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前一週, 蠶絲廠生產最後一批真絲時出了事故。
上班的女工照例打開鍋爐燒水,倒入蠶繭進行高溫蒸煮時,卻是越煮越硬, 等發現不對勁把蠶繭撈出來時, 蠶絲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光澤, 成了一堆廢品。
晉冬和祁崎接到電話後連忙趕來工廠。蒸煮室裡所有設備已經停工, 但高溫依舊消散不去。金秘書早在車間候着了, 滿臉焦慮,不停地用手巾擦汗。
見兩位代表進來,他的八字眉又往下倒掛了一點, 怕他們責怪,緊張道:“先倒進去的十幾桶全毀了, 好在只是其中一部分, 庫存不緊張, 交貨不成問題,就是浪費了。”
祁崎問:“原因?”
“還在調查中……燒水的員工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金秘書支支吾吾, 大顆大顆的汗珠順着臉頰滑下。
晉冬靠近水池,水上面還飄散一層水氣,他用手揮了揮,水氣散去,看到池底的大塊大塊的白色沉澱物。
“有人投鹼。”
祁崎皺眉, 同樣看向水底, 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僅是水中自帶的鹼性, 沉澱物不可能那麼多, 只可能是人爲投入大量的氫氧化鈉。蠶絲耐鹼性差, 會損壞就很合理了。
晉冬問金秘書:“可以排除員工的人爲失誤嗎?”
金秘書趕忙擺手:“不會是失誤,我們的員工都訓練有素, 做事都有標準的流程,以前都沒出過問題。”
祁崎冷笑一聲,看來有人刻意阻撓他們的進程,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出來了。
他轉過身往回走,掀開玻璃門簾,說:“去監控室,看看是有外人混入,還是說有內鬼。”
聽到“內鬼”,金秘書驚了一下——
要是真有內鬼,他責任不小。
在心中默默爲自己點蠟,一把年紀了,還要經歷這種刺激,早知道會出這種幺蛾子的話,就該把事情放手給年輕人。
祁崎到監控室,調出昨天下班至今早女工到場的錄像,快進了三十二倍。由於時間跨度長,一個人盯着較爲耗時,他讓金秘書把錄像分發給保安室裡的人員,每人負責監視一個時間段。
兩個小時後,經過大家的彙總報告,下班後車間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除了半夜一點時,保安例行巡邏時自該車間走過。
晉冬靠在操作檯上,環起手臂,一一看過保安室裡的成員,問:“昨晚值班的是誰?”
保安們互相看看,都沒有人站出來。保安隊長拿出值班手冊,翻了翻,朝後不耐煩叫道:“大東,傻愣着幹嗎?”
一個臉色漲紅的小保安從隊伍裡被推出,他站穩,扶扶帽檐,擡眼看向隊長,小聲說:“舅舅,昨晚我跟晨哥換班了。”
“誰是你舅舅!”隊長怒目圓睜,拿起手邊的點名冊,一板子拍向小保安,又不放心地偷瞄晉冬的臉色。
這小子豬腦子,靠關係進來也不知道藏着點,現在大領導們都在這兒看着呢!
大東“哎喲”一聲縮起腦袋,唯唯諾諾地低頭,不敢反駁。
“換班交申請了嗎?無組織組無紀律!不想幹就趁早滾。”
粗聲粗氣地喝斥完,拿起點名冊又要給他來一下,大東閉着眼偏過頭,臉皺成包子。
“好了。”祁崎坐在椅子上,一手撐住面頰,另一隻手擡手,阻止他實行暴力,“來這不是看你訓人的,那個換班的保安在哪裡?”
隊長抱歉地朝他笑笑,轉頭面對小保安時,一臉凶神惡煞:“說!王晨在哪裡?”
大東欲哭無淚:“舅……隊、隊長,上夜班的白天都在家休息啊,你忘啦?”
“……”隊長一拍腦袋,給氣糊塗了。
他好言好語地問祁崎:“代表,要不要打電話催他過來問個話?”
食指左右晃了晃,祁崎說:“暫時不用,監控裡他也沒做什麼,先放着。”
他將交疊的長腿放下,站起來,聲音平淡道:“但從今天開始,請加強人員進出的管理。”
隊長被他不怒自威的氣勢震着,面上帶着討好的笑,連連點頭:“一定一定,蒼蠅都不放過。”
晉冬在排班表前站定,指尖沿着列表一路向下,看到“王晨”時停住,在名字旁敲了敲。
……
晉冬和祁崎低頭走在前面,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祁崎已經有了懷疑目標,但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不能亂說。晉冬一聽說出事,就想到了張銀國,現在動機最明顯的只有遊樂場開發商。
蠶絲廠擋住了他們的財路,在臨近完工前做手腳,動靜雖不大,卻足以構成警告。
兩人不謀而合地往一處想,卻都是心照不宣地沒有說出來。
金秘書邁開五短腿,小跑着跟在他們身後。兩位代表都是大長腿,現在又步履匆匆,走得格外快,他追得辛苦。
“代表們,這次事故要不要報案,畢竟有人惡意損壞我們的產品。”
金秘書氣喘吁吁地問。
“不用,不能打草驚蛇。”
晉冬和祁崎同時出聲,意見出奇地一致。
兩人互看一眼,腳步不停。
祁崎問:“你怎麼想?”
晉冬的情緒並不分明,“找到幕後操縱者前,謹慎行事。”
敵人在暗處,他們只有捱打的份。
想到這,晉冬沉沉的黑眸裡閃過躁鬱。
祁崎敏銳地感受到身旁男人氣場的變化。瞟了一眼,又默默收回視線,這人此刻心情很不美麗啊。
明顯笑起來的樣子比較好相處。
工廠單獨開闢了一個空房間給設計團隊,他們在那裡找到楚青。
房間裡除了堆了滿地的布料,一張會議桌,和幾個人偶模特,其他一無所有。楚青正和一個外國設計師站在服裝前,做短暫的討論。透過玻璃牆,看到晉冬他們走過,楚青讓旁邊的人稍等,走過去開門。
祁崎進去後,看到支在中央的禮服。雖然只是半成品,但仍舊讓他眼前一亮。
這次設計團隊的總設計師是楚青,不得不承認,這匹設計界的黑馬很有天賦,作品充滿靈性。曾經他在秀場中聽過女模特評價:“能穿上King Chu的服裝,簡直是每個女人的夢想。”
當初沒留住他,算是維納的損失。
祁崎有些哀怨地朝晉冬投去視線。
晉冬在幾套服裝間遊走,問:“今早過來有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楚青將皮尺從肩上抽下,回答:“沒有,一切都進行順利。”
看緊跟他身後的金秘書愁眉苦臉,八字眉不展,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
“怎麼了?”
晉冬把人帶到角落,提醒他:“被人盯上了,在完成設計前要小心,秀場上的展示是這次吸引投資的重點。”
楚青回頭看看已經完成的十來套衣服,現在他們正集中精力趕製最後一件晚禮服,也是屆時秀場上壓軸的一件。
他說:“等晚禮服制作完成,會把所有服裝轉移。”
晉冬對他放心,於是把這邊的事交給他處理了。
回去的路上,晉冬開車。
右手扶着方向盤,另一邊手肘看似放鬆地搭在窗沿上,但屈起左手指關節、輕輕咬在齒間的動作泄露了他的情緒。
車裡開了空調,他將駕駛座的車窗微微降下,留出一絲空隙,風從外面強勁地吹進來,帶着呼嘯聲刮過他的鬢角。
祁崎向後躺了躺,調整一個舒適的坐姿,“空調關上吧,今天風很涼快。”
晉冬聽聞,放下手臂,換隻手把住方向盤,關掉空調,順便在中控區將他那邊的車窗降下。
祁崎看向窗外,迎面而來的風中裹挾着山間草木的青氣。
他說:“這麼躁,不像你。”
車子在田野間的柏油馬路上拐了一個彎,晉冬將灰色帶條紋的領帶扯鬆一些,他今天穿一身紺青色襯衫,襯得人穩重而幹練。
心不在焉地問:“那你覺得怎麼樣纔像我?”
祁崎把右手探向窗外,慢慢伸展開,變換角度,體會風中的阻力。
“我都沒急,你慌個什麼勁。開發商再有錢有勢,明面上也不敢做犯法的事。”
晉冬沉默,筆直的柏油馬路在車前延伸,盡頭就是藍得發白的地平線,麥田地裡掀起金色麥浪,颯颯作響,他心裡猶如長了許許多多的麥芒。
他一瞬不瞬盯着前方的路,說:“祁崎,你先回去吧。”
語氣裡不帶玩笑成分,不似在跟他商量。
“回哪?”祁崎覺得有些好笑,從眼尾抖漏一些餘光看身邊開車的人,“你是在命令我嗎?”
晉冬面色不變,“按這樣的進度,留一個人在這負責綽綽有餘,沒必要兩個人都……”
祁崎打斷他,說:“可以,你回去,我跟蹤進程到最後。”
晉冬抿着脣,不說話。
剩下的路上,兩人不再交流。
車子緩緩停在院子裡,祁崎抽開安全帶,推開門就下車。
晉冬卻在這時出聲,“近期不要單獨出行,最起碼……別讓我聯繫不上你。”
聲音低低的,細聽之下,竟像是在請求。
祁崎放在車門上的手一頓,徹底明白這人心神不寧的原因,無非是怕他被人報復。
他挺直脊背,說:“先管好你自己吧。”
甩上車門,走進房屋時步態穩健,進入屋裡,看晉冬沒有跟進來,他纔將一直提着的氣放下,握住樓梯的扶手。
心情微妙,遇事從來都處變不驚的晉冬,卻會因他的安危而變得焦躁不安,有些難以置信,有些沒道理。
那人,或許真的很體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