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摽有梅
“誰十四歲便像四十歲了?你大哥我明明倜儻風流,英雄年少,被你說的簡直成了大叔!”張勍大爲不滿,極爲氣憤,惹的張並、張勱都笑。
“爹爹您也不管管他。”張勍訓了張勱一通,轉過身抱怨張並,“這話若讓師妹聽見了,影響我在她心目中的光輝形象,可如何是好?”
張勱笑的打跌,聽聽大哥這話,原來是怕大嫂嫌他老氣!張並嘴角上揚,“阿勍成親之後,好似活潑了不少。”兩個兒子成親後都更快活了,這兩個兒媳婦娶的極好。
說了會兒玩笑話,張勍把今天鄧攸來訪的情形簡潔明瞭說了下,“……雖不知那小子是看見過橦橦,抑或是聽聞橦橦貌美;也不懼什麼元旦賜宴時當衆求親,卻也要早做打算方好。”
張勱哼了一聲,“這廝真是死性不改!”也不看看自己那幅德性,居然敢打橦橦的主意?多少貴介公子求親我家尚且不許,鄧攸這樣的紈絝,就更甭提了。
張並沉吟道:“皇帝居然許了?”允許鄧攸聯姻平北侯府,皇帝意欲何爲?既授予鄧攸實權指揮使之職,又縱容他聯姻重臣之女,皇帝純是看重鄧家麼。
“不拘皇帝的意圖如何,咱們不能讓鄧攸如了意,也犯不上撕破臉。”張勍也弄不明白皇帝是怎麼想的,可不管皇帝怎麼想,平北侯府的對策是一樣的。
張並沉默片刻,簡短的吩咐,“尋一個身家清白的女子定給鄧攸,愈快愈好。”張勍笑着答應了,“是,爹爹。兒子也是這般想的。”
平北侯府當然不會因着所謂的元旦賜宴當衆求親,便把張橦這寶貝疙瘩趕到元旦之前許配出去;卻可以設法讓鄧攸這幾日便和一位國色天香的女孩兒定了親,了卻這樁公案。
父子三人均做此想。只是,這國色天香的女孩兒哪裡去找?還要身家清白、飽讀詩書、性情溫柔大方,方纔拿的出手。另外,還要女孩兒家裡能看的上鄧攸這著名色鬼、前紈絝、現羽林衛指揮使。
這晚鄧攸在書房直睡到人定末方醒,元光殷勤問候着,“鄧指揮使您醒了?我家大公子才命人到貴府知會過了,說您晚一會兒便回,請令尊令堂不必憂心。”一邊囉嗦着,一邊滿臉陪笑,送上精心熬製的八珍醒酒湯。
醒酒湯酸酸甜甜的很是爽口,鄧攸痛喝了兩碗,肚裡舒服不少。月光疏疏淡淡照了進來,透着些許寂廖,鄧攸這浪子陡生感觸,仰頭向天,一聲長嘆。
張勍恰巧走到書房門口,耳中聽得這聲悠長的嘆息,嘴角抽了抽。這年頭,連鄧攸這樣的浪子也時興悲春傷秋、對月遣懷了麼。
“則仁醒了?”張勍緩步而入,含笑詢問。鄧攸很不好意思,“大哥,我竟是喝醉了,見笑,見笑!”這點子酒量,實在太見不得人了。
說了會兒話,鄧攸雖是滿心捨不得,也只能起身告辭。張勍也不虛留,“好,我送你。”命元光,“備馬,套車,我親自送鄧指揮使回府。”元光響亮答應着,轉身出去了。
鄧攸推辭,“哪能勞動您呢,我如今酒已是醒了,不礙的。”張勍笑道:“家母有命,但凡請人喝酒,定要親自送人回府,不拘何時何地,都是如此。”
“這是爲何?”鄧攸有些奇怪。張勍摸摸鼻子,“家母既這般吩咐了,我便是這般辦理,卻不敢問爲什麼。”你當我跟你一樣呢,爹孃只管交代,你只管不聽。
“如此,有勞大哥。”鄧攸臉紅了紅,沒敢再往下問。看看張大哥多孝順聽話,再看看自己,打小就讓爹孃操碎了心,如今長大了還是淘氣。往後可要學着孝順爹孃了,不然,不只旁人看着不像,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當然了,若爹孃逼自己娶個醜陋愚蠢的女人爲妻,卻是萬萬不可。
把鄧攸一直送到鄧府,交還到鄧父鄧母面前,張勍纔算完成任務,騎馬回了平北侯府。深冬的夜晚異常寒冷,行駛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心也跟着蒼茫起來。
回到平北侯府,回了房,傅嶸迎上來替他寬去大衣服,遞了杯熱茶到他手裡。張勍雙手捧着茶盞,低聲問道:“師妹,我顯不顯老?”
傅嶸有些詫異,“這是從何說起?師哥當然不顯老了,英俊挺拔,世所無匹。”有些威嚴,有些不苟言笑,可是,哪裡顯老了?
張勍委屈說道:“阿勱說,我十四歲時便像四十歲。”傅嶸哧的一聲笑了,“小屁孩兒說話,哪裡有譜。師哥,明兒見了面,我替你好生教訓他!”
“就是。”張勍大爲同意,“小屁孩兒任事不懂,就會瞎扯!”顛兒顛兒的喝了熱茶,笑容滿面洗漱過,上牀安歇。
第二天張勱和阿遲纔過來沒多大會兒,久未露面的程帛便出現了。她比先前更爲清減,也更爲嫋娜婉轉,楚楚動人,“二表哥,二表嫂。”程帛周到的見了禮,聲音也好,身段也好,都嬌嬌柔柔的,惹人憐惜。
張勱很守禮,既有程帛這遠房表妹在,他不便久留,起身告辭,“師公在後山麼?我去陪他老人家。”張橦興致勃勃的站起來,“二哥,我也去!”兄妹二人一起走了。
傅嶸跟在悠然身邊學着料理家務,阿遲便陪着程帛閒坐品茗,說說家常。阿遲的敷衍應酬功夫還過的去,溫和悠閒的說着飲食、脂粉、衣飾,絕不冷場,絕不讓客人覺着慢待,說的卻全是毫無意義的廢話。
程帛幽幽嘆了口氣。自己是不速之客,不招人待見,難道自己不知道麼?可是若不厚着臉皮賴在平北侯府,若是老老實實回了南京,誰知會被太太漫不經心的配給個鰥夫,還是寒士。真被太太得了逞,自己這一輩子算是毀了,姨娘也沒了指望。
我雖不幸生爲庶女,也沒有平北侯夫人那樣的福氣能嫁給表叔那樣的男子做原配嫡妻,可我也不想坐以待斃啊。我還不到十九歲,往後日子還長着呢。
“我給姑奶奶做了雙鞋子,寄了過去。”程帛低低的、歉意的說道:“她老人家高興的很,誇獎了我好一通,還賞了幅珍珠頭面給我。”
阿遲微笑,“表妹真有孝心。”程帛年紀一天比一天大,親事卻沒有着落,她該是着急的很了吧?要說也難怪,這個年代的女孩兒,嫁人是唯一的出路。
在這個時代,女性沒有什麼合適的工作機會。丈夫,就是女人的職業。
程帛溫柔看向阿遲,“我感激的不得了,姑奶奶待我寬厚,這幅珍珠頭面美侖美奐,我這樣的身份,哪裡配戴?我推辭過的,可姑奶奶說,莫說一幅珍珠頭面,便是再怎麼富貴之物,程家的女孩兒也配戴。”
阿遲心中忽有了不大好的感覺,程帛是有意給祖母做鞋子、寄信的,想必在信中隱隱約約訴過苦楚吧?依着祖母的性子,怕是要大發雷霆、大展威風了!
阿遲的感覺沒錯,當天張並便接到急信,信中他的母親大人義憤填膺,“我程家的姑娘沒人要了?你若連這點子小事也辦不好,我便親自回京,替帛兒尋個好婆家!”
張並扶額。他的母親大人一心只爲程家,他是知道的。想當初,他年方七歲那年,偷偷跑出府,從城裡走路走路一直走到莊子上,偷偷去見自己親孃。親孃卻把他推了出去,“不爲程家翻案,別來見我。”
後來費盡千辛萬苦,把程家從深山老林中接回老家廣寧,外祖父程普生被封爲平順伯,一家人在廣寧安居樂業。母親大人卻猶自不滿意,“程家原來是國公府!”
這回張並打死不肯應承了。讓程家恢復國公爵位,重新做回京城數一數二的勳貴,已經超出他的能力範圍,實在做不到。
他母親大人未免悻悻,“白白生了你!”生兒子做什麼?連給外祖父家裡恢復爵位都做不到。
“我娘要回來了。”張並把信拿給悠然看,“阿悠,若咱們不能把程帛說個好人家,她老人家便要親自回來,辦這件事。”
悠然笑咪咪親親他的臉頰,“哥哥,眼前便有現成人選,不犯難的。”程帛只要年輕、俊美、富貴、沒娶過,其餘的,她並不在意。
女孩兒嫁人,夫婿的人品是最要緊的。不過,程帛恰恰不在意這個。
現成人選?誰呀。張並用目光詢問妻子。
“鄧攸。”悠然輕輕笑着,卻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這色鬼竟敢覬覦我家橦橦!“他可不正是想娶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哥哥,程帛姑娘,稱的上國色無雙。”憑良心說,確實長的美。
“可是……”張並才一開口,就被悠然伸手捂住嘴,笑盈盈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想跟外戚有牽扯。其實,程御史家只不過是和令堂家聯了宗,又不是真的族人。這麼遠的親戚,不礙的。”
張並輕輕拿開她的手,“阿悠,不是因爲這個。”
“哦,那是爲什麼呀。”悠然不懂了。
“程帛真嫁了鄧攸,那小子便要叫我表叔了。”張並很委屈,“他臭名昭著,我不要做他表叔!”
悠然捧腹,“哥哥好可愛!”原來是因爲這個呀,哥哥你潔身自好,應該予以隆重表彰!悠然大笑過後,捧着張並的臉狠狠親了幾口,張並趁機求安慰,“還有這裡。”指指自己的脣。悠然笑咪咪輕輕啄了啄,張並十倍百倍的回報,深深吻了回去。
次日平北侯府所有人員聚齊,深入討論過後,一致認爲,“鄧指揮使這樣的英雄,合該匹配程帛這樣的美人。”多般配呀,天作之合!
張勱憂傷的支起手臂,“程帛真嫁了鄧攸,那小子便要叫我二表哥了。他臭名昭著,我不要做他二表哥!”
張勍也一幅痛心疾首狀,“我不要做他大表哥!”
張並淡淡看了過來,張勱縮到師公懷裡,張勍偎依到悠然身邊,一人一個靠山。傅嶸和阿遲相視而笑,瞅瞅,這哥兒倆在師公、爹孃面前,便是這幅模樣。
張橦忙着跟悠然確定,“娘,程帛沒我大,是不是?我不要做他表姐!”悠然笑咪咪拍拍她,“橦橦,他根本沒機會見到你,沒機會叫你表姐。”張橦喜笑顏開,“好啊,好啊。”被鄧攸這樣的人叫表姐,真沒面子。
這天鄧攸又到平北侯府跟張勍喝酒,張勍閒閒提起,“家父正忙着招待舊友。”鄧攸兩眼放光,急切的湊近張勍,“令尊大人招待什麼貴客呢?”多特別的人物,值得平北侯親自出面招待?
張勍微笑,“跟別人,原是不便說。跟你,通家之好,卻是無礙。不瞞你說,舍妹自小許配了人家,卻要到二十歲那年方纔出嫁,且在出嫁之前,不宜昭示於人。家父招待的,便是舍妹的媒人。”
“令妹,許過人了?”鄧攸呆了半晌,方不敢相信似的喃喃問道。他原是一腔熱誠,卻被張勍這話澆了個透心兒涼。那天仙似的美貌姑娘,原來已經許了人家!
“多年前已許過了。”張勍笑道:“我們兩家原是世交,知根知底兒的,那家誠懇相求,家父家母便許了。不過因着種種因緣,不便廣而告之。”
鄧攸失魂落魄了一會兒,衝張勍拍胸脯,“大哥您信的過我,方跟我說些!您放心吧,這話出你口,入我耳,我絕不會告訴給旁人!”既然張家小姐的親事不宜昭示衆人,那便替她瞞着。
張勍微笑拍拍他的肩膀,“大哥自是信的過你。”這鄧攸雖是老往花街柳巷轉悠,齷齪了點兒,名聲差了點兒,但真和他打起交道,倒不討人嫌。
這晚鄧攸又喝多了,歇在張勍的書房。黃昏時分他迷迷糊糊醒來,耳中聽到少女如黃鶯一般嬌柔好聽的聲音,“大表哥在麼?我要進去尋幾本書,可方便?”
鄧攸本來就酒後無力,聽了這聲音,酥了半邊身子。這聲音如此細柔、輕嫩,人也一定是美女!她說“大表哥”,敢情是張大哥的表妹麼?
鄧攸忍着頭痛,輕手輕腳下了牀,走到門前,掀開門簾往外看。這一眼看過去,頓時魂不守舍、心猿意馬,好一位美人!
院中站着兩位少女,明顯是一主一僕。婢女並不起眼兒,普普通通的青緞襖子,人也平常老實。那位小姐卻是披着楊妃色錦緞白狐鬥蓬,清麗絕倫的一張小臉上帶着溫柔笑意,正跟元光問着話。
元光滿臉陪笑的解釋,“表小姐,大公子有位朋友在裡頭,您看…… ?”那小姐略略吃驚,失聲道:“大表哥有朋友在?”伸手掩鼻,顯然是被嚇着了。
那雙小手又白又嫩,鄧攸莫名想起春日裡的新筍,白如雪,嫩如花藕,甜似蔗霜。“真正的美人,手和腳必定是絕頂好看的!”鄧攸閱人無數,深信這一點。
那小姐驚訝過後,帶着侍女盈盈轉身,輕快走遠。她身姿優美,走起路來如弱柳扶風,鄧攸遠遠看過去,已是癡了。
元光返回屋裡,“鄧指揮使您醒了?大公子吩咐,給您備了醒酒湯。”鄧攸一邊喝着醒酒湯,一邊慢慢套着元光的話,“方纔那位姑娘,是大哥的表妹?”
元光愛說話,沒多大會兒,已把這位表姑孃的來龍去脈,講的一清二楚。鄧攸頭昏昏的,卻很有些興奮,沒福氣娶他的女兒,娶他的表侄女也成啊,可以叫他表叔!
張勍過來的時候,鄧攸拉着他不依,“大哥,我託您許久了,您都不當回事!您家裡現放着位神仙似的表妹,爲什麼不說給我?”
張勍面有難色,“則仁,表妹她千好萬好,只一件,她是庶出。”鄧攸怫然,“庶出怎麼了?庶出也是書香門弟的正經姑娘!”我姐是貴妃,算貴人了吧?我外甥、外甥女,不全是庶出?
張勍微笑拍拍他,“則仁,這般重大之事,你還是回家請示令尊令堂,進宮請示過令姐,再做道理。”你娶媳婦,自己說了也不算,你姐纔是當家人。
鄧攸很自負,“家父家母,定是依着我的。家姐,我若主意定了,她也不會跟我作對。”已經傷過我一回了,姐姐你敢再傷我一回?
事實證明,鄧攸的自負不是空穴來風,極有依據。他跟鄧父鄧母說了,鄧父點頭,“咱家又沒根基,庶女倒沒什麼,只要姑娘好。”鄧母去到佛前燒香,“謝天謝地,阿攸總算要娶媳婦進門了!”
鄧貴妃召悠然、程帛進了宮,親自看過程帛,點了頭。其實鄧貴妃是不大滿意的,嫌程帛略單薄了一點,不夠有福氣。不過,難得阿攸喜歡,姑娘的身份又很合適。
程御史本來就是南京的閒職,程帛更是庶女出身,這身份毫不起眼兒。鄧攸這外戚,不需要娶貴女,不能夠娶貴女。“阿攸,你外甥還小,只好委屈你了。”鄧貴妃對弟弟很覺抱歉。他本來是想娶張橦的,自己不許,他便改成了程帛。弟弟,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