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睿智的女子共生育了六個子女,長大成人的卻只有幼女八娘和蘇軾、蘇轍兄弟。
蘇洵外出遊歷的時候,就是程夫人教導幾個孩子讀書,而且教育辦法很有一套。
比如她說:“你們兄弟讀書,不要只知道死讀,只知道爲了個‘讀書人’的空名而讀。你們應當明白事理,勇擔道義,將來做一個有利於國家民族的人。”
比如她還說:“你們不要擔心我,要是你們能成爲範滂那樣的正人,我難道就不能成爲範滂的母親,成爲那種理解兒子犧牲的人嗎?。”
孝順父母,持家有道,教子有方,深得蘇家老人們的疼愛歡心那是必然的。
蘇程兩家的關係,到此都算是正常。
於是按照“親上加親”的習俗,蘇洵的女兒八娘去年嫁給了程浚的兒子程正輔。
程浚是程夫人的哥哥,在蘇洵二哥蘇渙進士及第後的第三年,即天聖五年同樣進士及第,而且可能是程文應運作得當,程浚就在眉山附近青神縣爲官。
這就厲害了,官員在籍地爲官,尤其川中,那是朝廷嚴禁。
程家偏偏做到了,因此如虎添翼,其富貴權勢在當時的眉山可謂無人能及。
因此蘇八姐和程正輔的婚事,就有了些“娶婦就低”的味道。
世家婚姻,與皇家不同,皇家那是已經到頂了,娶婦就低是傳統,也另有一番好處。
世家則是嫁女從低,娶婦就高,這樣的家庭一般和諧。高門女子攜豐厚的嫁妝和家世倚仗嫁入低門,一般在夫家中地位就會比較高。
可八娘這樁婚事正好相反,看是一門好親事,其實有些輕率了。
文史資料上記載,八娘是被其舅舅程浚、舅母宋氏、丈夫程正輔虐待致死的,死時年僅十八歲。
具體如何虐待倒是沒有細說,不過說程浚好色嗜賭,舅母宋氏及家眷們又經常欺負這個小媳婦,丈夫程正輔對此視而不見、不聞不問。
然後有資料提到八娘生病後他們奪走她的孩子,不給看病,連飯都不給吃,八娘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
蘇洵痛心不已,氣憤填膺,蘇、程兩家遂結下怨仇,互不來往。
等到至和二年,蘇氏族人爲紀念先祖,重新修訂族譜,在祖墳地西南修建了蘇氏族譜亭,並刻石立碑。
老炮堂哥的第一炮,直接轟向了自己的親家兼大舅子。
他特意寫了一篇《蘇氏族譜亭記》,在文章中提到了“某人”,列舉了“某人”的六大罪狀。告誡族人千萬引以爲戒,不要重蹈覆轍。
文中寫到:“其輿馬赫奕,婢妾靚麗,足以蕩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其矯詐修飾,言語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盜也。”
細數當時能夠在眉山城呼風喚雨的厲害人物,對號入座,正是蘇洵的親家大舅子——程浚。
然而這話翻譯過來,如同老炮堂哥的其餘文章一般,噴得有些莫名其妙。
眉山鎮首富,車馬上乘,侍妾漂亮,這不應該嗎?讓居住在里巷裡邊的小老百姓羨慕嫉妒恨,是他的錯嗎?
官大還有錢,足以左右地方政策,注意是足以,老炮堂哥自己都沒說別人這麼幹過,只是首富創造的GDP超過了府縣,這就成了罪過?
至於矯詐修飾,欺罔君子,反過來看,恰恰說明程浚平日裡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的做派,只不過在老炮堂哥眼裡,這就是口不對心,就是假。
可人家心裡怎麼想,到底是真是假,從何辨別?
文中還說長幼共處一室嬉樂無禮之類的話,可想想蘇轍自己,去開封應試的時候還和倆兒子倆兒媳同船從眉山一路坐到了開封,這又怎麼說?
所以程家怎麼受得了這個,於是兩家交往從此斷絕,逾四十年。
程夫人尷尬的處境可以想象,母女連心,夫兄反目,愛女的早逝讓程夫人遭受沉重打擊。
結果自然是憂思重重,積勞成疾。五年後,還未等到兩個兒子高中進士、榮歸故里,就去世了。
僅憑這一條,蘇油認爲,老炮堂哥做得有點過了。
同時老炮堂哥激憤的性格,也讓蘇油對程家的觀感和事情的真相有些存疑。
蘇油覺得這更像是幾大世家一窩一窩出進士,連同自己妻子的大度寬容和家世的煊赫,加在一起對他形成了巨大的壓力,然後情緒失控藉此宣泄。
那篇《蘇氏族譜亭記》,和老炮堂哥後來的文章《辨姦論》一脈貫穿,前一篇裡,車子好馬子好是罪過,後一篇裡,吃得差穿得不乾淨也是罪過。
拿這些東西作爲子彈來掃射政敵,讓蘇油覺得嘴炮堂哥總是喜歡走歪把子機槍的路子。
而他一輩子最喜歡乾的,幾乎都是這個,缺乏詳細的調查研究,論據全部來自古文,基礎就無法堅不可摧,容易被人抓住漏洞反擊。
王安石對他反感,厭惡,但並未將他當做同一量級的對手,多源於此。
平心細想,能教育出程夫人這樣名副其實大家閨秀的家族,能培養出好些位進士的家族,當真就如蘇老炮所說那樣不堪?
而且從後續的史料來看,蘇洵死後,蘇軾和蘇轍同程家恢復了舊好,而且和八孃的丈夫程正輔,關係也不錯。
老炮堂哥嘴裡的“州里大盜”程浚,共有五個兒子,其中四個兒子都先後外出做官,有的還位高權重。
其中程正輔本身就不弱,後來做到廣南東路提點刑獄,當年被貶惠州安置的蘇軾正在他下轄,還多得這表哥的照顧。
好吧蘇軾侄兒是個馬大哈,對害過他的人如沈括,王安石,章惇,後邊都是寬容大度,可以忽略不計。
可蘇轍不是這樣的人啊,能得到蘇轍認可,那是相當不容易的。
因此這事情就顯得有些蹊蹺了。
到底怎麼回事,蘇油決定一探究竟。
於是過了大慶樓,他沒有去紗縠行,而是直接去了街對面的程氏書坊。
程氏書坊門臉高廣,臨街九丈三開六合大門的鋪子,一字排開共有十三間!程半街!
進入後便是墨香陣陣,一排排半人高的櫃檯,上邊整整齊齊地碼放着一部部藍色封皮的書籍。
書分經史子集各類,還有一個超級大的櫃面,擺放的時文制策,那是供考生們揣摩的。
蘇油不由得歎爲觀止,大宋三大印刷出版基地,杭州,建陽,眉山,其中眉山又以程舍人宅私家刻印爲最,端的是名不虛傳。
掌櫃的是個中年男人,見蘇油小小年紀,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手裡邊拎着兩篋書籍,一看就是自家書坊的印記,連忙迎上來彬彬有禮道:“小先生,可是我家書坊的書籍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蘇油笑了,一般商家遇到這情形,先是撇清自己產品的不是,敢這麼問的,要不就是經營理念得當,要不就是對自己的產品具有極大的自信。
放下書籍,雙手打了個叉,笑道:“安鎮鄉可龍裡蘇油,前來拜會尊上。”
掌櫃看來對江卿世家也是門清,可龍裡是蘇氏宗祠山田所在,不由得小心地問道:“那是姻親啊,敢問……呃……小郎君尊諱是哪個油?”
蘇油微笑答道:“蜜裡調油的油。”
水字牌!這就和家老爺一個輩分!那這小孩口裡的尊長,就不是家老爺了,而是家中最長的長輩——大理寺丞程文應程老太爺。
這個大理寺丞是程文應因兩個兒子做官得來的封贈,在蘇油的心裡其實不當事兒,不過在眉山確實是拿得出叫得響。
掌櫃更加低眉順目:“小郎君請隨老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