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投降,初聽到這個消息後的李旭驚詫莫名,隨即,他心中便涌起了濃濃的遺憾。他終是失去了再去遼東爲同伴們報仇的機會,皇帝陛下忘記了去年令他來齊郡前許下的承諾,此番徵遼根本沒有調他前去效力。但一轉念,旭子的心態又平和起來。齊郡的生活也不錯,這裡的敵人遠不如高句麗重金僱傭來的那些蠻族兇猛,更關鍵的一點是,指揮郡兵作戰很容易獲得百姓的敬意。和對待高句麗之戰不同,民間對剿滅土匪戰鬥熱情高漲,每次大軍凱旋歸來,父老鄉親們都在城門內外家道歡迎。
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呼聲讓人很受用,甚至能暫且忘記封侯拜將的夢想。旭子微笑着,聽老太守裴操之繼續闡述官方通報的平遼經過。
耗費了四個多月時間,徵遼大軍在上個月終於集結完畢。皇帝陛下親自登臺祭天,發誓不破高句麗永不回軍。同時,大隋水師在來護兒將軍的率領下揚帆出海,冒着風浪直撲賊人老巢。高句麗人起初時的抵抗依然激烈,但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屢破頑敵,穩紮穩打,終於在日前逼近平壤。
高句麗國王懼於大隋兵威,將叛臣斛斯政綁縛送往遼東,遣使請降。陛下與百官商議後,允之。
“大人是說,來護兒將軍剛迫近平壤,斛斯政已經送到了遼東?”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太禮貌,旭子還是不得不中途打斷老太守的講述。以他參與兩次遼東之戰得出的經驗,他本能感覺到這場勝利來得蹊蹺。
“對啊,所以說賊人魂飛膽喪呢。”裴操之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信口回答。
“高句麗境內多山,遼東距平壤接近千里!”李旭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首先,時間上算就不對勁兒,從遼東到平壤至少需要走半個月時間,如果使節在途中往返一個月,來護兒將軍已經對平壤城發動了攻勢。
但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貓膩,皇帝身邊的隨行文武應該能覺察到的。此刻不像前兩年,大夥對遼東和地形毫無概念。經歷了第一次伐遼之敗後,軍中將領吸取教訓,手中的遼東地圖已經相對精密的多。任何一位將軍站出來算算距離,也能推測出斛斯政肯定不是從平壤而來。
“也許高元小丑明知道這次他斷無勝理,事先將斛斯政囚在了遼東城內吧!”聽完李旭的話,裴操之楞了楞,強行解釋。
平遼勝利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這意味着地方上從此可以修養生息,也意味着明年春天他不必再爲蜂擁而起的流寇頭疼。所以,老太守此刻寧願相信高句麗人的誠實,也不肯仔細推敲其中破綻。
‘裴大人畢竟只是個文官!’見識過老太守的執着後,旭子心中暗道。他把頭看向張須馱,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支持。但通守大人卻笑眯眯的將頭側開,不肯將目光與他相接。
‘原來通守大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爲什麼不說?’旭子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固執己見。歲月已經漸漸磨平了他的棱角,在學會圓滑的同時,他也失去了敢於說實話的勇氣。
“各地官員都在給陛下上賀表,我和張大人琢磨了一下,咱們這裡只有你受聖恩最隆,所以,到底送什麼樣的賀禮,還想聽聽你的建議!”裴操之見李旭不再給自己打岔,以爲他已經被說服,把話慢慢切入了正題。
“若高句麗真能平定,已經是陛下最期待的賀禮了。”旭子斟酌了一下,儘量把話說得婉轉。他不相信高句麗王室的諾言,兩次遼東之戰給他的印象是,耍無賴撒謊是高句麗這個半島民族的特長。從當年遼東城的屢降屢戰,到宇文述和於仲文二人所率領的三十萬大軍被人家尾隨追殺,高句麗人的行爲已經充分地見證了他們的信譽。但朝中的那些人,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屢次上當依舊不知提防!
“當年諸葛武侯對南蠻王七擒七縱,陛下已經三伐遼東,想必高句麗王這回已經意識到我大隋天威,知道洗心革面了吧!”老太守裴操之有些不耐煩,作爲一個官場老人,他很輕鬆地就順着李旭的話音捋出了對方想表達的真正意思。
年青人還是血氣旺,出於愛護角度考慮,老大人決定不於旭子一般見識。他整理了一下被打斷的思路,正準備強調準備禮物的重要性,又聽見眼前傳來一聲嘆息。
“如果高元肯守信,我朝自然應給予寬恕。只怕……”李旭嘆了口氣,搖頭,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此時他說什麼都來不及了,班師消息既然傳到了齊郡,千里之外的大軍想必早已回頭。
“我剛纔和太守也這麼講過,但自開春以來,各地亂賊四起。想必朝中諸臣亦不願意王師久拖於遼東,以免引得意外之禍!”張須馱見旭子仍然有些不開竅,在旁邊慢慢補充了一句。同爲武將,旭子的觀點他非常清楚。以武將的角度看,要麼不戰,要戰就應該將對手徹底擊垮,以絕後患。像這樣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會助長敵軍的囂張氣焰。
但大隋朝已經禁不起折騰,據傳言,今年像齊郡這種以流民充當府兵去前線應卯的行爲在各地都有發生。個別強悍的地方官員甚至公開抵制第三次徵遼。直到五月,前往懷遠鎮集結的兵馬數量還不及前兩次的一半,並且有大批低級軍官以各種藉口逃避兵役。當然,這些傳聞張須馱不能主動與同僚交流,但他認定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麗請降的真實原因。至於來護兒兵臨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預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沒與水師聯絡就允許了高句麗人的投降條件。否則,絕不會出現水師剛克畢奢,斛斯政已經送到遼東的怪事。
“只有從遼東搬了師,朝廷纔有餘力對付各地亂匪。畢竟不能再由着他們這樣越鬧越大!”裴操之見張須馱附和自己的意見,非常高興地補充。作爲地方官員,他們更關注的是本地區的民生,而不是千里外的幾片蠻荒之土。
“末將考慮不周!謝兩位大人指點!”李旭做猛然醒悟狀,再度拱手稱謝。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很謙虛,內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的消息來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張須馱二人聽說的那些官場機密。但憑藉數年來在不同軍中部門的閱歷,此時他看問題卻遠比裴、張二人全面。三年來,朝廷每從遼東撤軍一次,地方的亂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後是一些如李密、楊玄感這樣落魄的世家試圖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徵遼功成,各地亂匪的氣焰必然會遭受重創。如果第三度徵遼依舊無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遠不止是前兩次這些人。
已經長大的旭子知道,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見解只能爛在心裡,除非皇帝陛下親口問,否則跟誰都不能說。因此,他只能隨波逐流,順着兩位上司的話說出違心之言。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則,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無意間爲自己樹下一堆敵人。
“好說,好說,李郎將不要客氣。賀表事關重大,李郎將還得幫老夫仔細參謀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計較李旭方纔的魯莽言語。
“皇帝陛下麼,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來形容楊廣,但是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楊廣總是以不同面貌出現,遼水河畔撫着麥鐵杖屍體那個有情有義的陛下,懷遠軍中指着遼東奮臂疾呼的陛下,徵遼失利後諉過於人,隨後不顧一切再興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個人。旭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執着與善變,幾乎各種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時,他像個千古明君,但大多時候,他只是個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廣有四海,不缺我們這些臣子的一點薄禮。但伐遼畢竟事大,值此普天同慶的大喜之日,唯獨咱們齊郡拖後了,未免顯得過於扎眼!”老太守裴操之甚會說話,聊聊幾語,便點出了準備賀禮和賀表的緣由。
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沒有人能清高的起來。其實,所謂官員昏庸也罷,清廉也罷,還不都取決於朝廷麼?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官場打了半輩子滾的老太守別的事情沒看開,爲官的門道卻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剛剛凱旋而歸,肯定需要很多錢財來激勵將士。”旭子看了看滿臉熱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語的張須馱,心中長長嘆了口氣。除了國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歡的恐怕就是戰功了。但眼下他肯定還沉浸在征服高句麗的快意中,郡兵們剿匪的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於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卻一直不願意面對的答案。楊廣的這個愛好離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遠,以至於每次提起來,他都忍不住一陣沮喪。
“如果咱們從上次剿匪的戰利品中挑揀出幾件拿得出手的進獻給陛下,估計陛下一定會非常開心!”低下頭,旭子以極小的聲音補充。
這纔是他所瞭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實的一面,他不喜歡,但卻無法否認。
皇帝陛下喜歡珠寶珍玩,一種癡迷般的喜歡。當日他得知旭子四處謀缺時,曾親口說過:你與其去賄賂別人,不如來賄賂我。旭子期望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宇文述之所以屢戰屢敗卻依然受寵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總是把搜刮來的最好最貴重的東西送入宮中。
雖然真相不令人開心,但旭子已經不再爲此吃驚。最近幾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前他迷信於書中的話,堅信永恆的友誼,堅信親情的珍貴,堅信皇帝是聖明的,民間之所以有那麼多苦難,都是因爲品行惡劣的臣子矇蔽了聖聽。
但現在,親身經歷的諸多事實推翻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空想。如今的旭子更相信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東西。雖然楊夫子曾經教導過,人有時親眼看見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相。
在清晰和朦朧之間時,總是最迷茫。旭子不明白自己現在所作所爲是對還是錯。按書上所言的做人要求,基本上全是錯的。但不這樣做,卻錯得更厲害。
“近兩年內庫用度緊,這一點老夫也曾聽說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讓皇上爲難,咱們這些當臣子的實在問心有愧!”同一件事,在裴老大人嘴裡說出來永遠是那樣冠冕堂皇。
“上次剿滅北海羣盜時,賊髒裡倒是有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幾個月來一直沒人買得起。不如把他進獻給陛下,一則讓朝廷知道我郡子弟的忠勇。二則麼,正像李將軍所說,陛下犒賞凱旋將士也是筆不小的開銷!”聽完裴操之的話,張須陀主動提議。
“光一盞珍珠琉璃燈恐怕過於單薄,隨陛下一同凱旋的有百萬大軍的,咱們這些地方官員的不能軍前效力,湊些軍餉也是應該的。北海郡今年遭了匪劫,我聽說新任郡守還湊了十萬貫軍餉。咱們齊郡一直有富庶之名……”裴操之笑着搖頭。
在李旭到來之前,他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既然連皇帝陛下最信任的李將軍都證明的陛下的愛好是金銀珠寶,老太守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做得漂亮。
“開春時剛收過一次徵遼捐!”旭子不敢公然干涉地方政事,小聲嘟囔着提醒。他記得春天時,太守府的數位同僚還曾爲今年的民生而撓頭,怎麼才過了夏天,裴大人就突然大方了起來。
“我會派人跟那些大戶們說,這是最後一次。高句麗已經平了,陛下再不會徵遼了。”裴操之想了想,給自己的行爲找了一個十分合理的藉口。
“陛下不會再徵遼了麼?”旭子不敢肯定。如果陛下明年再興兵馬,老太守豈不是要失信於百姓?他又一次看向張須陀,卻看到通守大人輕輕搖頭,目光中充滿暗示意味。
旭子知道張須馱爲官很清廉,他也知道裴操之不是個沒有良知的貪官,從年初在徵遼一事上寧可冒險被朝廷怪罪,也要維護地方百姓的舉動上來看,兩位上司的人品都堪稱正直。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賄賂皇上。
從張須陀的目光中,旭子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說任何掃興的話。老太守肯把自己叫過來商量此事,擺明了沒把自己當作外人。如果自己過於不識擡舉,恐怕今後會令很多人爲難。
想要有所作爲,首先你得適應身邊的環境。
旭子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向老太守妥協。猛然間,他又想起謝映登的一句話: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
“那皇上算什麼,算坐地分贓麼?”旭子被自己心裡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四下看了看,他努力使得自己的表情不那麼古怪。
“嗯,地方上出十萬,府庫裡再挪五萬出來。十五萬貫錢,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夏糧快入倉了,把春天時郡裡留的壓倉糧再挪一批,裝船運到東都去!”裴操之見張須陀和李旭都沒有異議,很大氣地揮揮手,決定。
“大人想得周全!”李旭笑着點頭,奉承。
“這次路上會很安全麼?”與此同時,他心中卻冒出了另一個古怪的想法。他記得春天時齊郡曾經以路上不安全爲由拖欠應該送往朝廷的賦稅。這回同樣是送往東都洛陽,沿途經過那麼多土匪橫行的區域。“太守大人不會調郡兵護送給皇上的賀禮吧!”旭子暗中苦笑,如果是那樣,恐怕又要和徐茂功相遇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此居然有幾分期待。
當旭子和張須陀從二人太守府衙告辭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山下邊去了。臨近傍晚的街道很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抓緊黑暗來臨之前這難得的機會放鬆自己。這裡的大多數百姓都保持着天黑後就上牀睡覺的好習慣,或者說,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沒有錢買燈油。所以,日落之後到天黑之前這段時間就成了一天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好光陰
有人在路邊舉着酒碗唱歌,這是齊郡人表達快樂的方式之一。他們的快樂總是很簡單,多賺一個肉好,或者兒子的聰明被人誇讚了幾句,就會非常滿足。有人在大聲說着某些流傳以久的英雄故事,在旭子和張須陀這種真正領過兵的將領聽來,句句荒誕不經,卻總是能贏得很多聽衆的追捧。
旭子知道自己也曾經這樣滿足過,但現在他心裡卻很空。比起這些不知道下個月的米是否夠吃的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但人的好像永無止境,得到的越多,期望也隨之越大。
特別是最近,封爵、府邸、食邑、女人,他好像什麼都有了,但又覺得什麼也抓不着。有時候特別想喝醉一次,但齊郡的酒遠比舅舅的私釀差得太多,喝上一整罈子,依舊讓人兩眼發亮。
“仲堅最近不開心?”與李旭並絡緩緩而行的張須陀見心腹愛將情緒不高,笑着問道。
“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這裡比我老家那邊熱得多,也溼得多!”李旭想了想,回答。無論誰處在我這個位置也不會太開心,最敬重的長輩是賊頭,最好的朋友是仇敵,曾經引以爲靠山的陛下是個不守信用、做事隨意並且貪婪的傢伙。他心裡如是想,眼神卻平靜如水。
“小子,你很不錯!”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旭子一下,他的人和馬都比李旭矮,所以做這個鼓勵的動作很費勁。“不如去路邊喝一碗,這裡看上去有點髒,但菜做得很地道!”收回胳膊後,他大聲建議,然後不容對方拒絕,徑自把馬拉向了路邊。
路邊酒店的小夥計沒料到兩個請都請不到的客人會突然從天而降,驚得連歡迎的說辭都變了調,“兩位爺,兩位大人,樓上請啦,樓上雅座裡請!小七,趕快找人收拾一張臨窗的座位出來,張大人,張大人到咱們店裡吃酒了!”
“不用,不用,就樓下大堂就好,老夫愛樓下這熱鬧勁兒!”張須陀很隨和,信口吩咐。然後把馬繮繩甩給了小二,自己拉過一個長凳子,看都不看就坐了下去。幾位跟着二人走入店門的親衛試圖上前幫忙收拾桌子,被張須駝用大手一劃拉,統統趕到了街對面。
“你們自己找地方吃飯去,別走哪都跟着。這是城裡,又不是兩軍沙場!”老將軍指着對面另一家酒館,大咧咧地命令。
李旭有些吃驚。雖然他從軍之前經常在舅舅的店裡幫忙,但自從當了軍官後,很少再於底層大堂請人喝酒。第一這裡太嘈雜,必須大聲嚷嚷才能把話說清楚。第二,跑堂的小二對底層的人也不夠尊敬,加一個菜總需要千呼萬喚。還有一點就是旭子自己的虛榮心,有了錢之後,他本能地希望自己活得更舒服,更被人尊敬一點兒。
不過既然張須駝坐下了,他也不得不跟着坐好。旭子身邊的兩個親兵見狀,不待上司吩咐,主動跑去與張須陀的親兵一道就座。他們儘量選擇了靠近入口的桌子,兩家各自有七八張桌子的小酒館隔一條街道門對着門,如果張須駝和李旭這邊有什麼危險,他們隨時可以衝過來。
“來一罈新焙,一碟子糟豆,其他下酒的菜揀新鮮拿手的上幾樣。”張須陀顯然對路邊小店的吃食很熟悉,不看夥計遞上的水牌,信口吩咐。
“一罈新焙,一碟糟豆,其他揀拿手的上啊!”由於興奮,小夥計的聲音拉得又長又嘹亮。惹得周圍的酒客們紛紛回頭,饒有興趣地看着兩個穿着武將常服,卻混在他們之間喝酒的貴人。很快,有人便認出了這二位的名姓,大着膽子向這邊舉起了酒碗。“張大人,來喝我的吧。剛開的封,還沒動過呢!”
張須陀笑着抱拳相回,“諸位慢用,我的酒一會兒就到!”
“張大人先喝我的吧!”得到迴應的酒客們更加興奮,紛紛將自己的面前的酒罈子抱起來,向張須陀這邊招呼。
“大夥自便,我今天請客,不好借別人的酒!”張須陀指指李旭,拿着對方當辭謝的理由。
“那大人請慢用,我們就不勉強了!他日若有機會,一定敬大人一碗”酒客們轉頭,各自回到先前的熱鬧。
一種久違了溫馨涌現在旭子的心底。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酒客們所過的那種安逸的生活,或着說,他對底層的生活依然留戀。從軍後的歲月讓他活得很精彩,卻永遠與安寧祥和無緣。而張須陀大人卻把兩種生活輕鬆地契合在了一處。看着他現在這種於油膩膩的凳子上腆腹而坐的慵懶模樣,任何人都難把他與官場中那個八面玲瓏的老將軍聯繫到一起。
“錯過了最後一次徵遼機會,有些失望,是不是?”酒菜端上來後,張須駝給自己篩了一碗,一邊喝,一邊問道。
“有點兒!”李旭也學着張須陀的樣子給自己倒了碗酒,猛灌了一口,迴應。
“說實話,去年聽你說起陛下想調咱們二人去遼東,我也很期待。結果後來皇上另有安排了”張須陀用手刨了個豆莢,將翠綠色的豆子丟進嘴裡,話音變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老夫也好不甘心。不過說了不算,算了不說,這是我朝慣例。老夫這輩子遇到類似的事情多了,也就麻木了!,”
“是末將傳話不慎!”李旭放下酒碗,道歉。二人將同時被調往遼東的安排是他親口透漏給張須陀的,沒想到皇帝陛下記性居然這麼差。
“沒你的事。”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指快速剝着豆莢,吃得津津有味。“朝廷裡邊那些貓膩,老夫比你清楚得多。”他又抿了一碗酒,如回憶般品嚐其中辛甘駁雜的滋味。
老將軍好像對朝廷很失望。李旭端着酒碗,敏銳地猜測着張須陀的心事。酒館中的人很雜,這實在不是一個適合交流感情的場所。如果被人一不小心聽了去,事後再捅上一刀。旭子知道自己有些過於謹慎了,但無論誰吃過這麼多虧,恐怕都會一樣覺得處處藏着敵人。
“本朝爲官,第一要看出身,有的人生來就是公侯,有的人一輩子也撈不到爵位!”張須陀吐了口酒氣,繼續肆無忌憚地抨擊。“像你這樣的幸運傢伙,甭說別人,老夫看着都眼熱!”
“末將自己也知能走到今日,全憑陛下賞識,幾位大人提典!”
“是你自己有本事。別人可以胡說,你的本事,我和叔寶等人可都親眼目睹過的,不能閉上眼皮說瞎話!”
“叔寶、士信和幾位同僚的才能勝我十倍,大人的本事末將更是望塵莫及!”
“你也不必謙虛,叔寶、士信和重木的本事與你都在仲伯之間。至於老夫麼,年青時還能跟你較量一番,如今可不敢自吹!”張須陀笑了笑,說道。新焙勁衝,他又喝得有些急,所以臉色看上去已經開始發紅。
但李旭知道,這一刻張大人嘴裡吐出來的,卻絕不是醉話。“重木是生來就有封爵的,不能算。叔寶、士信和你一樣,都是想憑着手中本事博取功名的。老夫年青時,也和你們懷着一樣的心思,現在人老了,功名之心稍淡了些,卻也未完全看得開。”老將軍斷斷續續的說着,彷彿在跟多年不見的老友聊着心事。
“老夫和你們一樣。也不願意窩在地方上,和土匪流寇打一輩子交道!”他用手指輕釦桌案,咚咚有聲。此時旭子倒佩服張須陀會選喝酒的地方了,無論二人剛纔話音高低,周圍幾張桌子上的客人自顧談笑風生,注意力從來不被這邊的話題吸引。
“大人多年來維護之恩德,百姓們定然銘刻於心!”李旭見張老將軍有些醉了,拋開自己的心事,笑着安慰。
“恩德?”張須陀的眼睛又亮了起來,笑容很令人玩味。“李將軍,你真的是飛將軍李廣之後麼?”這次他沒剝豆莢,而是把十指交叉起來,頂在下巴上發問。
“按族譜,我應該是飛將軍的二十五代子孫!”李旭楞了一下,回答。當初徐茂功曾經教導過他,飛將軍李廣後人是個金子招牌,既然是真的,就一定別藏着不讓人知道。
“你很確定麼?”張須陀笑着,目光如水。
“家譜上是這樣修的!”李旭笑着回了一句,舉起酒來遮住自己的視線。家譜這東西是否作得準,其實有待商榷。就像唐公李淵能同時成爲涼武昭王李暠和飛將軍李廣的後人,上谷李家也把李暠列爲祖上傑出人物之一。但事實上,那位李暠身上恐怕匈奴人的血脈更重些,與李廣之間卻未必有必然聯繫。
“家譜上說,我是張昭的後人。祖輩名人出了一大堆,但我小時候,想吃碗這個東西得跟家人央求好幾天!”張須陀指指眼前的一堆豆莢,笑着解釋。
“我也差不多!穿件新衣服要等過年!”端起酒罈,給各自面前的酒碗斟滿。張須陀剛纔這幾句話將二人之間的關係拉近了許多。年少時的那些生活雖然有些苦澀,回憶起來卻充滿溫馨。
“所以我們這些人對功名的渴求更強,也更容易失望!”張須陀端起酒碗,與李旭碰了碰,總結。
李旭痛快地將一碗酒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滋味直衝腦門。張須陀的話簡直就是他的心聲,雖然他自己不願意說出來。
“今天告訴我們陛下最喜歡什麼,你很爲難吧?”張須陀給二人斟滿酒,繼續追問。
“有點!其實我見過陛下的次數不多。說不定是胡亂猜測!”李旭苦笑着灌了自己一碗。
“其實我和老裴也聽說過一些風傳,找你來,只是爲了確認一下!”張須陀陪了一碗,抹了把嘴巴上的殘酒,補充。
李旭連聲苦笑,兩位老大人都是人精,他無論怎麼小心,依舊要着人家的道。不過兩位大人此舉也不包含什麼惡意,找個人出頭罷了,反正李旭不說,他們也能想到其他辦法。
“你不明白老裴和我怎麼突然又大方起來了,是不是?”張須陀邊喝,邊問。
“路上依舊不太平!”李旭搖頭。在太守府衙時,張須陀給他使了好幾個眼神,至今弄得他還滿肚子謎團。
“萬歲春天徵遼時,很多郡縣都陽奉陰違,朝廷法不責衆,所以老裴膽子也跟着變大。如今大軍凱旋歸來了,以萬歲的脾氣,恐怕要找幾個人算帳。所以咱們的禮物,一定不能比別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嗆到了肺裡,大聲咳嗽。他沒想到裴操之還有如此難處,更沒想到,在地方官員眼裡,朝廷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但大夥卻必須忍受這樣的朝廷,這樣的陛下。因爲失去秩序後,世道會更加艱難。
“慢慢喝,別太快!其實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習慣了!”張須陀輕輕嘆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李旭坐直身軀,默默地舉碗相陪。他沒想到張須陀將軍對朝廷居然比自己還失望。如果對方不說,誰又能料到爲地方治安嘔心瀝血,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獻給大隋的張老將軍,居然懷着滿腔幽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個體貼百姓的朝廷,因爲我本來就是個吃了這頓沒下頓的平頭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個清廉的官場,因爲他們貪一次,夠我老爹當年忙活三輩子。”張須陀將酒罈子倒着舉起來,與旭子均掉其中的瓊漿。
“先帝初建大隋時,我以爲自己如願以償了。但我從三十歲時開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歲!”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語氣與臉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帶着一點點自豪。
“但老夫卻從不覺得遺憾!李將軍,你知道爲什麼嗎?”這次,張須陀沒有着急舉酒碗,而是換了一種非常非常鄭重的口氣問。
“請大人不吝指點!”李旭抱拳,施禮。這些天來,他一直很迷茫。聽了張須陀沒頭沒尾的話,心情卻漸漸變得開朗。他知道老將軍在指點自己,所以用一種非常感激的心態受教。
“因爲我發過誓,要護着這裡啊。不過,不是爲了他們的感激!”張須陀將臉靠近李旭,用胳膊壓住對方的肩膀,以極低聲音說道。“你看看他們,想想,想想自己這輩子最珍貴的是什麼東西。想想,想起來了麼?”
“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旭子想不出來。是酒館中這些溫馨的回憶麼?他不能確定。他知道自己還年青,感悟不到張須陀此時的心態。但他發現自己不像原來那樣煩惱了,因爲他現在做着同樣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發過誓,守護着這裡。那天晚上,張須陀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