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四章朝堂清寧
從殿中出來,王珪,蔡確,蘇油三人對視一眼,都覺得自己和另外兩人之間的關係,實在是有些微妙滑稽。
明明是三個思想,理念,手段都毫不相干,還經常相互拆臺使壞的人,表面上竟然和樂融融,合作……那個無間,真是尼瑪見了鬼了。
王珪很想雄起,可問題是,蘇油在京師,他自己也就政績不斷,明明一心撲在官制改革之上,卻莫名其妙魁星高照,光環刷了一層又一層。
蘇油這小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光環的價值一般,一點沒有貪功獨領的心思,都是推開一扇門自己卻不進去,任由一干大佬打破腦袋朝裡邊擠。
他自己似乎只領一個首倡之功,就完全安心了一般。
蔡確私下裡一再告誡自己,現在蘇油聖眷正隆,人又低調,絕不是翻臉的時候。
而且只要蘇油在京,我們便有阻止大蘇回來的理由,這不是相公你最想要的嗎?
王珪覺得蔡確充滿了小心思,但是所言卻也的確在點子上。
他是名義上的首相,但是底下這兩個能人,好像都不大聽自己的指揮,雖然自己因他們沾了不少的光,可用起來,真的不怎麼舒服順手啊……
比如月前蔡卞對自己兒子那道彈劾,他倒是彈完一拍屁股出海去了,自己這邊那叫一個灰頭土臉,規規矩矩去合門請罪。
宰執去合門請罪,對於宰執來說,是絕大的恥辱。
從這裡也能夠看出趙頊心裡羣臣的分量。
蔡確被斥責的次數最多,不過蔡確是厚臉皮政治家,對此不怎麼上心,身段放得很軟,合門那裡都去過好幾次了,士林譏笑怒罵,人家老蔡如清風過山崗那般淡定。
王珪是傳統文人,臉皮子賊薄,這還是第一次被兒子拖累去合門謝罪,感覺天都塌了一般。
謝罪完了回去還跑祖堂去跪了一回,痛哭自己羞沒了祖宗,教子無方。
倒是蘇油,三天兩頭被趙頊召見,從來沒有去過合門,最多就是殿上罰俸,君臣之間更像是在拿這個開玩笑一般。
而且他的身上還掛着勳戚女婿的牌名,偶爾還能出入後宮。
據說從烏臺出來那天,趙頊曾將他引入自己的寢殿深談!
這個傳聞沒有任何人證實過是真的。
但是傳言本身就已經很可怕了,帝王寢殿,那是深宮!
別說外臣,就連級別低一些的中使都沒這個資格!
這要是真的,蘇油在帝王心裡的分量,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
這樣的人,惹他幹嘛?!
蔡確也在轉眼珠子。
蘇油和蔡確,其實都是政治思維的動物,兩人的做派在某些方面非常合拍,也完全能夠相互理解,甚至……信任。
蘇油和王相公不一樣,王相公就是一個文人,殼子和裡子都是那種。
蘇油不是,蘇油一直以來都把自己扮演成文人,而且還扮演得很好,甚至演成了理學一門的大擘,文、史、哲、樂、美,皆有建樹。
但是蔡確知道,他仍然不是如今那種標準定義的文人。
文人的那種風骨、風雅、風度,蘇油身上一點都沒有,他最多隻有點風趣。
然後就是會僞裝,還會弄出許多能夠襯托文人風骨,風雅,風度的東西,但是目的也只是士大夫們放着寶鈔的皮夾子。
很多人以爲會弄這些東西的人,就必定也是具備風骨,風雅,風度的人。
蔡確就不由得想要冷笑,這些,都是蘇明潤用來裝點自己的工具,他骨子裡邊,還是一條工科狗!
工科狗這三個字,現在已經成了國子監一些頑固守舊的老冬烘,對皇家理工學院學子的誹謗言詞。
工科,是對理學的蔑稱,形容它是匠人之學;狗,其實是對皇家二字的大不敬。
但是蔡確也知道,在對國家有利,同時對蘇油無害的大事上,蘇油完全具備一個政治家的應有素養,絕不會爲了反對政敵而反對其提出的意見,相反大家還會相互配合促進,讓這件大事得以施行。
就好像今天的定計一樣。
換成他自己,同樣也是如此。
當然也不可不防,他和蘇油都心知肚明,要是對方露出了什麼破綻,那麼落井下石順手坑一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畢竟大家不是一路人,而各自夾袋裡邊的小夥伴們,也需要有職位容身。
其實蔡確更喜歡蘇油的做事方式,蘇明潤管這個叫“內部矛盾”,說什麼“鬥爭中合作,合作中鬥爭,就是君子和而不同。”
蔡確非常佩服,認爲這的確是高見。
但是政事上合拍屁用沒有,官事上,真是半步都退不得。
只奈何……一山不容二虎啊。
蘇油的眼珠子也在轉。
王珪的兒子被蔡卞彈劾,其實更蘇油一點關係都沒有,全是蔡京那騷貨乾的。
不過效果其實不錯,十五還初一,王珪對大蘇的打壓不遺餘力,不給點教訓,還真以爲大蘇背後毫無勢力,以後更得被人家隨意搓圓搓扁。
蔡京也知道自己會樂見其成,因此纔敢大膽操作。
說到底,王珪就是個白手套,趙頊的意見,常常通過他來傳達,加上文采斐然,其實就是個御用秘書。
說起處理政事的能力,其實真不咋地。
說起宰相的胸襟度量,那更是沒有。
甚至連一個合格的政客都算不上。
但是這種人常常會有一些無厘頭的執拗,破壞性有時候遠遠超過一般人,所以不管從情上還是從理上,蘇油壓根沒有把他當做可以合作的對象。
反倒是王珪吃了教訓,知道了蘇油不好惹,加上兩樁文化界的大事之後,王珪的態度有了些鬆動。
但那也只是端起碗吃了飯,出於文人面皮薄的本性,不好意思放下碗就立刻罵娘而已。
別說蘇油,估計大蘇都沒有將他當做對手。
蔡確就有趣了,這人可以說受過自己的大恩,如今在朝堂上卻處處表現出自己的獨立性,和蘇油堅決劃清界限,反倒和王珪走得更近,這並不是他不聰明。
恰恰相反,實在是太聰明。
爲了國事堅定保持立場,堅決執行介甫相公的改革意圖,即便那些和蘇油合作的地方,也是因爲陛下的交代,一個“孤臣”的牌面,抓得死死的。
皇帝對於“孤臣”,一般都是加倍的迴護,尤其是在如今,朝堂上和蘇油有瓜葛的人越來越多,蘇油的意見得到越來越多人的贊同和追隨的時候,這個“孤臣”的身影,越發的醒目。
但是蔡確真的是孤臣嗎?他就是底子太薄,竄升太速,支持者太少而已。
而蘇油還不能那他怎麼樣。
國家異論相攪,真要是朝堂之上出現了整齊劃一的聲音,那就是皇帝不安的時候了。
但是蘇油又不能讓蔡確太凸顯,因此他自己就更加低調,幫自己說話的人,不一定是自己的一派,這就是他給趙頊營造的印象。
的確也是,王安石和司馬光都替蘇油說話,但是要說這兩人都是蘇油一派,趙頊只怕會笑得岔氣。
因此這個界限就被模糊了,朝局就變成了第一大佬認認真真搞官制,第二大佬認認真真搞政治,第三大佬認認真真搞戰略。
對這種局面,感覺最舒適人是誰?趙頊。
於是三個勾心鬥角各有千秋的大滑頭,開創出趙頊自上臺以來,最爲清寧平和的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