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章瘋狗
但是趙頊還是有些沒有想通:“可我還是覺得太苛細了。”
王安石說道:“陛下,你得舉出實例,臣才方便解釋。”
趙頊說道:“我聽說因爲榷貨賣冰,導致老百姓賣雪都不售;又聽說買梳樸即梳樸貴,買脂麻即脂麻貴;還有設立賞錢,讓衙役抓那些不來市易司買賣的小販。”
王安石搖頭:“要真是如此,則是臣欲以聚斂誤陛下也。臣素行陛下所知,何緣有此事?”
趙頊告誡他:“恐所使令未體朝廷本意,更須審察耳。”
安石曰:“此事皆有跡,容臣根究勘會,別有聞奏。”
好歹糊弄了過去,趙頊終於點頭,表示這事情到此爲止。
然後又想起一件事:“成都府有傳言,說是戍卒即將鬧事,有人建議朝廷應當選擇大臣爲蜀人所信愛者前去鎮守。相公覺得派誰去比較好?”
這個意思很明確,蜀人最愛誰?必定是蘇油無疑。
王安石覺得這是反對派挑撥離間,其實他也是非常欣賞蘇油的,但是蘇油的問題就在於不顧大宋急需收入的現狀,一味持重。
蜀中還需要蘇油去嗎?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而且在蜀中呆兩年出來,起碼也得安排個三司副使,這對自己的變法大業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王安石到現在還在儘量避免與蘇油發生衝突,加上現在蘇油被敲打之後顯得特別乖,在陝西大搞方田均稅,汴京市易法的推行,蜀中的大商賈一點都沒跳,讓他覺得蘇油這孩子還是可以挽救一下的。
沉吟片刻:“明潤如今在陝西搞軍政分離,搞後勤保障制度,這也是大事;其次方田均稅,按等分級稅收模式,也在摸索當中;還有永興軍路,陝北二期水利屯田;還有他在蕃人中巨大的聲望,王韶進取河湟也得借力……”
“陛下,蜀人所信愛者,還有一人,趙閱道必能勝任。”
趙頊召見趙抃,老頭只要了四個字,便宜從事。
許我便宜從事就行。
趙頊即日遣之。
趙頊到了蜀中,治政越發寬弘,而密爲經略,燕勞閒暇一如既往,兵民晏然。
最後陳慥查到了謠言的根由——劍州人李孝忠,聚衆二百餘人,私造符牒,度民爲僧。在搞邪教。
獄具,有人認爲這玩意兒就該算是利用宗教圖謀不軌,當以謀反論。趙拚不下法吏,自作主張,但懲處了李孝忠,餘皆不問。
蜀中立刻平靜了下來。
八月,甲申,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歐陽修卒。
太常寺初諡曰文,以配韓愈。
常秩正好判太常寺,他是王黨先鋒,與歐陽修一向不和,乃言歐陽修有定策之功,請加以“忠”字,明褒實貶。
歐陽修是蘇家大恩人,蘇油,蘇軾,蘇轍分別在渭州,杭州,應天私祭了一場,各自寫了祭文。
就在王安石覺得一切向好的時候,朝堂上又出了一件大事。
太子中允、同知諫院唐坰在百官起居日叩陛請對,彈劾王安石!
所謂起居,就是給皇帝問安,宋朝每五日就要有宰相帶領百官,向皇帝請安。
唐坰就是挑在這樣一個日子,向王安石發難。
而說起來,王安石其實是唐坰的恩人。
這人有什麼本事兒名聲嗎?完全沒有。
不過他是鄧綰的朋友,父親又是小官僚,是靠恩蔭入仕。
鄧綰地位牢固之後,向王安石推薦了他。
唐坰語不驚人死不休,在第一次給趙頊的奏章裡寫到:“秦二世制於趙高,乃失之弱,非失之強。”
這話讓一直以自強不息自勵的趙頊舒適度滿點。
然後唐坰還說:“設若斬了韓琦司馬光等人的人頭,新法必然大行於天下!”
這話很熟悉,王雱就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於是賜唐坰進士說書,崇文館校書,王安石覺得,好像是個挺不錯的臺諫人選,“令鄧綰舉爲御史。”
然而試用數月,準備用爲諫官的時候,王安石總覺得這娃有些輕脫,可能會爲了樹立自己的名聲背叛自己,於是不除知諫院的官職,而是本官,讓唐坰同知諫院。
知和同知,性質不同。這是不符合慣例的一項任命,王安石本來是想再試試唐坰,看看他到底合適不合適。
結果一試就試出來了,果然不合適。
唐坰惱怒王安石看不上自己,翻臉就成了反王先鋒,“凡奏二十疏論時事。”皆被趙頊留中不出。
但是宋朝有個不知道該說是好處還是壞處的地方,就是隻要你想鬧,總有機會讓你鬧。
因爲這件事情,唐坰千古留名,在後世他的一封數十字的短信,拍出了九千一百三十八萬元的天價!
真正的一字千金!
他選擇了在百官起居日發難,趙頊當然知道他想幹什麼,“令諭以它日”,但是唐坰伏地不起。
宋朝遇到這種事情,就是政治鬥爭白熱化,皇帝必須下召升殿,立即接受諫官的奏章。
臺諫之橫!
逼迫趙頊升座之後,唐坰至御座前,進奏道:“臣所言皆大臣不法,請對陛下一一陳之。”
然後將笏板插到腰間,展開疏奏,瞪着王安石道:“王安石近御座前聽札子!”
王安石都傻了,“遲遲”,唐坰訶斥道:“陛下前猶敢如此,在外可知!”
這是把皇帝扯來當大旗,指責王安石大不敬。
“安石辣然而進。”
接着唐坰開始大聲宣讀,洋洋灑灑六十條,指責“安石專作威福,曾布表裡擅權,天下但知憚安石,不復知有陛下。”
“文彥博、馮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無異廝僕。”
史書記載唐坰一邊讀還一邊瞪王珪,“珪慚懼俯首。”
然後繼續罵。
“元絳、薛向、陳繹,安石頤指氣使,無異家奴;”
“張璪、李定爲安石爪牙,張商英乃安石鷹犬。”
“逆意者雖賢爲不肖,附己者雖不肖爲賢。”
最後將王安石醜抵爲李林甫、盧杞。
中間趙頊屢屢制止,要求他停下,“坰慷慨自若。讀已,再拜而退。”
從歷史的記錄文字中,這一段完全脫離了司馬光的家傳風格,變成了司馬遷附體,意氣揮灑,將在場的主要角色的語言神態,描寫得活靈活現,將唐坰塑造成了一個鐵骨錚錚的諫官,文字的背後,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
但是蘇油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卻充滿了對治史者的鄙夷,那一段描寫,絕不客觀。
不管怎麼說吧,事情是非常嚴重的,後果是轟動性的。
事後王安石避位待罪。
合門使糾劾唐坰瀆亂朝儀,趙頊命王安石復出,貶唐坰潮州別駕。
鄧綰申救之,且自劾,說自己胡亂推薦,應該負責。
王安石倒是不以爲意:“這人素狂,不足責。”改監廣州軍資庫。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對王安石聲望的一次巨大打擊。
可以說,幾乎所有宰相,都沒有遭遇過類似的經歷,當着所有朝臣和皇帝的面,被訓得跟個孫子似的。
蘇油是陰謀論者,一般都會把事情翻來覆去查個底掉,然而在這次事件中,楞沒有發現誰是受益者。
唐坰的政治生命直接終結,而且被貶去廣州,那裡如今可是不安寧的地方,比荊湖都不如。
王安石除了威望受損,損失也不大。
反對派除了幸災樂禍,也沒有什麼後續組合拳。
而且唐坰還是鄧綰推薦,王安石提拔,全程沒有其他力量參與。
最後蘇油只好不情願地得出結論,介甫公真的是遇到瘋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