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是回憶殺

夜晚起了涼風, 吹散大地上未來得及消散的餘熱。

胡塗站在二樓的露天陽臺,俯身趴在雕花鐵欄杆上。深藍色棉質睡衣上印滿星星和月亮,顏色是亮而淺的檸檬黃, 穿在身上給人一種不符年齡的稚嫩。

就像成人款的兒童睡衣。

楚青在陽臺門前稍作停頓, 右手垂下拎着一個圓口玻璃杯。吧檯上沒有薄邊、矮腳、大肚的干邑杯, 只好拿普通杯子充數。杯中的白蘭地摻入星閣蘇打水, 一般人受不了那味道, 但他喜歡,尤其是在專注於設計稿幾小時後。

他其實想找個能安靜吹吹風的地方,顯然, 有胡塗在身邊就少不了聒噪。但最後還是選擇推開門,走進公共陽臺。

胡塗聽到聲音後回頭, 夜色籠罩中, 嘴裡還銜着一根細長的東西。

楚青:“……”

走近他纔看清, 胡塗手裡握着一盒巧克力味Pocky,大紅色的包裝盒十分扎眼。

“咔擦咔擦”幾聲響後, 胡塗把一根塞進嘴裡,速度之快直逼松鼠。

“嗨,這麼晚還不睡啊?”

他朝來人打招呼,少許餅乾碎屑噴到旁邊人的衣袖上。

楚青瞥了眼,沒在意, 左右手肘搭在護欄上, 探出身, 迎風感受細膩的溫度。

“你不是也沒睡?”

玻璃杯裡的琥珀色液體輕微晃動。

“我剛剛寫完一篇文章, 餓了。”胡塗又抽出一根Pocky, 把包裝盒伸向他。

楚青猶豫了一下,也從裡面抽出一根, 但捏在手裡並沒有吃。

他問:“什麼文章?”

問完才反應過來,這是聊天的前奏。

他尋思,今晚好像話有點多……

大概是初稿完成,心情好,也就不在意身邊多個人。

胡塗好像有些害羞,他嘴裡叼着Pocky的頂端,擡起下巴,白淨柔膩的脖頸曲線拉長。餅乾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就是,今天那個大嬸,讓人有點心酸。”

楚青盯着他的側臉,被他吃東西的方式吸引。明明是長相純淨的青年,牙齒間咬着Pocky時,脣角帶笑,漫不經心中竟散發出致命的慵懶。

旁邊人沒有出聲,胡塗更加不好意思了,低下頭撓撓後腦勺,但還是忍不住繼續說下去:“寫完後給一家雜誌社投稿了。”

“但大概率會退稿。”

“畢竟讀書少,寫得不好。”

楚青拉近酒杯,飲了一口。

“你喜歡寫?”

胡塗眼睛明亮,彷彿有光,“喜歡。”

微仰起臉看向遠方的星空,他小聲說:“做個自由撰稿人,是我的夢想。”

連對家人都沒提及過的秘密,卻輕易在楚青面前說了出來。

胡塗說不清爲什麼,或許是楚青總是冷冷清清的,對任何事都不上心的樣子,告訴他也無妨。又或許是兩人真的不太熟,在陌生人面前說心裡話,沒什麼負擔。

楚青微怔,特別想問:“你也有夢想?”

他一直以爲這貨是鹹魚。

但轉過頭時,生生壓住了衝動。

在深沉的夜色下,藉着從身後走廊打進來的光,他看到他無限憧憬的樣子。

胡塗膚色偏白,白得發亮的那種白,臉部輪廓清雋,紅脣皓齒,微微張大的杏眼裡,亮得如同揉進了星辰。穿着星空睡衣的胡塗,有幾處髮梢不乖順地翹起,談及夢想時,即軟又甜。

如同一塊西瓜軟糖。

楚青出神了一會,不自在地重新面向前方,他承認自己被色|誘了。

“如果有夢想,記得實現它。”

咬下一小段Pocky,甜中帶苦的味道令他眉心微蹙。他本來不打算吃,完全是因爲走神。

胡塗望向旁邊的人,驚訝到忘了說話。

這麼冷漠的一個人,居然把他的話聽進去了?雖然聲音冷得像北極的冰,但那仍然是一句飽含鼓勵的話。

“謝……謝謝。”

胡塗低頭,臉差點埋進手臂裡,黑亮的髮絲間露出犯紅的耳朵。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你是個好人。”

“……”

兩人在陽臺的欄杆上掛着,安靜了好一會,氣氛沉默卻不尷尬。胡塗擡起手支住下巴,用眼角餘光偷瞄了楚青好幾眼,腦子裡除了“楚設計師人美心善”這種無營養的想法,再也想不進其他。

心臟跳得沒那麼快後,他拍拍一旁的欄杆,興沖沖地說道:“我把樑老師的話寫進去了。”

楚青:“什麼話?”

胡塗拿起手中的盒子,朝裡面看,好像沒有了,他又晃了晃——

餅乾吃得一根不剩。

楚青正在一點一點地吃Pocky,等他繼續說下去。

胡塗看到,自然地伸手從他嘴裡叼着的Pocky上折下一半,夾在指間。

楚青:“……???”

胡塗側過身憑欄而立,臉上裝出一副穩重的表情,眼睛微眯,看向正前方的虛無處。

他冷哼一聲:“人類啊,就是地球上的細菌。”

說完,還擡起手,吸了一口指間的Pocky。

入戲極深。

“……”

楚青神色複雜。

少年,你骨骼輕奇。

胡塗把道具塞嘴裡吃了,一邊得意道:“怎麼樣?像不像?”

如果說性感熟男樑笑生說這話時是魅力值爆表,那胡塗就像是小孩學大人說話,老氣橫秋。

楚青不客氣道:“你知不知道,有個成語叫‘東施效顰’?”

“給點面子行不行。”

胡塗瞬間垮下臉。

楚青卻在這時笑了,覺得這人吃癟的樣子好像有點可愛。

青年身上有種特質,能把人氣哭,也能把人逗笑。

胡塗第一次見他笑,傻張着嘴有些愣神。

五官漂亮的楚青,笑起來時脣角上揚,鏡片後的眼角微微彎起。平日裡冷成冰塊的一張臉,此刻竟然看起來很溫柔,連照在他背後的燈光,都柔軟了邊緣。

胡塗發自內心說:“你應該多笑笑,特別好看。”

楚青被他一提醒,卻是不笑了,他推了一下眼鏡,又回到冷到能凍傷旁人的狀態。

“你這人,還真是誇不得。”

胡塗不無惋惜地嘆氣,小聲嘀咕。

楚青不再說話,靜靜地喝酒。

胡塗在他身邊打個呵欠,站直身,雙臂向上伸展伸懶腰。深藍色衣角上移,露出一小截白腰。

即使用眼尾的餘光打量,楚青也能感受到他的腰很軟。

“我困了,要去睡覺了。”

胡塗擦擦眼角滲出的水漬,對楚青說。

“去吧。”

胡塗沒動,歪着腦袋繞到他眼面前,試探性朝他小幅度而快速地揮兩下手,:“晚安?”

“……”楚青垂下視線,看着一點都不矜持地湊近他的人,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嗯”。

……

胡塗走後,楚青杯中琥珀色液體慢慢見底。

盯着手中的杯子把玩,他忽然想到,自己還欠胡塗七塊錢。

就在幾個月前,還沒離開維納……

在員工食堂刷鰻魚飯,打卡機“嗶嗶”兩聲,顯示餘額不足,劃款失敗。

卡里還剩二十三塊七毛四。

準備換一個窗口,去買炒粉,身後有個清清亮亮的聲音說:“阿姨,分開刷,剩下七塊從我卡里扣。”

楚青回頭,一張惹眼的臉毫無預警闖進視線……

那是第一次見面吧,要不是戴着員工卡,還以爲是哪個公司的藝人。

道謝後端起餐盤離開,找到僻靜的角落坐下,安靜用餐。

不一會,對面的椅子被拉開,來人坐下後才問:“沒人吧?”

還是那道清亮的聲線。

他沒有擡頭,不阻止相當於默認。

對面也買了鰻魚飯,但裡面的鰻魚條明顯比他多。

不禁想到,這樣乖巧的長相,明顯很討食堂阿姨的喜歡。

“我叫胡塗,總裁辦的,你呢?”

初次介紹自己時,胡塗聲音裡都帶着小心翼翼,聽上去像不常交際的那類人。

楚青比他更不常交際,乾脆什麼都沒說,假裝沒聽見,低頭吃飯。

但飯是什麼味道,他其實也沒有很專心地去辨別。那段時間因爲工作壓力,常常食慾不振。吃飯也只是爲了應付身體而已。

對面不再說話,但進餐過程中,會不時發出細微聲響——

爽口的蔬菜被牙齒切割的脆響,鮮嫩的鰻魚被橫向切斷的酥響,軟糯的米飯滑過脣齒的粘膩聲,還有對面人不時發出的享受嗓音。

他發現,所有味覺不能感受到的體驗,都能通過聽覺獲取。

楚青停下筷子,終於正眼看向對面的人。

青年無論吃什麼,都像是在吃着人間最美味的食物。咬了一口鰻魚,杏眼睜得圓圓的,一邊嚼一邊點頭,神情愉悅。

於是,生生把他看餓了。

第一次,楚青主動搭訕一個陌生人:“你叫什麼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