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說到這裡時,頓了一頓,眼光投向了單雄信那雙大而有神的眸子:“我們再等一刻鐘,要是過了這時間沈柳生還不上門來見,我們就去吃飯。”
單雄信擡起手,輕輕地拂了拂自己頜下被湖風吹起的一部鬚髯:“主公,你真的對沈柳生親自上門這麼有信心嗎?他昨天一計不成,沒準也按兵不動,看我們能對他如何呢。畢竟那些店鋪都在他的手上,他沒必要急,也不需要和我們現在就合作。”
王世充微微一笑,坐起了身:“是的,但他的後臺老闆是不可能無限等下去的,不管他在這郢州有什麼打算,始終是繞不開我王世充。昨天我送還店契就是向他們表明態度,如果想在此立足,那就儘快找我談,反之,就準備與我爲敵吧。”
單雄信“嗯”了一聲:“需要我再去打探一下沈家商行嗎?那個地下密室上次我一直沒有辦法進入,這次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再去查查,也許會有些別的收穫。”
王世充搖了搖頭:“不用去了,沈柳生不傻,陳棱不是他的朋友,昨天晚上在那裡見了陳棱後,以後那地《方就再也不能用了,即使裡面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這會兒也早就搬空啦。而且……”
王世充緊緊地盯着單雄信,語調突然變得柔和起來:“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去冒險,雄信。知道嗎。我不想讓你以後再身陷危險中。哪怕這可能只有一點點。”
單雄信的心中一陣感動,正待開口說話,卻聽到小築外遠遠地傳來一陣腳步聲,魏徵的聲音急匆匆地響起:“主公,沈柳生來了!”
王世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他騰身而起,對着直奔這裡過來的魏徵遠遠地問道:“就他一個人嗎?”
魏徵跑得氣喘吁吁,手上拿着一張燙金字封面的貼子。遞給了王世充,道:“不錯,就他一個人,現在正在州衙大堂的門外站着呢。”
王世充正在打開那張貼子,藉着黃昏的那抹殘陽匆匆地瀏覽了一下,上面寫着:不才郢州商人沈柳生敬拜王刺史。聽到魏徵這話時,王世充略微有些吃驚:“他不進偏廳等着我見他,就這麼一個人站在大堂外面?”
魏徵點了點頭:“是的,他是有意爲之,就是要讓大家都看到他到了州衙外面。這樣萬一以後在這裡混不下去。也能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因爲他是主動上門。姿態夠低了。”
王世充把那貼子合上,隨手扔到了湖裡:“看來沈柳生背後的那個神秘人物還不想這麼快就直接和我們面對面,而是派了沈柳生這個馬前卒繼續試探,這樣也好,我這就去會會這位荊州首富。魏徵,你去把他帶進來吧。”
單雄信笑了笑:“主公,我們這就去嗎?”
王世充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好象不太合適,你昨天夜探沈府,以後也少不得在這城中與那姓沈的過招,現在最好不要完全暴露在那沈柳生面前。這樣吧,玄成,你再辛苦一趟,讓他來這小築,好嗎?”
魏徵點了點頭:“包在我身上了。”說罷轉身就走。
王世充轉頭對着單雄信道:“你先回避一下,我和玄成見他就行。”
過了一會兒,魏徵引着沈柳生來到了聽濤小築中,王世充仍然是眯着眼睛,躺在那張搖椅上,聽到一陣腳步聲逼近,也不起身,打了個哈欠,悠悠地說道:“來者可是沈老闆?”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聽濤小築裡已經點起了燈燭,沈柳生的臉上堆着笑,鼻翼邊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不停地扭動着:“小民沈柳生,見過刺史大人。”
王世充用眼縫中的餘光把沈柳生看了個清楚,一見此人的面相,再聽到他那沙啞難聽的嗓音,心中不由得一陣厭惡。
但他的表情依然如常,不緊不慢地說道:“沈老闆,久聞你是這荊州一帶的首富,果然是大手筆,昨天初次見面就給陳將軍這麼一大筆厚禮,實在是讓王某驚愕啊。”
沈柳生“嘿嘿”一笑:“其實沈某是想通過陳將軍來結交王刺史的,至於那些店鋪,沈某的本意也是讓陳將軍把其中的大部分轉給王刺史。只是不知爲何,王刺史把這些店鋪契約全給退回了,是看不上沈某的這點心意嗎?”
王世充心中暗罵此人實在油嘴滑舌,到了現在也不忘挑撥自己與陳棱的關係,但他臉上仍然平靜依然,緩緩地道:“飛來橫財,受之有愧啊!不知道王某何德何能,沈老闆出手這樣大方,又需要王某爲你做些什麼呢?”
沈柳生看了一眼魏徵,意味深長地說道:“王刺史你是知道的,沈某初來寶地,需要多方關照,這樣生意才能做得下去。承蒙雷捕頭他們看得起沈某,願意把手上的店鋪轉賣給沈某。”
“但沈某聽王朋友說,王刺史對這郢州的商鋪也頗有興趣,昨天晚上陳將軍也來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所以沈某就把這些店鋪雙手奉上,聊表一點心意而已。”
王世充微微睜開了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柳生,看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道:“沈老闆,如果你是用真金白銀買下的雷員外他們的店鋪,那這些就是合法所得,王某對此也不能有任何意見,何必把到手的一半白送給我呢?”
沈柳生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但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冷意:“王刺史,你和陳將軍是官,而沈某隻是一個小民,比常人多了幾個錢罷了。昨天王朋友說過。如果不能讓你滿意。那沈某在這郢州也無法繼續混下去了。王朋友還說他是您的親戚。說的話算數,所以沈某思前想後,與其最後被您趕出郢州,不如大家一起發財嘛。”
王世充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起來,刺得沈柳生心中一慌,耳邊也傳來王世充提高了調門的聲音:“沈老闆,仁則在走之前和你說過,要你說話做事要小心。凡事三思而後行,對吧。”
沈柳生點了點頭:“不錯,是這樣的,所以沈某……”
不等沈柳生說完,王世充直接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繼續道:“可是你現在這樣是三思後說的話嗎?還是說你三思以後就是繼續跟王某扯謊,說些不着邊際的鬼話?”
沈柳生臉色一變:“王刺史,你這話又是何意?沈某今天可是誠心上門拜訪,你可千萬別誤會沈某啊。”
王世充冷冷地“哼”了一聲:“第一。你說你是個普通商人,可是陳將軍和蕭銑以後卻是要通過你作爲中間人來聯繫。而且蕭銑是什麼樣的人我不需要多說,雷世猛他們四人跟蕭銑的關係你也清楚,你連自己的基本身份都不承認,這就是你誠意的表現?”
沈柳生正待開口,王世充繼續擡手阻止:“我還沒說完呢,沈老闆。這第二,陳將軍昨天來我這裡時,可沒說你給的那四十七家店鋪裡有我王世充的份,只說是你全給了他陳將軍,請他在我面前美言,這點跟你剛纔的說法又對不上。沈老闆,你又作何解釋呢?這回你可要把話說圓了,想好了再說。”
沈柳生的額頭開始冒汗,他乾咳了一聲,道:“這第一嘛,沈某和王朋友說得清楚,蕭公子的所作所爲,沈某不知,沈某隻知道和他合作賺錢,雷捕頭他們的店,也是沈某用其他地方的店鋪換的。”
“至於這第二條,可能是陳將軍聽漏了吧。沈某當時是跟他說把這店鋪獻給王刺史的,至於陳將軍,也可以從中根據自己的喜歡拿一部分,至於拿多少,由他自己定,沒想到陳將軍一點也沒給王刺史你留啊。”
王世充冷冷地道:“沈老闆,你這個謊不夠圓啊,你託個帶話的拿了所有的店鋪契約,說是獻給我王世充,而獻給我多少則由帶話的陳將軍自己看着辦,還有比這更不靠譜的事嗎?”
沈柳生的那身絲綢袍子開始出現一灘一灘的汗漬,一如他現在那張不算胖的臉上開始冒油,笑容漸漸地從他臉上消失,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凝重,聽完王世充的這段話後,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那王刺史是什麼意思呢?你要是信不過沈某,沈某再解釋也是無用。”
王世充微微一笑,眼中神光一閃而沒:“很簡單,沈老闆,想必你今天來這裡也是作好了準備的,我們何不開誠佈公地把合作的事情給說清楚呢?”
沈柳生鼻翼的法令紋跳了跳:“王刺史,你想怎麼個合作法?我想先聽你說說。”
王世充道:“這第一嘛,就是表示一下雙方的誠意,沈老闆,你的主公何時肯來和王某交交心呢?上次我讓小侄王仁則去上門拜訪,今天你也算是禮尚往來,下次,應該就是我和你家主公的正式會面了吧。”
沈柳生緊緊地盯着王世充,沉聲道:“王刺史何來的自信,認定沈某一定會有個主公?”
王世充“嘿嘿”一笑:“這個事情不難理解啊,這第一,如果你自己可以作主,會這麼有誠意,走那麼長的地道直到雷府嗎?第二,你昨天晚上跟人在那密室裡談事,陳將軍到你那裡後你讓來人穿了僕役的衣服混在人羣裡離開,如果你不是這人的下屬,用得着這樣行事嗎?”
沈柳生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長嘆一聲:“我家主公還真沒說錯,王刺史果然智勇雙全,佩服,佩服!事到如今,我也不用隱瞞了,不錯,我確實有個主公,我家主公也很欣賞王刺史。”
王世充笑了起來:“沈老闆,要你說實話可真不容易,好吧,既然你肯承認此事,想必也是得到了你家主公的許可,今天你來此,是爲了安排我和你家主公見面的事情嗎?”
沈柳生“嘿嘿”一笑。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王刺史。你可能有些誤會了。我家主公雖然非常欣賞你。但現在並沒有和你見面的打算,或者說,他還不準備現在就和你合作。”
這個回答出乎了王世充的意料,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愕,轉瞬間又恢復了平時的鎮定,不緊不慢地問道:“沈老闆,這又是何解?你家主公難道想選擇和我們爲敵嗎?還是說你今天過來不是談合作的,而是來宣戰的?”
沈柳生臉色一變。連忙擺了擺手,道:“哪裡哪裡,我家主公只是想看看王刺史的治國才能而已,以選擇是否以後跟你全面合作。”
王世充輕輕地“哦”了一聲,臉上還是不動聲色:“這又是何意思?”
沈柳生一臉的諂笑:“王刺史的將才和打仗的本事,早已經被江南叛軍,西南蠻夷,突厥人和楊諒所證明啦,這點主公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但是上馬打天下,下馬治天下!以後王刺史想要平定天下。也要看看是否能不象項王那樣得而復失。你也知道,這次的站隊很重要。如果跟錯了人,只能陪着你一起完蛋。”
王世充啞然失笑,這沈柳生還真是簡單直接,說話都不帶一點掩飾,跟剛纔那種百般遮掩實在是判若兩人。他搖了搖頭:“這麼說你家主公還沒下定跟我合作的決心,但也不想一下子跟我就翻臉爲敵,而是還需要我證明一下自己的治理才能,是這樣的吧。”
沈柳生點了點頭:“不錯,我家主公說了,治纔有許多種,管理錢糧,清算人口是一種;刑獄訟訴,斷案判獄也是一種;勸課農桑,發展商業又是一種。王刺史可以選擇一門適合自己的,表現一下你的才能。對了,我家主公說過,這事你必須親歷親爲,不能由別人代勞,我們知道魏先生乃是此中大才,嘿嘿。”
沈柳生說到這裡,不懷好意地看了站在一邊的魏徵一眼,而魏徵則不動聲色,臉上平靜依舊。
王世充看了看沈柳生,在小築中來回走了幾步,腦子裡卻是在飛快地盤算着,今天沈柳生的意思很明顯,要看看自己除了打天下外還有沒有治天下的本事,而對這郢州一州之地的治理,則是證明自己的唯一辦法,只是到底要選擇何種方式呢?
王世充眼前突然一亮,停下了腳步,笑了笑:“沈老闆,我看不如這樣,今天我挑出一樁郢州的殺人大案,明天當衆升堂審理,到時候你也可以來看看。如果王某做的能讓你和你家主公滿意的話,那我們再商量合作的事,如何?”
沈柳生原以爲王世充會挑選管理錢糧的事情,因爲在這種事情上還是可以暗中得到魏徵等人的幫助,自己是無法認定王世充是否做了手腳,所以剛纔纔會先行出言警告,但對是否能抓到把柄是毫無信心。可沒想到王世充主動地選擇了升堂斷案,這大大地出乎了沈柳生的意料之外,臉色也爲之一變。
一旁的魏徵也睜大了眼睛,差點脫口而出“不可”二字,可是王世充話已出口,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恨恨地一跺腳,心中所想,盡在不言中。
沈柳生回過了神,哈哈一笑,對着王世充一拱手,道:“好,那就一言爲定,明天一早,沈某一定在州衙大堂外見識一下王刺史的刑獄之能。”
王世充淡淡地回道:“不敢,那就明天見。”
沈柳生點了點頭,轉身而走,等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後,忍了半天的魏徵終於開了口:“主公,你很精通這斷案之事嗎?”
王世充微微一笑:“看過一眼卷宗,也知道幾條法令。”
魏徵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這麼說主公沒斷過案?”
王世充的表情突然變得堅定而自信起來:“我第一次上陣前也沒打過仗啊,玄成,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哈哈”
王世充大笑而去,只留下一臉茫然的魏徵還呆呆地站在原地。
半個時辰後,王世充坐在州衙大堂的公案上,正在仔細地翻閱着一本卷宗,那捲宗乃是王世充上任前三天。郢州的一宗失火案。城南銅器商人劉七家失火。劉七死於火災中,而其妻子朱氏則逃得一命。
事後劉七的兄弟劉三告到州衙,說劉七和朱氏關係一般,兩人又無子女,劉七曾經在和自己喝酒時說過,萬一自己哪天死於非命,一定是朱氏所爲,所以劉三便在劉七死後直接擊鼓鳴冤。
而當時韓世諤正忙於交接之事。因此沒有時間細細審理此案,只是當場讓仵作驗過屍。由於屍體被燒得通體焦黑,無法辯論是否身上有傷痕,所以一時間韓世諤和斛斯政也無法下結論,只能通過走訪其他的線索來尋找朱氏是否有可能殺人,而朱氏這幾天在獄中整天以淚洗面,甚至幾次哭暈。
這幾天下來案子毫無進展,加上郢州的正副捕頭雷世猛和董景珍同時辭官,因此案件處於停滯狀態,而魏徵也勸過自己儘量不要接手此種命案。不然若無把握,斷錯案子。那可是會毀掉自己一生的前程。
若是依隋律,此案劉三若是在幾天內再拿不出有力證據,只憑劉七空口無憑的那句話,確實無法定朱氏的罪,再過三五天,屍體完全腐爛,需要下葬時,劉三的訟狀也只能自動作廢。
剛纔王世充在那沈柳生提及考驗自己的治才時,一聽到這個刑獄之事,馬上就本能地想到了這個案子。穿越前王世充雖然不是法醫出身,但是一些醫療常識還是瞭解的,在穿越前的那一個月更是一直在看一部叫《洗冤錄》的電視,對南宋一代名法醫宋慈的斷案手法也有所瞭解,沒想到這次居然能派上用場。
王世充翻完了案宗,心裡有了七分底,他靠在了椅子背上,嘴裡喃喃地自語道:“明天就讓你們見識一下我王世充的斷案之能!”
第二天一早,從辰時開始,就有些聽了消息的郢州百姓開始在州衙的大門外聚集,劉七案是這一陣子郢州城街頭巷尾議論的一個焦點。
昨天晚上城中就開始到處傳言,說是今天一早,新任王刺史要親自升堂斷案,只要是王刺史斷案,那勢必要處理這一樁轟動郢州的大案,於是辰時二刻以後,州衙前就黑壓壓地聚集了幾百個腦袋,都探頭探腦地向衙門裡張望呢。
沈柳生換了一身普通的繕絲衣服,混雜在人羣中,一邊聽着周圍的百姓們交頭結耳的議論,一邊向着那仍然緊閉的內衙大門張望,嘴角邊卻掛着一絲冷笑,心中暗道:王世充,從沒聽說過你有斷案的本事,但願你別讓我家主公失望。
州衙中突然響起了七聲金鐵相交的聲音,緊接着原來一直緊閉的內衙大門開始緩緩地打開,人羣中發出一陣騷動聲,郢州這幾年來很少發生大案,百姓也不怎麼在州衙聚集,今天是很多人這幾年來第一次來這州衙看斷案,有些人開始互相詢問起這一系列動作的含義。
“哎,老李,你說爲啥要敲七下鑼纔開裡面的門啊?”
“嘿嘿,孫二,你還真是沒見過世面啊,還好我以前看過一次前前任刺史劉大人升堂,那可是六年前的事了,看到內衙大門上掛的那塊鐵板嗎?那叫雲板,做成象雲朵一樣的一塊鐵器,就是專門用來點卯用的,敲了以後就得開始辦公啦。”
“噢,那爲啥要敲七下,有啥說法沒?”
“這七點代表了七個字,叫爲君難爲臣不易。”
“喲喝,還有這講究呀,長見識了。”瘦裡巴嘰,一身布衣的孫二衝着身邊五短身材,活象個地陀螺的老李豎起了大姆指。
可是老李因爲海拔不夠,現在看不到任何裡面的情況,只能乾着急:“孫二,現在裡面是什麼情況啊?”
孫二踮起了腳,向裡面張望了一陣子,道:“衙役們和書吏都從側門進了內衙啦,那些書吏直接去了邊上的簽押房,而衙役則去拎水火棍啦。”
老李“噢”了一聲,點了點頭:“馬上這雲板又要響五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