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變徵(八)

李旭所處的位置距離王伯當不到一丈,只需**戰馬向前再跨越半步,他就可以將敵人生擒活捉。但這半步,黑風卻無論如何不肯向前跨了。頗通靈性的它發覺對面的來襲者人多勢衆,不到萬不得以絕不肯將主人帶入險地。

“唏――溜――溜”特勒驃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前蹄虛踢,硬生生剎住身形。“吁吁噓!”對面數百匹戰馬嘶鳴着止步,四蹄亂刨,如同面對着一頭嗜血猛獸。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透過雷聲傳過來,聲聲慢,聲聲碎,聲聲如刀。

“好一匹特勒驃!”來人絕非庸手,稍一愣神的功夫已經發現李旭身邊侍衛不多,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瞬間輕鬆,“咱們兩家就此罷兵,翟某便將人頭還你,李將軍以爲如何?”

“翟大當家爲何不試試擊殺我等,就此逆轉殘局呢?”須臾之間,李旭臉上的神色也恢復正常,輕輕搖了搖頭,反問。彷彿根本沒看見翟讓身後那如林槊鋒。

從來者的年齡和說話的口氣上推斷,李旭料定此人必是瓦崗軍前大當家翟讓無疑。否則,其言談舉止中也不會江湖氣十足。迫於形勢,他不得不考慮對方所提的要求。但越是到了這種時候,越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的窘迫來。

“咱們大當家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別不知道好歹!”翟讓身邊果然有人沉不住氣,沒等李旭的話音落下,便跳出來躍躍欲試。

“要戰便戰,又何必那麼羅嗦!”李旭冷笑,輕輕舉起了手中的黑刀。

此刻戰局已經接近尾聲,瓦崗軍兵敗如山倒。所以李旭所帶的千餘騎兵早已分散開去四下追殺殘敵,留在他身邊的人數尚不足百。而對面的敵將卻帶了足足五百騎兵,還不斷有戰馬從雨幕後衝出來,增大其一方的優勢。

人數多未必氣勢大,博陵騎兵以少擊多又不是第一次!面對優勢敵軍,周大牛等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倒是翟讓身邊的追隨者,見到嚇不住對方,陡然膨脹的氣焰又慢慢弱了下去。

雙方遙相對峙,把漫天風雨和戰場上的其他事物統統忽略。雨幕後不斷有潰卒抱着腦袋跑過,雙方卻誰也不出言阻止。而那些潰卒也樂得被忽略,很多人雖然看到了翟讓的旗號,只是楞了楞,旋即撒腿跑向更遠。

不過是短短的數息之間,對雙方彼此來說卻像過了幾千年一樣漫長。終於,翟讓苦笑着重申:“此戰李將軍已經贏了,又何必趕盡殺絕?包裹中是張須陀老將軍的頭顱,我已經命人用上好的楠木裝殮過。請將軍收下,就此放弟兄們一條生路如何?”

“我放過他們這一回,又怎知不會有下一回?難道翟大當家能向李某保證,他們回去後就棄惡從善,不會再提刀劫掠?”李旭將已經提在嗓子眼的心悄悄放回肚子內,繼續不動聲色地與對方周旋。

就在他與翟讓對峙的這段時間,背後的角聲已經響了三回,一回比一回聲音大,一回比一回張徨。那是他領軍出戰前與心腹將領約定好的聯絡信號。除非有特別緊急的變故發生,輕易不會吹響。

“哈哈,李將軍說得對。翟某不能保證任何事情?”不愧是瓦崗大當家,在對方如此咄咄逼人的情況下,翟讓依舊能大笑出聲。他用槊鋒指了指倒在泥漿中的王伯當,又指了指不斷從身邊跑過的潰卒,繼續道:“翟某隻能保證的是,如果李將軍繼續打下去,某將憑着手中長槊和身後這些弟兄們誓死與將軍周旋。能拖延將軍多長時間就拖延多長時間,能掩護多少弟兄平安離開就掩護多少弟兄。當然,若是能與李將軍拼個同歸於盡,翟某也沒白被人叫過一回大當家!”

說道最後,他的話突然一寒,腰桿瞬間挺直,渾身上下殺氣凜凜。

跟在翟讓身邊的瓦崗騎兵也不再鼓譟,緩緩在李旭正前方拉出一條三匹馬縱深的橫隊。槊鋒前指,竟擺出了一幅魚死網破的姿態。

“大牛,把地上那名將軍扶起來給翟大當家送過去!順便把張老將軍的頭顱抱回,改天咱們送往齊郡安葬!”李旭知道不能從對方身上榨到更多好處,只得退而求其次。翟讓等人聽不懂透過雨幕傳來的角聲,李旭自己心中卻是透亮。今天留在中軍坐鎮者是跟他搭檔了多年的老夥計張江,此人做事素來沉穩。如果不是發現了迫在眉睫的危機,他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勸主帥儘快結束戰鬥。

“嗯!”周大牛悶悶地答應一聲,將手中戰旗向泥地上一插。然後跳下馬,從泥坑裡架起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王伯當,徑直架到翟讓馬前。

瓦崗衆賊氣官軍將王伯當傷得太重,罵聲不絕,長槊影影綽綽圍着周大牛身邊亂晃,大牛卻像又瞎又聾般,先將王伯當向一匹空着鞍子的戰馬背上一丟,然後雙手接過盛放張老將軍頭顱的包裹,大步轉回本陣。

“我可以下令收兵,並承諾在明日午時之前不再追趕。希望遠道而來的翟大當家能好好休息,並約束士卒,別讓下一戰提前展開!”待大牛在馬背上坐穩了身形,李旭向翟讓抱了抱拳,說道。

“明日午時之前,翟某絕不讓瓦崗軍一兵一卒出現在這方圓四十里內!”翟讓知道李旭已經看穿了瓦崗援軍騎跑得筋疲力盡的事實,乾脆利落地答應。

底牌既然已經被人家看清楚了,他也沒必要再節外生枝。命一小隊親信扶着王伯當先行撤離,自己帶着其餘將士一邊收攏潰卒,一邊向東南方緩緩撤退。

目送翟讓離開自己視線,李旭吩咐親兵吹起號角。片刻之後,軍陣中有鑼聲與角聲遙相迴應。正在追殺殘敵的各部官軍聽到金聲,紛紛住手。有人卻殺得仍然不過癮,不耐煩地抱怨道,“怎麼殺得正痛快時就收兵了,放了這羣王八蛋!李大將軍可真是好心腸!”

“窮寇莫追!大將軍自然有大將軍的道理。有本事,不用聽大將軍的,你找別人打個這般漂亮的勝仗來看看!”立刻有底層軍官扯起嗓子,衝着抱怨者怒叱。

自張須陀戰沒以來,各路官軍對瓦崗罕有勝蹟。這一回能將平素根本惹不起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確令所有人喜出望外。捱了斥責者也不懊惱,陪着笑臉解釋道:“不是想早點將瓦崗賊剿乾淨了麼!咱們也好早點回家!”

“你急什麼?有李將軍在,瓦崗賊還能蹦達了幾天?”有人將話頭接過去,自信滿滿地迴應。

每個人卻都興高采烈。一邊在隊正的組織下打掃戰場,一邊議論紛紛,憧憬着徹底蕩平瓦崗的那一日。李將軍不敗,無論博陵軍和郡兵的士卒們都堅信這一點,毫不懷疑。

心思簡單的他們看不透頭頂上的烏雲,更看不見烏雲背後,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正在醞釀。

匆匆趕回的中軍的李旭連身上的水都沒顧上擦便走進了中軍大帳,迎接他的是數張因爲憤怒而扭曲的面孔。

“徐茂功突破虎牢防線,前鋒已經抵達滎澤。圍困滎澤的王君廓將軍正領兵和他對峙,勝負難料!”不待李旭發問,張江捧起一份被血水染紅了的戰報,顫抖着,送到他的面前。

“什麼?”雖然事先已經做了些準備,此言依然讓李旭的身體晃了兩晃。他伸手搶過戰報,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恨不得每個字都摳透了,才沉着聲音追問道:“怎麼會這樣?徐茂功怎麼可能從虎牢和滎陽之間穿過去?王辨和裴仁基呢,他們兩個幹什麼吃的?”

近十萬精銳官軍擋不住一支瓦崗偏師,這個結果誰也不敢相信。但此事偏偏就發生了,並且恰巧發生在李旭與瓦崗主力決戰的緊要關頭。如果李密能沉得住氣將決戰時間再推遲一日,今天覆沒的將是大隋官軍。

想到這,李旭抓起戰報,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依然是那寥寥幾行字,每個字,卻如刀子般捅在他的心窩上。

“咱們派出的斥候回報說,王辯前日撤向了管城。所以徐茂功從滎陽經過時,城內沒有一兵一卒出來攔阻!至於虎牢關,咱們那些弟兄都睡着了,至今仍無音信!”臉色蒼白的張江哆嗦着,將自己收集起來的消息儘量簡短地總結。

“咯嚓!”突然照入軍帳的閃電晃得李旭眼前一花,用手扶住了帥案,他才勉強穩住身形。虎賁郎將王辯熟讀兵書,此應該知道放徐茂功東進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而虎牢關中的秦叔寶和羅士信更是自己的好兄弟,他們兩個更不可能將好兄弟的後背賣給殺死張老將軍的仇敵。

除非,他們有萬不得已的理由!

“那郎君以爲,秦叔寶將軍和你是同心呢,還是同利?”突然炸起的雷聲背後,他聽見一個聲音幽幽地問。

可張老將軍屍骨未寒?被雨水浸透的鎧甲越來越冷,冷得旭子忍不住牙齒打戰。爲了防止徐茂功東進,他已經派了官軍中最強的王辯部去給齊郡子弟助陣,自以爲兩路官軍之中只要任何一路肯盡責,徐茂功就無法越過虎牢防線。卻萬萬沒料到,關鍵時刻,非但王辯袖手旁觀,齊郡子弟一樣冷血。

這簡直是從背後插過來的兩把刀,每一把上面都塗滿了毒液。好在正帶領幾支郡兵圍攻滎澤的王君廓足夠警醒,奮力擋住了徐茂功的來路。可王君廓所部全是郡兵,他們是瓦崗精銳的對手麼?答案不需李旭去想!

“君廓在信中說,他會想方設法拖住徐茂功一日!”司倉參軍郭方熟知老朋友的能力,大着膽子走到李旭身邊,將戰報的文字低聲重複。

“有一日時間足夠了!”旭子沉聲迴應。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冷,幾乎想倒下去不再起來。但心中有股火焰又徐徐嫋嫋,爲他提供勉強能繼續支撐的熱氣。

他記得剛纔自己爲了穩妥起見,跟瓦崗軍大當家翟讓約定明日午時之前互不相攻。剛剛打過敗仗的瓦崗軍不會想到官兵們的背後出了問題,他們會利用這一日的時間抓緊時間撤向山區。而眼下各路官軍剛剛打過一場勝仗,心氣更高,剛好能用來進行他事先所制訂的第三步剿匪計劃。

那是他最不願意進行的一步,卻不得不提前爲之。

放下血色軍書,李旭命令擂鼓聚將。徐茂功所部兵馬是整個河南流寇當中戰鬥力最強的一支,如果正面擊敗他的話,河南羣寇將永無東山再起之機。‘如果這一戰註定無法逃避的話,我會坦然面對!’他微笑着走回帥案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朗。年少時的那些經歷浮雲般從眼前掠過,彷彿就發生在昨日。

“咚――咚――咚咚!”雷鳴般的鼓聲驟然炸響,將主帥的命令傳向戰場各個角落。“大將軍聚將,李大將軍聚將!”親兵們策馬在雨幕中來回穿梭,如風尖浪底的一葉葉小舟,身形時隱時現。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昨天,徐大眼笑着從靴筒裡掏出一把匕首,輕輕插在特勒驃的屁股上。然後,他鷂子般飛下馬背,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自己的兄弟。

“徐大眼遠道而來,其兵必疲。”趁着各位郡兵的統領沒來之前,李旭向博陵軍的幾個核心將領解釋,“李密新敗,士氣低落。咱們以逸待勞,勝算……!”

沒等他把話說完,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的的”由遠而近,直奔中軍大帳。

“誰在中軍縱馬!”滿臉凝重的張江回過頭去,向軍帳門口喝問。博陵軍軍紀嚴明,除了斥候和傳遞緊急軍情的信使之外,嚴禁在中軍策馬疾馳。特別是在作戰之時,出現在中軍的馬蹄聲很容易引發將士們對軍情的誤會,

衆人的怒火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凍僵在臉上。中軍帳門被推開了,親衛們攙扶進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

“他們要借,借刀…….!”看到旭子,石嵐再也支持不住,僅喊出半句話便軟軟地癱在了侍衛懷中,腳下的泥地上瞬間被血潤透,淒厲醒目。

“喀嚓!”一道閃電裂破長空。灰黑色的天幕下,中軍大帳搖搖欲倒。

軍帳內剎那間冷若冰窟。所有博陵將領的臉都被凍成了青白色。大夥都不是蠢材,無須石嵐把話說完亦明白她想表達的是“借刀殺人”四個字。結合數日前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李淵家族即將造反的流言,徐茂功部得以越過虎牢防線的原因已經昭然若揭。

只是這事實真相竟然如此殘酷,殘酷得令每個人的心都爲之滴血。

無論是東都還是江都,如果相信有關李淵家族造反的流言,必然不能容忍造反者的族侄手握重兵在洛陽附近徘徊。比起有百勝之名又素得將士之心的冠軍大將軍,流寇李密的威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因此,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朝廷無法下旨捉拿李旭。更忌諱一招不甚逼得他鋌而走險,以至威脅到東都安全。所以,在博陵軍與瓦崗軍主力決戰之時,放一股可以決定勝負的有生力量進入戰場便成了某些人的理想選擇。

當然,如果李旭先幹掉李密,然後再被徐茂功斬於陣前更爲划算。等同於未費朝廷一兵一卒,就徹底剪除了兩個心腹大患。

這其中一個大患在半個月前還是國之干城。

“這狗日的朝廷!”王須拔握緊了拳頭,身邊卻無物可擊,氣得把牙根都咬破了,嘴角邊淌出了一股紅色的血。在石嵐到來之前他就懷疑徐茂功的出現是由於朝廷在背後搗鬼,只是耐於身份而不敢明說。此刻,真相已經大白,他無須給任何人留情面。

“瘋子,一羣被豬油夢了心的瘋子!”素來對朝廷負有好感的張江也氣得破口大罵。“咱們千里迢迢從河北殺到河南,還不是爲了他楊家的江山,他們居然想都不肯想一想便……”

他想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只好將瘋子二字再三重複。只有瘋子,纔會幫敵人壞自己的肱股,只有瘋子纔會自毀長城。可大隋朝瘋子偏偏這麼多,先毀了張須陀、然後毀了楊義臣,現在又拎着染血的刀奔向李旭……

“要不,咱們也反了吧!”有人以極低的聲音提議。剎那間,一道閃電裂破黑漆漆的天空,將中軍大帳照得雪亮。待到雷聲過後,大夥纔想起找那個提議者,卻發現很多人都緊閉上了嘴巴,兩眼中充滿了探詢的意味。

無數雙眼睛看向李旭,期待他能拿一個準主意。衆人這才發現大將軍剛纔一直沒有說話,雙手緊抱着已經陷入昏迷中的石嵐,蹲在軍帳口,猶如泥塑木雕。

“郎中,趕快請郎中!”有人大聲地喊叫。冒雨打馬狂奔,從管城一直奔到原武,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更何況對方是一名馬上臨盆的孕婦。

“大夥先回避一下吧,郎中馬上就到了!”站在李旭身邊的周大牛回過頭來,慘笑着說道。

“對,咱們先回避一下,迴避一下!”慌亂中的衆將連聲答應,躡手躡腳從李旭身邊走過。連呼吸的聲音都儘量壓得很低,生怕驚醒了別人的睡夢。

他們自動在中軍外圍成了個小圈子,以免趕來應卯的各路郡兵統領打擾到李旭。朝廷對大將軍動手的消息還沒有傳出去,大夥必須將這件事所造成的傷害削減到最小。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是陛下負大將軍,非大將軍負陛下!”時德方四下看了看,搶在郡兵統領們趕到之前向張江建議,“咱們反正已經擔了惡名,不如索性遂了那些人的願……”

“只怕各路郡兵不肯聽從號令!”張江的眉頭皺了皺,低聲迴應。朝廷的表現終於讓他絕望透頂,作爲從底層一路殺上高位的將軍,坐以待斃向來不是他的風格。

“趁他們還不知情,咱們在在中軍帳附近埋伏好刀斧手。”時德方略眼中瞬間閃出一道寒光,低聲道。“大將軍將各路郡兵都控制在手後,立刻揮軍向西。管城和滎陽旦暮可下!然後直取東都,殺光了那些王八蛋。洛陽附近的地勢險要,周圍還有幾大倉糧食。無論誰人佔據了那裡,都等於定下了霸業之基!退可以保全自家安寧,進可以圖謀天下!”

“此事還得聽一聽大將軍的意思,他這個人……”張江嘆了口氣,目光又投向背後的軍帳。跳動的燭火將李旭的影子在帳壁上不斷拉長縮短,看上去說不出地孤獨。

數名隨軍郎中提着藥箱慌慌張張跑進軍帳,將李旭的身影圍了起來。片刻之後,周大牛等人亦匆匆跑出,不斷將火盆、胡牀、被褥、水壺等物擡入中軍。每名侍衛臉色看上去都非常焦急,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憤怒與絕望。

隨軍郎中們整日處理的都是刀箭所傷,對婦科急症無一人擅長。好在鍼灸提神和藥物止血之術大夥都粗通一些,七手八腳地折騰了片刻,終於讓石嵐醒轉。

“我沒事,只是有些乏!”發覺自己被丈夫當着衆人的面緊緊抱着,她臉上居然涌起了幾分屬於少女的羞澀。轉瞬,說話的語氣就惶急起來,“郎君趕快離開這裡,王辯前天就返回管城了,徐茂功根本不會受到阻攔……”

“瓦崗軍還有一日半的路程才能到,我已經擊敗了李密,你歇一下吧,藥馬上就熬好!”看着石嵐臉色越來越蒼白,旭子的心痛得如刀攪一般。此刻,什麼朝廷,什麼叛軍,在他眼中早被視爲枯枝爛草!他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平安安熬過這一關,平平安安和自己一道返回博陵。

“那你也得先把退路安排好了啊,大夥都看着你呢?”石嵐在李旭懷裡輕輕掙了掙,微笑着安慰。

“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我已經擂鼓聚將了,待大夥從戰場上撤下來就安排撤退!”李旭鬆開一隻胳膊,把石嵐虛託在懷中,強笑着說道。“你吃上副湯藥,再睡一覺發發汗,明天就會好起來!”

“我不睡了,我要好好看着你!”石嵐掙扎着伸出一支胳膊,輕輕摸了摸李旭臉上的鬍鬚。那上邊掛這幾滴晶瑩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我要看着郎君將敵人全都打敗,看着你揚眉吐氣地返回博陵!”

她的手沒有半點溫度,冷得像數九寒天裡的冰。不但讓李旭心裡直打哆嗦,連在一旁邊忙碌的郎中們都看得直髮抖。幾個年青的侍衛受不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氣氛,走出帳去,背對着衆人悄悄地抹眼淚。

衆郡兵統領已經陸續趕來,不知道中軍帳大內發生了什麼事,忍不住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很快,有眼尖者看到了忙進忙出的郎中,恍然大悟般低語道:“莫非是什麼人受了傷,怎麼這麼大陣仗……?”

“不會是李將軍吧!”有人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四處張望。

“胡說,能傷到李將軍的,那得是何等本事!”反駁聲立刻高了起來,伴着雷聲震得人從心裡向外打哆嗦。

如果李大將軍不在了,還有人能治得住瓦崗麼?衆人心裡大勝的喜悅瞬間被絕望所吞沒,在冷雨中手足無措地呆立着,一個個被凍得瑟瑟發抖。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郎中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怎麼樣,傷得重麼?”周英等人立刻圍攏上去,七嘴八舌地追問。

“冒雨跑了二百里路,即便是壯漢也撐不下去了,何況肚子裡還有一個八個多月大小的胎兒……”衆郎中不住搖頭,回答聲宛若蚊蚋。

“什麼孩子,什麼胎兒,你們說什麼呢?”周英、鄭勃等人大怒,拉扯着郎中的衣袖子大聲質問。

正爲無法救人而懊惱的郎中們立刻勃然做色,用力甩開袖子,瞪圓眼睛,聲音卻放得極低:“小點聲音會有人把你們當成啞巴,當然是將軍的夫人和孩子了!別吵吵了,給他們一點時間!”

“啊!”衆將軍張開的大嘴簡直可以塞進一個雞蛋。周英等人對李旭的妾室都有一些印象,記憶中那個女子長得並不甚漂亮,只是給人感覺比較堅強,不像個錦衣玉食的貴婦。沒想到她居然堅強到如此程度,能一個人策馬從管城衝到原武。

只是,她不好好地在管城的將軍府中養胎,冒着雨跑到兩軍陣前來幹什麼?

“妾身對不住相公,沒能保護好咱們的孩子!”中軍帳內被臨時格出來的一角空間內,石嵐抽了抽鼻子,低聲道。

“你別想那麼多,先歇息一會吧!孩子沒了咱們還有機會再生。你跟我年齡都不大,將來日子還長着呢!”已經扯去了鎧甲的李旭將妻子貼在自己的胸口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爲對方驅趕那徹骨的陰寒。但懷中的軀體依舊在一點點變冷,無論他抱得再緊,都起不到任何效果。

“郎君別怪妾身,妾身也是迫不得以!咱們在管城的家前天就被郡兵給圍了,連臨近的宅院都受了牽連!妾身派了好幾波人,都給郡兵截了回來!”石嵐輕輕咧了咧嘴,想給丈夫一個笑容,眼角處卻有一串晶瑩的淚珠滾滾而落。

“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笨,居然沒注意提防。你總勸我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我卻總是記不住!”李旭連聲答應着,對自己當日的執拗好生後悔。如果當日肯聽二丫一句話,博陵軍根本不會跨過黃河,更不會有今日之禍。但那個時候,自己想的卻是皇帝陛下的恩義,想得是張須陀將軍的仇恨,唯獨沒有想到自己和家人。

“不是你笨,是人心太惡。他們怕你脫離險境後報復,所以把我扣在手裡當人質。若不是虞大人暗中幫忙……”二丫輕輕吸了吸鼻子,目光中隱隱帶着幾分驕傲。“他派了幾名僕婦來監視我,其中一個身材與我差不多。被我打暈,互換了衣服溜出門。難爲虞大人了,這麼胖的僕婦他也找得到!將來你如果能遇到他,一定要替我說聲謝謝!”

只是在二人剛剛成親的時候,她臉上才經常掛着這種笑容。帶着一點點調皮,還帶着一點點自得。後來因爲兩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大相徑庭,二丫臉上的笑容漸少。再後來旭子身邊有了萁兒,他不是個擅長處理家務的人,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曾經以爲,當初之所以娶了對方,半是因爲迷亂,半是因爲寂寞。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這笑容早已刻在心底,日日不曾忘記。

“我定會謝謝他!你別再說話了,稍微歇一歇,緩緩體力!”李旭抹了一把淚,咬着牙道。

“你不要恨他們。恨別人的滋味很難過!”彷彿看穿了旭子心中的想法,石嵐將手從丈夫的鬍鬚旁移開,順勢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答應我,別恨任何人。只要自己活得開心就好。當年我也恨過,真的很累!”

明知道片刻之後便是永別,她卻依然希望看着旭子活得開心,活得自在。“他們是大隋朝的官,當然要聽皇上的命令。況且他們做得並不認真,否則知道我逃了,不會不派人來追!”

“我不恨,我今後只做對咱們最有利的事!”李旭痛得心如刀攪,淚水順着鬍鬚一顆一顆往下淌。

“那就趕緊去給弟兄們分派任務吧,這麼大的雨,他們想必等得很辛苦!”石嵐見李旭終於又依了自己一回,露齒而笑,兩隻眼睛彎成了一雙月芽兒。

“不着急,等你睡着了,我再去招呼他們。幾句話的事情,不需要太費心思!”李旭搖了搖頭,唯恐自己一轉身,彼此便陰陽兩隔。

“你去吧,我就在這裡等着!”二丫戀戀不捨地將合上眼睛,夢囈般道。“我不用看,也能猜到你的模樣。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你指點江山的樣子,從第一眼看到就喜歡……”

隨着懷中的軀體漸漸變冷,旭子的心也一點點向下沉。“二丫!二丫,你不要睡,我這就去點將!”他大聲叫喊,希望能喚醒那戀戀不捨的雙眸,懷中人卻再不迴應。

“二丫,你等一等,我還沒開始點將呢?”李旭再也承受不住,貼着妻子的臉嗚咽出聲。不到三十而封侯,百萬軍中無敵將,富足的生活,貼心的妻子,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幸福曾經距離他那樣的近,幾乎伸手可得。但就在伸出手指的瞬間,一切就突然碎去了,扎得人渾身上下鮮血淋漓。

簾外雷聲大作,老天好像也發了怒,試圖將眼前這骯髒的世界劈成齏粉。閃電過去後,骯髒的世界卻依然故我,只有地上流淌的泥水又紅了幾分,猶如人心頭滴出的血。

李旭用力的掐自己的大腿,希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事實。劇烈的疼痛卻清楚的告訴他,此刻並非在夢中。“告訴我,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麼啊!”他站起來,對着冥冥中的主宰者大喊,回答他的卻只有蕭蕭風雨。

這個世界上也許有神,但他們都睡着了。有關人世間的悲哀,他們不想管,也管不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李旭慢慢冷靜下來,再次跪下去,用手輕輕地將妻子的衣裳扯平。他記得二丫是個愛乾淨的人,雖然她不喜歡奢華,但平素身上穿的和頭上帶的都會收拾得齊齊整整。她喜歡一根烏木珍珠步搖,那是塞外商號送過來的禮物,因爲只有一付,所以爲了讓萁兒不爭,她當時還弄了些小手段。旭子用手指替她將頭髮攏好,把步搖上的水在胸口上擦乾,重新插回她的髮梢。因爲長時間握着馬繮,她的手心有很多污漬,旭子用衣角沾着水幫她洗得乾乾淨淨,輕輕搭回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臉依稀帶着淚痕,彷彿被冷雨打落的花瓣,旭子低下頭,用脣輕輕吻了下去,就像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他曾經用這種辦法將二丫弄醒。

做完了這一切後,他拉好胡牀上的紗簾,轉身走向軍帳中央。“二丫,我要聚將了,你悄悄聽着,別給人發現!”在回頭的瞬間,旭子於心中叮囑。然後挺直身軀,快步走到帥案後,“擂鼓!”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聲音穿透風雨,遙遙地傳了出去。

“隆-隆隆―隆!”低沉的鼓聲穿雲裂石,轟然炸響。“轟-轟轟―轟!”天空中,無數道閃電與鼓聲遙相呼應,桀驁而不遜。緊跟着,風聲、雨聲、馬蹄聲、號角聲同時響起,宛若一曲雄渾的破陣樂。當所有響聲落下後,天地間慢慢又恢復了安靜,只有淅淅瀝瀝的雨,將紅色血水沖淡,洗淨,慢慢變成虛無。

雨晴後,幾艘小舟順着剛剛打通沒幾天的官道,快速奔向揚州城。大隋天子剛剛吃過幾盞新焙,正準備午間小憩,忽然聽到寢宮外邊的嘈雜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呵斥道:“不是說過有什麼事情先找裴矩和虞世基麼,怎麼又把奏摺送到了朕這邊來。將這冒失的傢伙拖到宮門口打二十板子,省得他下次還不長記性!”

“遵命!”御前侍衛們答應一聲,匆匆跑了出去。嘈雜聲便嘎然而止。片刻後,一曲若有若無的古樂從御花園深處傳來,聽得人心神不覺爲之一清。

“誰在那邊彈琴,好像手法很嫺熟呢?”楊廣將身體歪在錦塌上,迷迷糊糊地問。

“是吉兒吧。咱們的幾個孩子裡,只有她鍾愛這些!”正在替丈夫揉捏肩膀的蕭後側起耳朵聽了聽,笑着回答。

“嗯,指法不錯,調子也找得準。是廣陵散吧,這個譜子不適合她!太悲,缺乏朝氣!”楊廣又聽了片刻,低聲點評道。他在琴棋書畫方面造詣非常高,基本上能做到“聞絃歌而知雅意”的地步。在他看來,琴聲要與周圍環境相適合,如此明媚的日光下弄一曲絕唱來彈,明顯是有些搭配不得當,怪不得聽上去總覺得差了幾分意境,很難引起人的共鳴!

“小孩子麼,還不是就喜歡裝出一副歷盡滄桑的模樣!”蕭後抿了抿嘴,笑着打岔。“由着她的性子彈去吧,咱們家的女兒,又不指望造詣勝過那些當世聞名的琴師!”

“也是,咱們家的女兒,怎會爲別人操琴。不過聽到這琴聲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吉兒今年有十三了吧?”楊廣忍住一陣陣襲來的睏倦,有一句沒一句地問。

“過了年就十四了,妾身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跟陛下拜過堂!”蕭後知道丈夫心裡在想什麼,微笑着迴應。那些同甘共苦的歲月就像一罈老酒,放得時間越長,回味起來越溫馨。

“朕,朕心裡倒是有個好人選。出身寒微了些,但是個知冷知暖的。不像江都這幫傢伙,一個個狼心狗肺!”楊廣打了個哈欠,絮絮地道。“他給朕將河道打通了,咱們等天涼快下來,就可以平安返回洛陽去。這麼大的功勞,朕也不知道該怎麼獎賞他。你說,把吉兒嫁與他可使得?”

“陛下看中的人,應該是不會錯的!”蕭後見楊廣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停止手上的動作,笑着敷衍。

她明白丈夫心目中的成龍快婿是誰,最近一段時間,整個東都的人幾乎都在議論那個名字。帶着四千騎兵轉戰千里,打得瓦崗數萬兵馬不敢回頭。千軍萬馬避黑旗,這樣的少年英雄,也的確配得上自家吉兒。只是此人膽子太大了些,先擅自開了管城倉,又將從流寇手中搶回來的土地毫不客氣地分給了有功的郡兵。通濟渠和官道重新貫通這才幾天,各地送來彈劾他的摺子已經攢了兩大筐。若不是陛下早有吩咐,相關摺子一概不予理睬,朝臣們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妖來!

“有空,有空你去,去問問吉兒的意思!”楊廣翻了個身,呼吸聲慢慢變得均勻。畢竟已不是年青時候,勝不得酒力,臉和脖頸都漲得像煮熟了的蝦子一樣紅。

“嗯!”蕭後輕輕地答應,然後又輕輕地嘆了口氣。眼前人是個盡職的父親,知冷暖的丈夫,雖然他未必是個好皇帝。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對於女人來說,懂得欣賞和憐惜自己纔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排在靠後。

牀榻上的楊廣看樣子已經睡熟了,所以妻子的嘆息聲他根本沒聽見。過了片刻,輕輕鼾聲也響了起來,起起伏伏,聽得人心煩意亂。

蕭皇后慢慢地站起身,躡手躡腳替丈夫蓋好了錦被。雖然已經是初夏,簾外風還約略帶着些涼意。丈夫的身子骨已經大不如前,一點小的風寒足以將其擊倒。凝神對着楊廣的睡相沉思了片刻,她輕輕地走向寢宮門口,幾個一直等候在那裡的太監趕緊湊上前,七手八腳撐起一盞黃羅大傘。

“娘娘要去花園麼?”一名宮女壓低聲音詢問。

“不去!”蕭後搖了搖頭,“剛纔的信使從哪裡來的,侍衛們將他押到什麼地方去了?”

“是從河南來的,好像很急的樣子。見陛下不耐煩,獨孤統領就將他領到朝房見虞大人去了!”幾個太監倒也盡職,略加思索,便給出了一個確切的答案。

“那咱們也去見虞大人,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蕭後想了想,決定。她知道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喜歡報喜不報憂,眼下江山岌岌可危,可不能再由着二人的性子胡鬧。

彷彿是心有靈犀般,沒等蕭皇后邁開腳步,通往前殿的磚石甬道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名紗帽歪斜,衣衫凌亂的官員彷彿魂魄都丟了般,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那不是虞大人和裴大人麼?”當值的太監眼神好,遠遠地就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給兩位大人也打把遮陽傘!”蕭皇后用身體擋住寢店的門,低聲命令。從兩位肱股之臣的神態上看,恐怕外邊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丈夫剛剛睡下,最不喜歡別人在這個時候打擾他。

虞世基和裴矩二人也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不敢直接向寢殿裡衝。遠遠地向蕭後做了個揖,一邊喘息,一邊低聲喊道:“臣等見過皇后!河南,河南出大事兒了!”

“兩位大人不必多禮了。什麼事情讓你等這麼慌張,難道不能放一放,等明天再跟陛下說麼?”蕭後板着臉,低聲質問。

“李仲堅在五日前擊潰了李密所部瓦崗軍主力,斬首超過兩萬!”虞世基喘了幾口氣後,強笑着回答。“所以我們兩個想把這件喜事告訴陛下,一時忘了陛下有午睡的習慣!”

“這倒是件好事!”蕭皇后的眉頭跳了跳,聲音在不知不覺中擡高了幾分。她快速向屋子內回望了一眼,透過稀疏的珠簾,看見丈夫依舊在酣睡,猶豫了一下,裝做很高興的模樣吩咐:“你們兩個多等一會兒,待陛下醒了我就告訴他。他這些日子最想知道的便是李大將軍和瓦崗賊會戰的結果,一定會宣召你等詢問其中詳情!”

“是,是,但此戰過後還發生了些意外!”虞世基的話開始變得結巴起來,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尷尬。先報喜後報憂是他用來對付楊廣的得意手段,換了個對象後,效果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爲了不讓蕭皇后誤會二人在故意愚弄他,另一位參掌朝政裴矩大人趕緊將話頭接了過去,“兩份急奏是同時到的,所以我等只能一塊兒啓奏。疏忽之處,還請皇后包涵!”

“說吧,還有什麼事情,莫非李將軍受傷了麼?”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涌上蕭皇后的心頭,強壓住心中的緊張,她用顫抖的聲音追問。

“不,不是受了傷!”裴矩額頭上汗珠滾滾,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表達才能讓消息聽起了不太那麼令人震驚。“李,李將軍和東都之間出了些誤會,沒有追殺瓦崗衆……”

“等陛下醒來,讓他親筆寫封信調解一下就是了。不過是幾倉糧食罷了,段大人他們也是,又要讓人賣命,又不給人吃飽!”蕭皇后笑着搖頭,帶着幾分不滿的口吻說道。

爲了幾個捻酸拿醋的留守官員而失去一員虎將,瘋子纔會幹這種無聊事情。裴、虞兩個都是有多年輔政經驗的老臣了,居然耐着一些人的顏面不去處理。怪不得這幾年天下越來越亂,柱石之臣都是這般模樣,能將國家治理好纔怪?

“不是,不是這麼簡單!”素來沉穩的裴矩急得直跺腳。蕭皇后天子聰明,不像楊廣那樣好糊弄,所以很多專門爲楊廣準備的說辭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難道東都那邊還敢違背陛下的旨意麼?”蕭皇后被裴矩欲言又止的模樣惹得心煩,問話的聲音中漸漸透出了怒意。

“不是,不是違背!”裴矩低下頭,不敢與迎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相對。反覆嘟囔了好幾遍廢話,他終於把心一橫,低聲奏道:“娘娘榮老臣把話說完!東都那邊誤會李將軍和李淵叔侄二人勾結起來造反,所以就打開了虎牢、滎陽一帶的防線,把徐賊茂功放到了李將軍背後。李將軍剛剛與瓦崗主力打完了一場,發現自己被人出賣,大怒之下舉止失措。結果被翟讓、徐茂功兩人前後夾擊…….”

“最後結果怎樣?李將軍不是帶着騎兵麼?他橫下心來向回闖,賊人怎能攔得住他?”午後的陽光突然變得有些刺眼,蕭皇后前後晃了晃,扶住了貼身宮女肩膀,才勉強站穩了身體。丈夫剛剛纔跟她提起這個年青人,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步了張須陀老將軍的後塵。可此人用兵分明很謹慎的啊,怎會突然間性情大變?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其中必然有隱情。但指望裴矩和虞世基兩個完全實話實說,無異於癡人說夢。強壓住令人窒息的心跳,蕭皇后繼續問道:“他沒有向管城和虎牢求救麼?還是求了救后王辯和裴仁基兩個沒回應。”

“是東都那邊下旨,命令王辯和裴仁基兩個按兵不動,並隨時準備將李將軍捉拿歸案。所以李將軍也沒有向滎陽方向突圍,而是先遣走了郡兵,然後帶着麾下士卒直奔黃河渡口。在渡口邊上他被流寇纏住,雙方激戰了一天一夜。據留守管城的王辯大人所奏,最後李將軍兵敗,不肯被敵軍折辱,連人帶馬跳入了黃河!”

能糊塗的地方,裴矩儘量向糊塗裡說。據信使私下透漏,是東都派出段達、劉長恭等重臣帶領數萬兵馬堵住了李旭的退路,而瓦崗軍又趁勢回殺,三路兵馬對李將軍構成了合圍之勢。李將軍見大勢已去,不願讓郡兵們白白送死,才主動下令給郡兵統領們,要求他們帶着郡兵們通過段達等人的防線各自返鄉。隨後,四千博陵騎兵寡不敵衆,被兩支瓦崗軍聯手絞殺於黃河南岸。

但這話不能如實說給皇帝陛下聽,否則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腦袋。逝者已以,不能因爲一個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的失敗者而再毀掉更多的國家柱石。

“天!”蕭皇后再也堅持不住,整個人都軟了下去。在丈夫口中,那個少年是大隋朝最後一根樑柱,雖然他也姓李,很可能正應了那個桃李子的民謠。但夫妻二人儘量不去想壞的一面,把朝廷復興的希望都寄託在這個上天賜下來的絕世勇將身上。沒想到,留守東都的人會如此聰明,聰明到自毀長城。

“有人看到屍體麼?還是瓦崗軍憑屍索贖?要多少錢,我來出。你們儘管派人去應下來!”被兩名宮女用力攙扶着,蕭皇后依然覺得腿腳發軟。抹了拔淚,她語無倫次地追問。

“至今沒發現屍體,那兩天雨太大,估計被河水沖走了!其他消息也不確切,臣等已經下令地方官員和各位監軍們重新寫一份詳細奏摺上來,把事情的起因和最後結局寫清楚,任何人不得蓄意隱瞞!李將軍的身後事,臣等也商量過了。就按張老將軍先例,決不虧待了他的家人!”唯恐把自己也牽連進去,虞世基趕緊在旁邊補充。他相信東都方面會給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答覆,也願意給李旭一個令人羨慕的身後哀榮。

只要能把眼前這關糊弄過去,他和裴矩二人剛纔甚至商量好了抓兩個替罪羊出來,以免此事牽連太廣。

“人都沒了,再調查真相有什麼用?封個再高的官爵有什麼用?難道還能讓他活過來麼?還是爲了塞天下悠悠之口?”蕭皇后以手掩面,哽咽着質問。

背後的那些貓膩她約略也能猜得到,那個少年過於正直,過於善良。總是一廂情願地把所有人往好處裡想。卻不明白這官場本來就是時間最骯髒的,不能和光同塵者,最後的結局只有毀滅!

“娘娘保重身體!”裴矩和虞世基趕緊向後退了半步,眼觀鼻,鼻觀心,以免看到更尷尬場面。

出乎他們二人的意料,經歷了最初的軟弱後,蕭皇后快速鎮定了下來。“就這些麼?”她抹去腮邊的淚,冷笑着向兩位肱股之臣詢問。

“就,就這些。臣等不知道該不該讓陛下,陛下知曉?”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被蕭後盯得脊背發涼,低着頭,有氣無力地回答。

“還是,還是別讓陛下知道了吧!反正已經到了這般田地!況且你等已經瞞了他那麼多,何必不再多瞞一件!”蕭皇后笑了笑,命令。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輕鬆,彷彿頓悟禪機般,瞬間放下了心頭所有負擔。

“但,但憑娘娘做主!”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然後迫不及待地回答。一件讓人魂飛魄散的消息居然如此輕鬆地就能矇混過關,早知道如此,大夥又何必自己把自己嚇個半死!

“陛下剛剛睡着,你們去處理其他事情吧。等他醒來後,自然會召見你們!”蕭皇后回頭看了看醉夢中的楊廣,笑着叮囑。

“臣等遵命!”裴矩和虞世基兩人也心虛地向寢宮內看了一眼,躬身回答。

望着兩位肱股倉惶遠去的身影,蕭皇后愣愣地站了片刻,然後又緩緩轉回了寢宮內。沒有必要再去問吉兒的意思了,丈夫所看重的人十有已經不在人世。這個曾經鼎盛的大隋朝,也很快就要如園裡的瓊花一樣落去。既然結局已經依稀可見,與其清醒着忍受折磨,還不如和陛下一同糊塗着,直到路的盡頭。

“外邊有什麼事情麼?”龍牀上的楊廣翻了個身,喃喃地問。

“沒事,園子裡的瓊花落了!”蕭後笑了笑,低聲回答。

“嗯,沒事就好!你也休息片刻吧。別操心太多,累壞了身體!”背對着妻子,楊廣夢囈般叮囑。藉着打哈欠的瞬間,輕輕用手抹去了眼角上的淚痕。

—————————————————尾聲——————————

四月的天,就像上位者的臉,誰也預料不到何時陰,何時放晴。這種電閃雷鳴的氣候最招人煩,特別是在心神不寧的時候。監軍御史蕭懷靜手裡拿着一支筆,坐在書房內沉吟。硯臺上的墨都已經快凝住了,一份奏摺卻寫了再揉,揉了再寫,半天也想不好合適的措詞。

“反正姓李的已經兵敗身死,怎麼糊弄都不會有人替他出頭!”看了看對着窗口砸個不停的閃電,他自言自語地替自己壯膽兒。但左右眼皮卻一直跳個不停,心裡邊也惶惶的,彷彿感覺到今天要發生什麼大事兒般。

還能發生什麼事情呢?對手不過是個莽夫而已。自己和東都的那幾位大人只是動了動嘴巴就除掉了他。雖然又讓李密撈的個大便宜,總比眼睜睜地看着他挑戰大夥的底限來得好。況且會打仗武將多得是,當年晏子二桃殺了三士後,齊國不照樣有司馬將軍撐起半邊天麼?

莽夫,到最後關頭依然有婦人之仁的莽夫。想到當日的兇險情況,蕭懷靜至今還心有餘悸。四萬多郡兵從前線掉頭向西,當時大夥都以爲捅了馬蜂窩。誰料郡兵只是各回各家而已,姓李的根本沒有造反的勇氣!

他既然到最後都沒造反,再牽強附會地說其心懷不軌就糊弄不過去了。不如把“功勞”全推給瓦崗軍。想到這,蕭懷靜終於下定了決心。既然如此,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也不用在大牢裡關着了,許給他們些好處,兩個不入流的地方武將還不感激自己平反昭雪之恩。武將麼,就該是文人手裡的劍,指向哪裡便砍向哪裡,最忌諱自己想東想西。

“蕭大人忙什麼呢?”一聲招呼從門口傳來,打斷蕭懷靜的思緒,擡起頭,他看見裴仁基緩步踱進書房。

“在想給江都的奏摺。裴、虞兩位大人問李將軍到底有沒有反意,我不太好回答!”蕭懷靜擡頭看了虎牢關守將裴仁基一眼,然後又將心思集中到奏摺上。

“蕭大人當日不說手裡有確鑿證據可以證明姓李的造反麼?直接呈到東都不就行了麼?何必費這麼大的勁兒?”裴仁基看了看團在書案旁邊的一堆寫廢了的紙張,有些驚詫地問。

“當日,當日我也是被東都所逼,纔不得不那麼說。但現在看來,越王殿下可能是誤信了謠傳!”蕭懷靜皺了皺眉頭,說道。

他最煩別人哪壺不開提哪壺!此事本來與姓裴的無干,但此人偏偏多生是非。當日在自己下令封鎖關門,並派兵捉拿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以防走漏消息時,此人就有些推三阻四。若不是有段大人事先有所準備,特地送來了親筆信和越王殿下的手諭,說不定一個完美的謀劃就要壞在姓裴的手裡。

“哦,原來反與不反,俱在大人一張嘴!”裴仁基卻沒有半點不惹人討厭的覺悟,說出的話讓蕭懷靜聽起來直憋氣。

“裴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蕭懷靜本來就看裴仁基不順眼,將筆向向案上重重一丟,厲聲質問。

他是大隋皇親,後臺硬度在整個朝廷中數一數二,可不怕得罪一個裴氏遠方子弟。況且監軍的權力本來就比主將大,雙方真的翻了臉,最後姓裴的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平日只要蕭監軍一豎眼睛,裴通守肯定忍氣吞聲。誰料今天所有東西都不對勁兒。聽到對方的怒喝,素有窩囊之名的裴仁基非但沒有退讓,反而向前走了幾步,站在監軍大人的面前冷笑道:“我也接到密報,說蕭大人蓄意謀反!”

“你,你血口噴人!”蕭懷靜被裴仁基的舉動嚇了一跳,身體後仰貼上了牆壁,厲聲叫道。

“放心,蕭大人死後,我也會向江都上本,申明這是一場誤會!”裴仁基笑着拔出橫刀,掃起一片殷紅的血光。

紅色的血,淌滿整個屋子。

太原,唐公府。處理掉朝廷派來的王威、高君雅兩名隋將後,所有人都長長出了口氣。萬事都已經具備,只待建成和婉兒等人返回太原,李家就可以放手一搏。雖然爲了這一天付出的代價有些大,但化家爲國的機會畢竟已經來到了眼前!

也有人神色凝重,唐公李淵的心腹愛將劉弘基就是其中一個。處理完了善後事宜,他將二公子李世民拉到一旁,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嘀咕些什麼。也許是出了什麼誤會,二人最後竟然爭執了起來,說話的嗓門越來越大。

“二公子玩得好手段,就不怕青史上留下罵名麼?”猛然,有一句話順着風傳開,鑽入了所有偷聽的耳朵。

“今後的歷史,將由你我來寫!”李世民笑着迴轉身,大步遠去。

第六卷《廣陵散》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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