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化(一)

如果可以在死去的李大將軍與活着的犟小子李旭之間任選其一的話,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大人肯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雖然李旭的所作所爲曾經讓人甚感頭疼,但活着的李旭從沒主動給他惹過半點實際上的麻煩,並且一年四季孝敬不斷。而死了的李大將軍卻把他推到了澆滿了油脂的薪柴堆上,稍有不慎,便會被燒得屍骨無存。

已經常年不問政事的楊廣很容易糊弄,特別是在取得了蕭皇后的首肯的情況下,裴矩和虞世基二人隨便編造個諸如“被瓦崗軍遣刺客所害”之類的謊言就能將李旭的死因搪塞過去。但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卻很難塞,自從李大將軍戰死的消息傳到江都後,那些以前跟其有過交情的,沒有交情的,甚至早就巴不得這一天到來的傢伙們突然都變得正義起來,各類問責的奏摺如雪片般向行宮裡飛。兩位參掌朝政的處理動作剛一遲緩,河南就傳來了滎陽通守裴仁基率部造反的消息。還沒等裴、虞兩位從震驚中回過神兒,襄城通守鄭勃又以“似有不軌圖謀”的罪名剁了東都派去的監軍王孝逸。緊跟着河東李淵藉故殺了高君雅和王威,彭城張芮斬了朝散大夫柳茂,就連近兩年剛剛被朝廷破格提拔,素有“忠義”之名的江都通守王世充,都按兵於淮北不奉號令了。上書朝廷說久領大軍在外,恐爲流言所傷,身死兵散云云。

裴矩被氣得七竅生煙,但拿藉機生事的人卻無可奈何。憑心而論,東都這次做得的確太過。大夥看姓李的不順眼,找機會傾軋他一下是正常之舉。但無論如何也不該將此人向絕路上逼。先前有這樣一位蓋世名將震懾着,某些蠢蠢欲動的傢伙還不敢明目張膽的造反。現在口實有了,威脅盡去,人家能不把握這送上門來的好機會麼?

眼下唯一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敷衍辦法就是由江都下旨將背後陷害李旭的那個人揪出來當衆處死,藉此平息一下各地軍官們的憤怒。但這個替罪羊又實在難找。能調動王辯和裴仁基二人,讓他們放開虎牢關防線者的官職絕不可能太小,此外,在查無實據的情況下傾東都之兵堵李旭的後路也是個大手筆行爲,沒有越王楊侗的首肯,虎賁郎將劉長恭自己絕對沒那個膽兒。

“怎麼着咱們也不能將越王殿下治罪吧,他小小年紀又懂什麼?”朝房裡都不是外人,所以裴矩也不怕有人彈劾自己誹謗監國皇親。衆所周知,越王楊侗不過是個擺設,東都的軍政大權眼下實際掌握在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天逸、右司郎盧楚等人手裡。至於這些人爲什麼非將李旭逼上絕路的原因,不用猜,他也能略知一二。

“其實,這事兒不怪段大夫他們下手狠,李大將軍驍勇是驍勇,但做事有些太不自量力了!”另一個參掌朝政的大臣虞世基也爲李旭的死而深感嘆婉。在他眼裡,李旭的死絕不是因爲東都方面誤信李家叔侄即將造反的謠言那樣簡單。即便沒有這個謠言,段達等人依舊會想方設法除掉他。而謠言的出現,只是爲東都提供了一個良機而已。

只是段達等人行事過於肆無忌憚,並且落下了太多的把柄。其實即便他們不出手,再緩個一年半載,朝廷之中也有無數大人物跳出來,用盡一切手段讓姓李的身敗名裂。這一切都是早已註定好的,任何人改變不了。

“是啊,有些東西,先帝都淺試則止,李將軍居然一頭就撞了上去!不頭破血流,纔怪!”秘書郎虞世南對其兄的說法深表贊同。早在李旭未戰沒之前,他就和很多秘書學士私下裡議論過,認爲此人眼下名聲雖然響亮,將來必不得善終。因爲其所作所爲的那些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名武將的職權範圍!

秘書學士們私下認爲,李旭必死之罪有三。第一,擅開官倉,沽名釣譽。第二,擅更選士之道,擾亂地方官秩。第三,私分匪患區田產,示私恩於士卒。

洛陽附近的官倉裡裝的都是朝廷爲了戰備而儲存的糧食,先帝早有遺訓,擅動官倉者處斬。但在李旭所犯下的三條死罪之中,這一條反而最輕。畢竟他奉命督師河南,沒有理由讓弟兄們餓着肚子和流寇拼命。況且如果管城被賊軍攻克,糧倉裡的存儲也會便宜了瓦崗衆,不如先給郡兵和饑民們分了,反而斷了賊軍的念想。

但第二和第三兩條大過卻是罪無可恕。無論李旭當初的立意有多善良,這兩條政策施行起來效果多麼好,都於事無補。九品中正制選材已經是綿延了數百年的舊例,以先帝之人望,曾經想以科舉完全代之尚不可得,作爲一個地方官員卻敢比先帝走得更遠,不是自己嫌壽命長了麼?至於分荒地給有功將士的舉動,更是主動撩撥世家大族們的虎鬚!特別是河南的千里沃土,眼下雖然陷入流寇手裡,但沒有一寸找不到原來的主人。李旭問都不問原主的意思便分了它,對方能不恨之入骨麼?

“唉――!”黃門侍郎裴矩長嘆。

“唉―――!”內史侍郎虞世基以長嘆聲附和。

虞世南所暗示的理由他們兩個何嘗看不到,只是那些藉機鬧事的人怎會聽秘書學士們的解釋?他們只看重眼前的機會和現實利益。大火已經燃起,而肯救火的張須陀和李旭先後都倒下了,盡力向火上添柴的傢伙們卻活得一個比一個滋潤。既然如此,衆人乾脆都做添柴者好了,又何必做那費力不討好地救火人,反被燒得焦頭爛額呢?

“大人如果覺得處置活人爲難的話,不如在李將軍的身後哀榮上想想辦法?”見兩位肱股重臣愁得形容憔悴,虞世南繼續建議道。

這也是他和秘書學士們商議後得出的結論。“反正李大將軍已死,爲了一個已經死去的武夫追究活人的責任,甚至使得東都和江都離心,實在得不償失!”看了看衆人的臉色,虞世南沒有發現太多憤怒,因此話說得更加順暢,“皇帝和皇后對此事不想深究,估計也是看到了其中後果。河南的局面已經很亂了,若是幾位留守的輔政大臣再寒了心,東都更是岌岌可危!”

“開始時我和裴大人也是這麼打算,但你沒看到這兩天都發生了什麼事情麼?”虞世基苦笑着搖頭。弟弟的主意不能不算高明,但顯然在此時行不通。據有人私下彙報,掌管着江都一半兵馬的宇文士及都在驍果營中私下襬了香案祭奠李旭在天之靈,如果他和裴矩再不做出些壯士斷腕的舉措來,造反者就不一定是千里之外的齊郡精銳了。

“那些藉機鬧事的傢伙能跟李旭有什麼實在交情,不過是藉機討要好處罷了。無傷大局的,朝廷儘量答應一些就是。待將他們安撫住後,再尋找其他機會逐個擊破!”虞世南笑了笑,冷冷地道。“總之是無外乎‘漫天要價,着地還錢’八個字,慢慢拖着,終能拖出個結果來。倒是李將軍身後事不能辦得太輕,他既然死得委屈,死得壯烈。朝廷就認可他的名分,藉機豎立一個忠義的典型來安慰往者在天英靈,同時也能激勵後來人以其爲榜樣!”

後半段話倒不失爲一個緩和局面的權宜手段,抓緊時間落實下去,也能多少起到些給活人看的效果。但裴矩和虞世基卻互相交換着目光,一邊聽一邊搖頭。待虞世南把所有話都說完了,沉吟了一下,同時開口,“唉——!”

兩位肱股之臣,居然都以嘆息聲作爲話引。在官員們的記憶中,這也不失爲一道稀罕景了。“虞大人,你先說…….!”裴矩尷尬地笑了笑,謙讓。

“還是裴大人先請,對於武事,虞某畢竟瞭解不多!”到了關鍵時刻,虞世基倒懂得謙虛,擡了擡胳膊,做了個能者優先的手勢。

“唉,我曾這樣想過,往昔已以,來者可追!但河東李淵那裡,恐怕已經不容我等討價還價!”裴矩喟然長嘆,聲音聽起來帶着股說不出的哀愁。

“莫非裴大人還以爲李淵真的準備造反不成?”

“難道當初的流言是真的!”

衆人被嚇了一跳,七嘴八舌地問。

“無論當初流言是真是假,河東李家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了!”裴矩苦笑,臉上的表情彷彿剛剛吃下一個大蒼蠅般,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東都此舉,已經充分說明了朝廷對李淵一直不信任。而李旭的治所博陵六郡又緊挨着河東。我聽說李旭的一個寵妾就是李淵的庶出女兒,兩家本來就是同氣連枝,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如今女婿死了,丈人剛好名正言順地接管博陵。有大半個河東和小半個河北在手,李淵還用再對朝廷繼續忍氣吞聲麼?”

換了別人一樣會抓緊時機。非但李淵,恐怕羅藝也會有所行動。以往李大將軍就像一根釘子般釘在六郡,既逼得羅藝頭大如鬥,又羈絆住了李淵,令他們二人很難倉猝起事。如今朝廷自己將釘子拔了,李淵和羅藝難道還有等新的釘子出現的道理麼?

“如果李大將軍沒死就好了!”見時局糜爛如此地步,衆官員們終於想起李旭的好處來,嘆息着道。

如果李旭活着,他們不會像現在這般頭疼,李淵和羅藝也都有所忌憚!可姓李的早不死,晚不死,爲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撒了手呢?

嘆息歸嘆息,事實既成,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大夥即將面對的,將是不斷的指責,接二連三的叛亂。無論他們想什麼辦法臨時敷衍,大隋朝這艘船已經四處漏水,距離沉沒時日無多!

“可能,可能李大將軍真活着!”不知道是被屋子裡的壓抑氣氛逼瘋了,還是突然被痰迷了心,一直沒有說話的中書舍人王圭喃喃地道。

“王大人莫非以爲李將軍歸降了瓦崗麼?”儘管與李旭沒什麼交情,封德彝依舊有些不滿地質問道。

他這樣做倒不是想維護李旭的名譽,而是不相信一個做事莽撞的武夫能突然學會了權衡變通。況且瓦崗軍主帥李密因此人而毀容瘸腿,對素有美髯公之名的李密來說,這是比殺父奪妻還大的仇恨,又豈肯收留已致陌路窮途的李旭?

“以李將軍的爲人,他必定不會投奔瓦崗!”王圭想了想,對着滿眼狐疑的衆同僚們解釋,“在最初的死訊傳來時,老夫也覺得五內爲之俱焚。但這幾天越琢磨越不對勁兒,此子乃知兵之人,斷不會自尋死路。而觀其在最後時刻的作爲,居然散兵遣將,直奔渡口!這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麼呢?”

“還不是劉長恭那廝幹得好事!居然帶兵堵住了自己人的後路!李將軍若是跟瓦崗拼命,兩敗俱傷之後劉、段等人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拿下。而李將軍若是與東都開戰,麾下郡兵必然士氣不高。憑着個人勇武,他即便能打敗劉長恭,也沒有力量再面對徐、翟二人聯手一擊!”封德彝皺緊眉頭,大聲迴應。

他對李旭的評價不高,但對劉、段等人的評價更低。在一干文人眼裡,李將軍雖然行事魯莽,舉止失禮,但卻仍然可劃爲忠臣範疇。而段、劉等人,則是不折不扣的奸賊,佞臣!這也是他在看出朝廷不想懲處段、劉等人的端倪後,力主高規格操辦李旭身後事的原因之一。既然到了最後關頭,姓李的依舊沒有與東都兵戎相見,則說明他心中還裝着朝廷,裝着忠義,寧死也不肯辜負了聖恩!這種忠臣義士在儒者的眼中是萬世楷模,無論彼此之間有沒有矛盾,其行動都該被稱頌,而不是被詆譭!

“德彝不要忙着打報不平。”一直愁眉緊鎖的裴矩眼神突然靈動起來,出言制止了封、王兩人的爭執。“王大人只是說其舉止不符合用兵之道,並未說其對朝廷不忠。況且是東都挑起事端在先,他即便先動手與段達、劉長恭、王辯等人開戰,過後上本自表,陛下也會諒解!”

王圭的話雖然有些一廂情願,但無疑讓裴矩在漫天烏雲的縫隙間看到了一線陽光。數日來,曾經多次參贊軍務的裴矩對李旭的舉動也是百思不解。如果換了他和對方易地而處,他一定不會遣散部衆,而是攜剛剛大勝之威一舉擊潰段達等人。然後進入虎牢關內閉門不出,同時向各地請求援軍。只要能確保東都和滎陽不被瓦崗攻破,過後朝廷也只能像現在一樣,認可段、劉二人身敗名裂的既成事實。手握重兵的他非但不會受到任何追究,還會得到陛下的好言嘉獎。

這就是忠臣和能臣之間的區別。忠臣這東西,傳說中的五帝三皇時代可能有過,但在大隋朝,他的結局只會是一聲嘆息。而能臣行事時則只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途徑,心中不會有任何道義羈絆。爲了達到某個目標,把江山社稷與百姓福趾都作爲賭注押在臺上,亦在所不惜!

作爲能臣的裴矩無法看透李旭在戰沒之前的一舉一動。此人既然是百戰名將,就不該自尋死路。除非他對心中所堅持的一切早已失望。但即便如此,他還有投降瓦崗的選擇,不見得非要以黃河作爲最後歸宿。

“我聽謠傳說,李將軍一個心愛的女人爲了給他報信,策馬狂奔了二百餘里。當時此人懷着身孕,天上又大雨傾盆,所以趕到軍營後,很快就香消玉隕了!”御史大夫裴蘊嘆了口氣,補充道。

“昔日楚霸王寧死不過江東,姓李的在最後一刻的心境估計和西楚霸王差不多。美人已逝,弟兄們又全軍覆沒,他即便回到博陵去,又有何面目見那些曾經勸說他不要渡河的部將?”虞世南這個時候倒沒冷嘲熱諷,以一種憂古傷今的口吻嘆息着點評。作爲文人,他很喜歡這些慘烈且帶一些香豔的典故。年青時也曾夢想着有很多虞姬爲了自己接二連三地抹脖子,當然,感動過後,他自己一定要堅強地活着,一定不讓家裡的其他妻妾失望。

“他不是楚霸王。楚霸王自刎烏江時,麾下兵卒全軍覆沒。博陵軍只有四千輕騎跟着他南渡,在六郡之中還有三萬多人,足夠他捲土重來好幾次!”王圭繼續搖頭,否認了關於李旭可能是爲情而死的謠傳。

一個身經百戰的統帥不會如此輕易地被擊倒,更不會只因爲一個女人就方寸大亂。他不認爲李旭會如此脆弱,更希望自己的推測正確,從而讓眼前的麻煩頓時消失。況且只要李旭活着,那些以其死爲理由的鬧事藉口便都不成立。朝廷處理善後事宜來也輕鬆得多,簡單得多。

“王大人人以爲死在黃河中的不是李將軍?”裴矩越順着王圭的提示去想,臉上的表情越震驚。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袖,大聲追問。

如果事實不幸被王圭猜中,他和虞世基二人要面臨的麻煩不會再是眼前這些非難。但可能更不輕鬆。姓李的平生就敗了一次,還是被東都從背後陷害所致。如果他領博陵大軍向朝廷討還公道,試問東都衆人還有繼續活命的理由麼?

“死在黃河中的可能是李將軍的部屬,或者根本沒有人投河!”王圭點了點頭,低聲道。

“沒投瓦崗,也沒投河身死,那王大人以爲李將軍會往哪裡去?”封德彝被王圭臉上的鄭重表情嚇了一跳,伸手扯住了對方的另一隻袖子,追問。但論才學不論人品,王圭在羣臣之中絕對能排得上前三位。他既然說得如此肯定,必然是從紛繁複雜的流言中看出了某些蛛絲馬跡。

王圭輕輕甩了甩胳膊,將封德彝的手甩開。然後以長者身份拍了拍裴矩扯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笑着提醒道:“如果換了裴大人領兵,既不想跟瓦崗軍鬥得兩敗俱傷,讓劉長恭等人收了漁利去。又不想與官軍手足相殘,有損於江山社稷,應該如何?”

“如何?”震驚中的裴矩順着王圭的問話迴應,然後驟然被自己的話驚醒。他突然發現自己先前只想到了對自己最有利的解決方案,卻沒考慮到李旭的爲人。此人做事素來有一個原則,在堅持自家原則的情況下,又不想死於非命,唯一的辦法,可能就是一走了之了。

“我會一走了之!”裴矩皺着眉頭,幽幽地回答。“我會讓郡兵們各自回鄉,反正劉、段等人只想殺我,必然不會難爲這些郡兵。而帶着他們,反而影響了輕騎的速度。不對,不光如此,這四千博陵弟兄都是我的安身立命本錢!”他越說越快,越說眼神越明亮,“放一夥人走也是走,兩夥人走也是走。我把四千博陵弟兄中的大部分散進入四萬郡兵當中,也能稀裡糊塗從段、劉兩人的眼皮底下混出去。甚至向南繞道,從來路返回老家!當時瓦崗和洛陽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決不會顧及到那些郡兵!”

“反正明知必敗,李將軍以一二死士裝扮成自己,也能吸引瓦崗軍來追。待瓦崗軍發現上當,他和博陵輕騎,早就不知道溜到何方去了!”虞世基的反應也不慢,順着裴矩的推測補充了下去。

“既然如此,瓦崗軍爲什麼散佈謠言說他死了!他自己爲什麼不出面辯謠?”封德彝還不服氣,急急地問。

“李將軍死訊傳開的後果大夥不都看到了麼?對瓦崗軍而言,其中好處還不夠大?”裴矩大步轉回書案,一邊翻看有關李旭之死的那些奏摺,一邊大聲怒氣衝衝地罵。上當了,這個當上得忒窩囊。東都方面憑着一個謠言便出手自毀長城。而瓦崗軍也僅僅憑着一個謠言便讓所有圖謀不軌的傢伙們都主動跳了出來,分散開了朝廷的注意力。從而獲得大敗之後的最佳喘息時間。

唯一倒黴的是他和虞世基等人,一邊要給東都惹下的大禍收拾殘局,一邊還要分心去應付那些討價還價者。這參掌朝政的差事,也真是難做!

“至於他自己爲什麼不出面辯謠,恐怕不是不做,而是不敢吧!”王圭嘆了口氣,將最後的答案呈給了衆人。一個死迅,讓多少人爲之手舞足蹈。若是他沒有返回自己的勢力範圍,多少人又巴不得將謠言變成事實。”

“把李旭可能沒死的消息想辦法傳出去,一定要讓東都、河東知道。也想辦法給河北竇建德、高開道等人透個信兒,說他們的死對頭可能輕車簡從混回博陵!”剎那之間,裴矩重新調整了自己的思路。

一個活着的李旭,還有一個死去的李大將軍,如今,他只需要後者。

死了的李大將軍纔是最完美的李大將軍,而一個經歷了背叛後依舊活着的李旭將給已經足夠紛亂的時局帶來無盡的變數。此刻,不止是裴矩和虞世基等人在真真假假的消息中焦急地分析着最後答案,遠在河東的唐公李淵同樣憂心忡忡。

他在得知李旭兵敗的第一時間就立刻派遣親信前往博陵幫助女兒“守衛”女婿的治所。但兵馬只走到井陘關,便又被他派來的信使從背後追上截回。“太原恐有急變,見信速速回師!”在給心腹參軍馬元規的手令上,李淵如是寫道。當心急如焚的馬元規返回到太原城下的時候,越境來襲的突厥人已經撤走,除了損失了幾萬百姓外,河東李家並未受到太大的傷害。

比起這一事件帶來的收穫,損失立刻可以用“微不足道”四個字來形容。突厥兵剛一出現,唐公李淵便以“疑有勾結突厥”的罪名,輕而易舉地除掉了朝廷派來監視他的王威和高君雅兩位副將。他的行爲得到了太原百姓的一致擁護,並且將李家已經瀕臨顛峰的人望推向更高。突厥兵的殘忍人所共知,勾結突厥者百姓們恨不得生啖其肉。至於王、高二人是否真的做過勾結突厥的事,死人是沒有嘴巴替自己辯解的,活着的人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浪費太多時間。

接下來,李淵忙着派遣使節跟突然可汗議和,對繼續派兵東進接管六郡的事隻字不提。幾個心急的幕僚怕李家坐失良機,紛紛入府進諫,卻無一例外地遭到了婉拒。“當時的決定不是個正確選擇。萁兒沒有向我這做父親的求助,說明她有足夠的把握守住六郡。此事還是等等,畢竟大將軍屍骨未寒,咱們不能好心引起誤會!”李淵如此解釋他突然舉棋不定的原因,疲憊的眼神中,卻隱隱透出一股擔憂。

局勢變化卻快得不容人猶豫,轉眼之間,薛世雄病死,薛家兄弟帶着萬餘士卒和半個涿郡地盤歸順羅藝的消息便傳到了太原。緊跟着,幽州大總管羅藝渡過桑乾河,連取良鄉、固安和涿縣三城,兵鋒直逼上谷。

“父帥再不出兵,六郡就變成四郡了!”剛剛從外地返回太原的李元吉連衣服都顧不得換便闖到議事廳內,氣急敗壞地提醒。“萁兒就一個寡婦,怎可能是羅藝的對手。況且現在您顧着她的感受,她卻未必自認爲是您的女兒!”

“滾!”正爲是否出兵而煩惱的李淵只用了一個字來回答三子的置疑。左右親衛見事不妙,趕緊上前將還欲強辯的三公子攙走。待兒子去得遠了,仍在震怒中的李淵才收起臉色,強笑着向親信幕僚和部屬們賠罪道:“此子乃我老來所得,平日疏於教誨,讓大家見笑了。倘若將來有閒,一定爲其聘請嚴師,勤加督導。免得將來老夫一時看管不住,讓其給家族招來橫禍!”

“唐公言重了,三公子畢竟年齡尚幼。況且他也是處於一番好心!”參軍馬元規笑了笑,低聲勸告。

“是啊,羅藝近來如此囂張,與公與私,唐公都不能再保持沉默!”親衛統領錢九瓏和馬元規同屬於急進派,趁機催促李淵早拿注意。

關於李元吉在話語中對其姐的不敬,二人本能地選擇了忽略。一個庶出的女兒,又新死了丈夫,孃家肯替她出頭已經是她最大的福分。知道進退的話她便該早向太原告急,主動鋪好李家接管六郡的臺階。將來憑着這些功勞,李家化家爲國後也不會忘了給她一定的地位。如果繼續硬撐下去的話,就難怪李元吉不肯認這個姐姐了。如畫江山面前,血緣總是顯得單薄。況且這份血脈又不十分純正!

“馬參軍此言差矣!萁兒小姐畢竟是李家的女兒,窮急之時,又怎會想不起尚有父母可以依託。依末將之見,她必是勝券在握,所以不想給家裡添麻煩。”向來不太愛說話的劉弘基最近卻成了穩健派的領軍人物,在唐公府幾次關於是否出兵博陵的討論中,他一直持反對態度。

他最近風頭很勁,隱隱已經成了後起諸將之首。誅殺王威和高君雅一事,便是由他和武士彠二人負責佈置規劃,並一舉達成目標的。唐公李淵對他也非常信任,幾乎將其地位提升到可以與長孫順德、馬元規、陳演壽這些心腹老將同列的地步。但地位提高了的劉弘基卻漸漸不懂得收斂,出言往往與老人們的意見相左。

劉弘基以爲,守土之事,最關鍵在於人和。而眼下博陵兵馬正是一支哀兵,很難以強力壓服。而地方百姓又從李旭連續兩年的行政中得了不少好處,心中肯定對其存有感激之意。再加上羅藝治下的幽州素來貧蔽,與博陵的繁華對比鮮明。種種因素結合起來,易縣必然會是塊很難啃動的硬骨頭。況且眼下幽州方面還分了一半兵馬南下與竇建德、高開道兩人爭奪河間,僅僅動用一半力量,更不可能快速將上谷郡攻下。

“若是咱李家強行出兵,於外人眼裡看來則等同爲背後給博陵捅刀子。即便能順利接管一兩個縣城,民心也不會太穩。況且如今雁門、樓煩兩郡已經盡落於劉武周之手。我軍失去了飛狐嶺這條官道,根本無法直插上谷。若取道恆山,幽州兵卻遠沒打到那裡,太原兵卻先一步到了,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此事?”劉弘基在一片錯愕的目光中侃侃而談,絲毫不避諱周圍越來越尷尬的臉色。

數日前河東兵馬取道井陘關,奔的正是恆山郡。按他的話來推斷,等同於跟幽州兩路夾攻博陵。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但誰都不願把覆蓋於其上的那層虛假的面紗扯落。在爭奪天下這盤棋裡,溫情是不存在的。昔日高祖如果下不了分一杯肉羹的狠心,也不會創立大漢數百年基業。只是在聰明人眼裡,這些聽起來就讓人齒冷的話語,全部可以用睿智來理解。把妻子兒女先後推下馬車的舉動,也可以看作爲果斷的象徵。

衆人都理智地保持了沉默,等待着李淵發怒,把劉弘基像李元吉一樣趕出議事廳去。但令大夥驚詫的是,聽了劉弘基的話後,唐公臉上的火氣反而慢慢地消散。

“我當時情急,沒考慮這麼深。後來發覺處置失當,不是立刻就派人將兵馬追回來了麼?”李淵不無歉意地向劉弘基笑了笑,解釋。

“依照末將之見,眼下唐公至少還應該遣使去面見羅藝,向他重申河東不會坐視他攻擊博陵的行爲!如果幽州堅持不肯退回桑乾河北,並歸還被掠人口和財物的話,河東隨時會聯絡其他豪傑替李將軍的遺孀討還公道!”劉弘基卻不想見好就收,向李淵抱了抱拳,順勢提出了更過分的要求。

‘李將軍的遺孀’和‘唐公的女兒’這兩個詞指的都是一個人,字面上的意思卻有着天壤之別。聽了這句話,非但馬元規有些坐不住了,連一向與劉弘基交好的長孫無忌、侯君集等人都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弘基兄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等爲了一個虛名,就將六郡之地,百萬人口送予他人麼?萁兒畢竟是李家的女兒,而仲堅又無子嗣!一旦有心人趁虛而入,咱們一番做作,豈不都爲他人縫了嫁衣?”

“到現在爲止,有人看到仲堅的屍骨了麼?有人目睹最後一戰麼?所有消息都是謠傳,轉述,難道你等就這樣迫不及待地希望仲堅死麼?”劉弘基的目光掠過長孫無忌和侯君集,徑直落在二人身邊的李世民臉上,聲音不高,氣勢卻咄咄逼人。

“從兵敗到現在已經是第九天了!”長孫無忌和侯君集被劉弘基問得心裡發虛,連聲向衆人剖白。“如果仲堅真的僥倖脫身的話,也該有個音訊。況且咱們河東是爲了幫他,而不是害他。自己問心無愧,又何必介意那麼多?”

“這天底下恐怕最難問的便是人心!況且咱們心裡怎麼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外人眼裡看到的結果!”劉弘基冷笑了一聲,說道。

他在唐公府中素有老成持重之名,從來沒主動跟人爲過難。一旦發起火來,卻像頭暴怒的公牛。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有理說不清,不得不偷偷用目光向李世民求援。但李世民卻好像睡着了,根本不肯擡頭與二人的目光相接。

‘二公子好像也改了主意!’長孫無忌和侯君集兩人驚詫地想。失去了強援,他們不得不放緩了語氣,“但按照弘基兄的意思,咱們河東也付出得太多!”長孫無忌搖着頭,喃喃道。

“並且得不到任何回報!”侯君集看了看李淵的臉色,低聲補充。

“我們做的事情,別人都會看在眼裡。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着的人心裡也會有個判斷。”劉弘基長長地吸了口氣,將目光又轉向了李淵。“所以,末將希望唐公謹慎處之,無論仲堅已經戰死,或依然活着,他畢竟是李家的旁支。畢竟一直視唐公爲族中長輩,恭敬有加!”

緊張和沉默再次籠罩全場,只有夏日的微風不懂得人的心思,輕輕吹來,拂去大夥臉上的汗。親情,真的這樣重要麼?這一刻,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着劉弘基,重新爲其身份做着定位。有人臉上露出了不屑,有人臉上露出了憐憫,但在唐公李淵臉上,當最初的尷尬消失後,笑容中居然帶上了幾分嘉許。

“弘基說的,正是我後來所想。前往薊縣的使者今天下午就會派出,萁兒那裡,我也會親筆修書,告訴他李家決不會在危急關頭放棄她這個女兒!至於六郡的歸屬,等建成、婉兒回到太原後,咱們再從長計議!”彷彿突然心軟了一般,李淵幾乎全盤採納了劉弘基的建議,並且準備付出更多。“化家爲國,如果家都碎了,咱們要一個國有什麼用呢?”他笑着道,伸出胳膊,做了個結束探討的手勢。

“唐公!”馬元規、長孫順德二人全部站了起來,急切地勸阻。二人平素一直不甚和睦,但在如何對待博陵這件事上,卻出乎意料地看法一致。

“唐公一定是被姓劉的用言語擠兌住了,畢竟李家多年積累起的好名聲來之不易!”有人一邊起身向外走,一邊暗暗地想。

“爭奪天下,的確也需要一點點仁愛之名。但與六郡之地比起來,還是土地和百姓實惠!”有人確信最後的決斷是個錯誤。古來成大事者無不狠辣果決,在兒女親情上投入過多,往往要落得失敗的結局。

“萁兒是我的女兒,仲堅是我的族侄!”李淵慢慢站起身,聲音隨着身體的挺直而一點點擡高,“若干我爲了一點蠅頭小利而自殘骨肉,今後亦可能放棄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這種情況,你們真希望看到麼?”

正在走動中的衆人如聞霹靂,驀然回手,剎那間大部分人心中都充滿了感激。‘狠辣’二字,想一想很簡單,說出來也不太難,但如果把自己放在萁兒的位置上,有誰希望自己做一個被犧牲者呢?

“唐公不辜負我等,我等也必將誓死以報!”由劉弘基領頭,武將、謀臣們紛紛長揖及地。眼前的唐公是一個讓人看起來更爲親切的唐公,跟着這樣的家主,未必事事皆選擇理智,至少大夥沒有後顧之憂。

劉弘基這個人還真不簡單。在直起腰來的同時,大夥心中暗自稱讚。接下來唐公的命令聽在衆人耳朵裡則毫不令人驚詫,“弘基留下,順德、元規和演壽,你們三個也留下。具體細節如何落實,咱們幾個繼續商議。”

“諾!”劉弘基答應一聲,在羨慕的目光中,緩緩走向李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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