些反激共鳴。烏絲蘭瑪與西王母這才突然發覺雁門山上竟藏着第三方神秘人物。但二人俱是久經風浪、老謀深算的人物,誰也不願第一個將此事拆穿,都佯裝不知,伺機再做打算。不想拓拔野目睹西王母遇險,終於沉不住氣,自露行藏。

烏絲蘭瑪碧眼閃閃,森冷地微笑道:“好妹子,死在你情郎的口下,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呢?”

那窫窳壓在西王母的身上,“赫赫”喘氣,聞聲驀地張開血盆大口,獠牙森然交錯,長舌卷舞,冰冷的口涎滴落在西王母的臉上。那冰冷的感覺使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流落的淚水。科汗淮微笑的臉容閃耀搖曳,與這龍頭怪物重疊幻換着;往事紛亂,剎那間洶洶狂肆地涌過心頭……

那怪物瞪着雙眼冷冷地望着她,又是一陣兇暴怒吼,猛地朝她張口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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