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剽悍的武士押着楊秀上殿,只見楊秀已經鬍子拉碴,衣冠不整,完全一副頹廢的樣子,這才二月,卻是赤着腳,腳上也被凍裂出一道道的口子,他剛纔已經在殿外聽到了楊堅的命令,走到近前,向着楊堅倒頭就跪,哭道:“兒臣領旨謝恩!兒臣自知罪孽深重,不容赦免,只是有一事懇求,還請父皇應允!”
楊堅側過了臉,不想看楊秀,重重地“哼”了一聲,卻也沒有直接把他給斥退,看這架式,還是給了他一個說話的機會。
只聽楊秀說道:“兒臣已經別無所求,只是幼子楊瓜子,自小就離不開兒臣,這些天兒臣被拘,聽說瓜子已經茶飯無思,命在旦夕,惟願父皇看在母后和兄弟們的份上,能讓兒臣骨肉團聚,兒臣雖死無憾。”
楊堅的嘴角抽了抽,眼中隱有淚光閃現,但他仍然擺出一副強硬的姿態,厲聲道:“朕不知道楊堅,楊諒是你的什麼人!”
楊秀聽到這話,如遭雷擊,抹了抹眼淚,低聲道:“兒臣就此別過!”說完轉身,踉蹌地離開,也不看兩側的朝臣一眼。
楊堅看着楊秀遠去的背景,癱坐回了龍椅之中,這會兒他不是君臨天下的帝王,而只是一個龍鍾而孤獨的老人,讓王世充看了也不免一陣心酸。
只聽楊堅低聲說道:“傳旨,讓楊瓜子與楊秀住在一起,增派四個婢女服侍其起居,每個月允許王妃長孫氏探視一次。另外。召趙仲卿回朝。蜀地的事情。另派他人處理,以撫爲主,除謀逆之罪外,其他概不追究。”
右衛大將軍元胄一下子站了出來,大聲道:“陛下天恩浩蕩,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衆楊秀在朝中的黨羽們也紛紛站出來謝恩稱頌,剛纔楊堅的話無異於他們的免死令,讓這些人恍若重生。無不感激涕零,發自真心地千恩萬謝。
楊堅自己卻是意興闌珊,隨便擺了擺手,便宣佈散朝。
王世充在下了朝後沒有回家,他需要一些時間來梳理一下思路,在兵部的衙門裡,他一人獨坐,想了半天,楊堅今天對楊秀手下留情,原因應該是和對楊勇網開一面是一樣的。楊廣現在和楊素已經是牢不可破的同盟,一個是太子。一個是權傾朝野的重臣,兩股勢力相結合,已經對楊堅的君權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加上獨孤皇后已死,楊堅幾乎是孤軍奮戰,再無可信之人。
根據安遂家的情報,兩個月前,散騎常侍樑毗,也就是在西寧州拒收黃金的那位老先生,曾經上表楊堅,彈劾過楊素的專權,當時楊堅大怒,把樑毗下獄,卻又親自到獄中審問,問樑毗爲何要如此攻擊朝中重臣。
樑毗卻說,我看左僕射越國公素,幸遇愈重,權勢日隆,他的親信都是依附他的黨羽,他所推薦的人全是自己親戚,兄弟子侄遍佈天下的州縣。如果天下無事,這些人只是搜刮一下百姓罷了,倘若天下有變,這些人一定會禍亂國家。奸臣專權,從來都是一步步來的。
當年王莽和恆玄篡位,都是靠了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的經營,最後才篡奪了漢室和晉朝的天下。陛下如果把以楊素當成忠臣,臣恐怕楊素的心卻未必如伊尹啊。
當時楊堅的臉都青了,半天說不出話來,而樑毗緊接着說道,楊素權勢沖天,作威作福,他當將領的時候,也是擅殺士卒,本性兇殘。當年廢楊勇時,文武百官無不震驚之餘,搖頭嘆息,只有楊素揚眉奮肘,喜形於色,把這種國家的災難當成喜事一樣。
楊堅聽完之後,只能一聲嘆息,釋放了樑毗,自此之後,楊堅還特地下旨,晉升楊素爲尚書令(尚書省主官,位在左僕射之上),耐人尋味的是,晉升之餘又下了道旨意,說越國公勞苦功高,不必事事躬親,平時五六天到尚書省轉一圈就行,等於將楊素變相架空了,而楊素的弟弟,他的謀主楊約,也被出放爲伊州刺史,看來樑毗的那席話還是起了作用的。
王世充心中暗暗地盤算,今天楊素苦心設了一個局想要黑掉楊秀,可是楊堅卻沒有如他的願,以後只怕楊素的地位會進一步下降,雖然目前看來朝中敢與楊素正面爲敵的,只有兵部尚書柳述,散騎常侍樑毗,前東宮太子冼馬,現任尚書左丞李綱,還有個曾經摺辱過楊素的御史大夫柳彧這四人而已,現在的楊廣是不可能因爲楊素而牽連到自己的太子之位的,現在看來,楊素的地位岌岌可危,以後即使楊廣得位,也不一定會把他當從龍之臣優待,更可能的是殺人滅口。
想到這裡,王世充有些心灰意冷,這些年出生入死,雖然報得大仇,也算在朝堂之上站穩了腳跟,可是地位進一步提高的話,就會更深地捲入到這些上層的鬥爭之中,這並非他的本意,想到楊廣那張陰沉可怕的臉,以及陷害起自己的兄弟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王世充越來越相信後世那個二世而亡的隋煬帝,就會是這位現在看起來風光無限的太子楊廣了,看來現在得爲以後的亂世提前準備啦。
王世充主意既定,日頭也已經偏西,他看了一眼已經走得空空蕩蕩的駕部司衙門,最近連李靖都受到他的舅舅韓洪(李靖是韓擒虎的外甥,而韓洪是韓擒虎的弟弟,也是李靖的舅舅)和哥哥李端的兵敗牽連,也暫時被罷官在家,沒有來當值,少了李靖的衙門,總讓王世充感覺缺了點什麼。
換了一身紫色的綢緞便裝,王世充走出了衙門,門外張金稱早已經趕着一輛精緻的馬車在外候着,王世充卻擺了擺手,今天他臨時起了興致。想在大興的夜市上走走。畢竟自己也有好久沒有逛市集了。自從上次抓徐蓋,大概有三年沒有看看大興的日常街景啦。
王世充讓張金稱派了兩個馬伕把馬車先駛回家,自己卻一路步行,讓張金稱等人都離了幾十步外暗中保護。
夜幕剛剛開始降臨,大興城大街小巷的酒館門口開始掛上了燈籠,滿城都漂着羊肉泡饃的氣息,混合着西鳳酒的香味,把街上的行人們一個個向着大大小小的酒店飯館裡勾着。
王世充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突然發現前面的街上有一個高大的身影,騎着大馬,即使在夜色中也格外地引人注意,定睛一看,可不是兩年多沒見的越國公世子楊玄感?
王世充心中想到自從越國公夫人鄭氏死後,楊玄感守孝三年,大概也就是最近才孝滿出來,他突然想跟楊玄感再次喝酒了,於是在後面幾十步的距離亦步亦趨地跟着。
只見楊玄感在路上小心地走着馬,已值黑夜降臨。沒有打上燈籠的小巷口看起來漆黑一團,萬一跑馬的時候撞上了人會很麻煩。加上有不少人喝多了酒,就在路中心歪歪扭扭地走着,想要黑雲稍微跑兩步也很困難。
楊玄感索性下了馬,牽着黑雲慢慢地向前走去,這條景風門街是大興城內最熱鬧的一條酒館街,走過了這條街,進了百官坊後,行人一下子會少很多,到時候就可以重新上馬,一路回家了。
楊玄感一邊牽着馬,一邊躲閃着勾肩搭背滿身酒氣的醉漢們,他突然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進了前面的一家福順酒樓,一個人身穿着淺緋色綢緞便裝,年約三十五六,正是前內史令,文壇領袖李德言之子,禮部員外郎李百藥;另一人則穿着一身藍色粗麻布衣,只有二十出頭,赫然正是跟楊玄感從小“打”到大的高表仁!
王世充先是吃了一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要看時兩人的身影已經沒入了那酒樓之中。
王世充心中暗暗一想,這李百藥原來是楊勇時期的太子舍人,後來居然看上了楊素的愛妾芍藥,還在夜裡跑進楊素家偷情私會,結果被楊素撞破,命他一柱香的功夫作一首詩,不然就送他見官,李百藥居然現場吟詩一首,楊素也就把芍藥放給了李百藥,還送了他一大筆錢財,不僅如此,楊素還保舉他做了禮部員外郎,誤打誤撞地避過了上次廢楊勇的事件,沒有受到牽連,此事傳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在歎服李百藥色膽包天之餘,也人人皆誇楊素的寬宏大量。
而高表仁更是自從五六年前射箭場那次事情後,只偶爾照過一兩面,也只是點點頭打打招呼而已,全然不似年少輕狂時的見面就掐。
楊玄感顯然也一下子對這兩位老熟人來了興趣,把黑雲牽到了那個酒館外,早有夥計迎上前來,一看楊玄感,立即驚喜地叫了起來:“喲,這不是越國公世子,楊大將軍嗎?您今天怎麼有興趣來小店?”說話間轉頭就想去叫掌櫃。
楊玄感連忙一把拉住了這個夥計,從懷中掏出一塊銀子塞到他手上,手指貼上了嘴示意噤聲。
那夥計成天接待南來北往的達官貴人、行商走賈,早就練得猴精猴精,一看楊玄感的動作,馬上明白了他的意圖,一下子收住了到嘴邊的話,低頭諂笑道:“小的明白,您的黑雲寶馬小的一定伺候好。世子裡面請!”
楊玄感笑了笑,也不多說話,從黑雲的馬鞍裡取出一塊布,遮住了臉,西北多風沙,這種打扮也不太稀奇。
王世充看了一眼那個酒樓,正好是自家的產業,他預感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直接從酒樓的後門走了進去,直入庖廚,掌勺的大廚是王世充親自在外地挖來的,認得王世充,連忙上來迎道:“東家,您今天怎麼來了!”
王世充擺了擺手:“叫李掌櫃來,我有事相商。”
頃刻,一個四十多歲的掌櫃一路小跑進來,見到王世充就行禮,順便遞上賬本,王世充笑道:“李掌櫃,今天我來此不是爲了查賬,剛纔進來的那三人,現在何處?”
李掌櫃馬上明白了過來:“東家,先來的那二人上了二樓。後來的那個是越國公世子楊將軍。也上了二樓。您要和他們一起吃酒嗎?”
王世充搖了搖頭:“他們有事要談,二樓有沒有什麼包間可以讓我聽到他們談話,又不引他們注意的?”
李掌櫃滿面堆笑:“二樓現在沒有別的客人,有一間雅座,可以從我們後院搭梯子上去,只要不開門,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也不會讓人發覺。”
王世充微微一笑:“很好,快點引我上那雅座。”
楊玄感走進了酒樓。這家酒店在這條街上不算太高檔,生意一般,空了不少座位,而高表仁與李百藥則坐到了二樓的一個偏僻的角落位置,已經叫了酒菜,剛上了一壺西鳳酒,正在拿着兩個小酒杯慢慢地邊品邊說話呢。
楊玄感心中暗覺好笑:這些文人就是這麼婆婆媽媽的,喝個酒還要用小酒杯,他一向是大碗喝酒,那次出征時跟達魯花用大皮囊你一口我一口地灌着馬奶烈酒。是他這輩子喝得最爽的一次。
一想到達魯花,他心頭就一陣酸楚。上了樓梯找了個背對兩人的位置坐了下來,也不解下那防塵布巾,直接對着湊上來的小二低聲道:“一罈西鳳酒,兩斤醬牛肉,一隻烤羊腿!”順手丟了一串五十個大錢在桌上。
楊玄感今天出城跑馬,不想太引人注意,所以出門時刻意穿了身一般王府家人才穿的繕絲衣服,加上跑了一天的馬,整個人顯得灰頭土臉。
那小二勢利得緊,本來過來時是無精打采的樣子,一見到這串錢,馬上兩眼放光,一把抓過錢串子,塞進兜裡,臉上堆滿了笑容,點頭哈腰地應道:“爺!你稍等,好酒好肉馬上就到!”
小二解下了肩頭的抹布,在桌上勤快地抹了幾下,轉身向樓下一路奔去,唱菜的聲音響徹了整個酒館,尾音都拖得長長的:“一罈西鳳酒,兩斤醬牛肉,一隻烤羊腿!”
高表仁似乎注意到了楊玄感這邊,向楊玄感上下打量了幾眼,“哼”了一聲,杯子重重地向桌上一放,楊玄感似乎還聽到濺出點酒的聲音。
楊玄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自己了,也不回頭,腦子裡開始飛快地盤算起下一步的打算。
只聽李百藥的聲音低低地響了起來:“高兄,你認識此人?”
高表仁的聲音還象以前那樣又尖又細,楊玄感以前沒少爲這個笑話他娘娘腔,應該進宮當公公過,十次有九次的衝突都是這樣開始的,無非是高表仁罵楊玄感蠻子,楊玄感嘲笑他娘炮,現在想來實在是無趣得緊。
只聽高表仁說道:“哎,這身形遠遠地看,象是一個我認識的人,好幾年沒打交道了,也不知是也不是,李兄稍等,我去看看這人。”椅子一陣響動聲,似是高表仁正要起身。
只聽李百藥勸道:“高兄,算了吧,若這人非你故交,貿然上前不太好。今天咱們難得相聚,還是先好好喝上一通的好。”
又是一陣椅子響動的聲音,似是高表仁坐了下來:“那就依李兄所言,今天不管別人,咱哥倆一醉方休!”
楊玄感心裡暗暗鬆了口氣,他今天本想聽聽這二人到底說些什麼,如果現在就見面,自己都會覺得有些尷尬。好在自己常年習武,耳目遠比常人要靈敏,雖然隔得挺遠,二人的對話倒是聽得清清楚楚,而且高表仁那又尖又細的聲音實在異於常人,不用回頭就能把二人的聲音分得清清楚楚。
二人起先隨便聊了些最近的見聞,無非是朝堂上一些楊玄感聽得耳朵都生老繭的事,接着又開始行起酒令來,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灌酒。
楊玄感聽得有些不耐煩了,正好自己的酒菜這會兒也到了,便解下了布巾,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也跑了一天,腹中飢餓,這下烈酒醬肉,正好讓他大快朵頤。
而在另一側的包廂裡,王世充正屏着呼吸,凝神傾聽。他隱隱地感覺到李百藥和高表仁這兩個太子黨,今天會整出些什麼動靜出來。
這時只聽李百藥低聲道:“高兄,現在的不如意只是暫時的,千萬別消沉啊。李某相信,無論是太子還是令尊,一定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高表仁似乎聽多了這種話,也不以爲意,自顧自地說道:“李兄你就別安慰我了,現在事已至此,還談什麼東山再起,都怪我上回在家裡亂嚼舌頭,扯什麼司馬懿,害得父親連爵位都沒了。現在太子已經成那樣了,我們高家不給滅門都算燒了高香。”
李百藥看了看四周,一陣椅子響動聲,王世充從門縫中看出去,只見李百藥已經從高表仁的對面坐到了他的側面,聲音也壓得更低:“我看未必,皇上對令尊沒有象對王世積和虞慶則那樣下殺手,而是留有餘地,說明肯定將來有重新起用令尊的可能。
至於太子,雖然被廢了,但也不象一般的廢太子那樣被貶到外地,人還在這大興城裡,加上令尊人也在大興,我看這事未必沒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