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的一片,如同遠方涌來的浪潮一樣,緩慢而堅定去。
士兵們大多面無表情,一臉沉默,他們個個嘴脣緊閉,鼻孔微張,一股白霧從鼻孔噴出,很快,就消散於無形,然而,數千人同時如此,卻也顯得蔚爲壯觀。
“咚!咚!咚!”
戰鼓聲有節奏地響着,在原野的上空飄蕩,輕飄飄的,似乎毫無現實感。
士兵們的步伐整齊劃一,踩着鼓點的節奏往前大踏步而行,最前面的長槍手將長槍斜斜向上,槍尖在陽光下閃着寒光,不時有光點在陣內閃爍。
這就是高暢軍的標準作戰方陣,第一線乃是長槍兵,弓弩手位於長槍兵的後面,然而,在作戰的時候,他們能通過長槍兵與長槍兵之間讓出來的通道,飛快地來到第一線,朝前方的敵人發起遠程攻擊,待箭矢用完,敵人靠近之際,又快速地退回來,進行拋射,展開延伸打擊,以便截斷敵人的第一線部隊和後方之間的聯繫。
當然,在這陣中,也免不了有刀盾手的出現,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拿着一副巨盾,腰間挎着一把橫刀。
當敵人朝方陣發射箭矢時,這些刀盾手就會舉起巨大的盾牌,將自己以及身邊的長槍手或弓弩手護在盾牌之下,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掩護目標,那些人就在自己的左近,這種陪同作戰的訓練經常在進行,直到這些士兵們的反應成爲條件反射後方算通過,對這些刀盾手來說。他們負責掩護的目標遠比自己要重要。他們寧願自己中箭也不能讓掩護地目標中箭,訓練地目的何在?就是要讓這些士兵在戰場上在面對危險是克服自己原始的本能反應。
當兩軍通過對方地箭雨接觸在一起後,先和敵人接觸的就是第一線的長槍兵了。
長槍兵在大多數豪強的軍隊中。只不過是炮灰部隊,組成的人員大部分來自他們拉的壯丁,平時也沒有經過什麼訓練,作戰地時候,就將製作簡陋的長槍交給他們,那些長槍的槍桿有的是竹竿。有的是才砍下來的木條,在前端只是隨便綁上一些尖銳的鐵器而已,拿着這樣武器的人他們地戰鬥力可想而知。
那些豪強也沒有奢望他們能有多大的戰鬥力,炮灰的任務很簡單,通過犧牲他們的生命來達成主將地戰術目的,至於那些傢伙能夠是生是死,他們一點也不擔心,反正亂世當道。到處都是流民,只要能給他們一口飯吃,根本就不愁兵源。
對變民軍出身地豪強來說,他們真正的戰鬥力量來自於自己的親兵和家丁。像杜伏威,高開道這些傢伙就有收義子的習慣。凡是軍中驍勇善戰的年輕人都被他們收爲了義子,有些好笑的是,比如杜伏威現年不過二十來歲,他的那些義子有的甚至比他的年齡還大,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口口聲聲叫他義父,已經死去的竇建德也是如此,當初,他也收了不少的義子,他的那些部下高雅賢,劉雅,董康買,王伏寶等人和他也差不多,比如,高暢手下的大將蘇烈蘇定方就曾經是高雅賢的義子。
而對豪族出身的豪強來說,他們的真正戰鬥力量則來自於宗族,對那些傢伙來說,真正能視爲依仗,能全心全意爲他們打仗的,能真正值得信任的唯有自家宗族的子弟,而外人是不可信的,那些外人就算再有能力,也得不到他們的信任,像曹旦就是如此。
像太原李家,宇文世家等高門大閥和一般的豪族又有些不同了,他們雖然同樣信任自己的親族,卻也不排斥外人,凡是有能力願意爲他們效力的人才,他們都欣然接納,當然,你若是血統高貴,出身高門世家,又有能力,要在這些人帳下飛黃騰達自然要容易一些。
這些家族的核心力量來自於他們的部曲以及投誠的官兵,他們的軍隊組成已經非常正規了,形成了有效的軍事集權,不過,在這些動輒號稱擁兵數十萬的大勢力裡面,炮灰部隊的數目自然不得少,數十萬人都是久經訓練,裝備精良的士兵,根本就不可能,不管是哪一個家族,現在都養不起這麼多人,就拿宇文化及現在統領的十來萬禁軍來說,也不是所有的部隊都有強悍的戰鬥力。
在所有這些勢力的軍隊中,除了在少量的正規軍中,長槍兵都算是炮灰部隊,就算他們在正規軍中不是炮灰部隊,卻也算不得主力,也不過是主將眼中不值一提的下等兵種而已!
然而,在高暢軍中,這些長槍兵卻是步兵方陣的主要作戰力量。
高暢軍中的長槍兵所用的長槍和那些烏合之衆所用的長槍不同,他們的槍桿雖然不如馬槊的槊杆那樣選材精良,製作精細,卻也自有一套嚴格的製作工藝,多用椆木,次用白蠟杆,後端粗,前端細,槍桿直而不曲,細而不軟,根據作戰的需要,長度也有所不同,有長有短。
槍尖則爲精鐵所制,由於精鋼的工藝還不完善,故而沒有大量裝備在軍中,若工藝完善之後,槍尖也要全用上精鋼,槍尖長約一尺,牢牢地套在槍桿之上,呈菱形,脊高刃薄頭尖,方便刺入之後放血所用。
槍的用
有:扎、刺、挑,撻、抨、纏、圈、攔、拿、撲、點等。
而高暢軍的長槍兵所使用的招數不過扎,刺,挑等寥寥幾招,並沒有那麼多的花招,對長槍兵來說,更重要的是配合作戰,在相互配合中有力地殺傷對方,而不是呈個人英雄,衝入敵陣單兵作戰。
長槍陣的訓練極其嚴酷,每個人都必須按照軍官的號令,按照標準的姿勢做動作。若有不然。就會得到嚴懲,負重俯臥撐,負重長跑這些是家常便飯。不達標地次數超過三次,就會被剋扣軍餉,最可怕地是還會成爲樣板被神官在軍中宣傳,成爲反面教材,讓人無法在同伴們面前擡起頭來。
—
經過這般嚴酷訓練的長槍兵,他們的戰鬥力可想而知。那些在其他勢力地軍隊中的炮灰長槍兵在他們面前,簡直就是渣。
“預備!”
前線的軍官聲嘶力竭地高吼,他身側的軍旗猛地一轉,打出了一個旗號。
弓弩手們沿着通道潮水一般地退下,與之一起往後撤退的乃是刀盾手,長槍兵們很快地靠攏在一起,組成了密集的陣型。
在剛纔地對射中,幽州軍吃了大虧。他們的弓箭手的射術不可謂不精,然而,他們所用弓箭的箭頭的質量不高,穿透力不是很強。高暢軍的刀盾手將盾牌高高地舉起,擋住了大部分箭矢。就算那些箭矢穿越盾牌的封擋,落入陣中,如非運氣極好,正好射中士兵們沒有被精甲防護的地方,不然根本就不能造成傷害,要知道,高暢軍地這些長槍兵是爲了對付幽州軍的騎兵而準備的,他們個個身披精甲,雖然沒有重裝步兵身披的重甲那般沉重,防護力卻一點也不差!
連珠弩由於製作不易,在軍中並不能大量地裝備,因此,高暢軍中地弓弩手所用的弓或者弩都是常用武器。
但是,由於高暢地鐵工廠的鍊鐵工藝高於同時代的水平,弓弩的製作工藝超過同時代的水準,他們所用的弓弩射程比起幽州軍來說要遠了不少,箭矢的穿透力也要厲害許多,在這樣的情況下,幽州軍的損失自然要比高暢軍慘重了許多。
爲了更快地通過對方箭雨製造的死亡地帶,幽州軍位於前線的將士個個面色猙獰,大張着嘴巴,發出無意義的吼叫,他們健步如飛,不顧頭上飄飛的箭雨,猛地朝高暢軍的陣線撲了過來。
高暢軍仍然不慌不忙地在鼓點中朝前行進,他們仍然大多沉默着,只是吸入或呼出的鼻息沉重了許多。
在中路戰場的第一次交鋒中,薛萬徹以突厥人的戰術破了高暢的步兵方陣,隨後,由於戰術上的失誤,他的那兩千騎兵又受到了管小樓率領的高暢軍輕騎的突襲,損傷慘重,不得不退出戰場。
管小樓的騎兵沒有和第二線涌上來的幽州軍步兵糾纏,而是撤離了戰場,分爲兩隊,回到了本方陣型的兩翼,一時之間,戰場上獲得了難得的平靜,雙方重新恢復爲對峙狀態。
位於前線的管小樓部共有七千人,兩千騎兵,五千步卒,在剛纔的戰鬥中,他損失了一千多步兵,騎兵也有一百多損傷,因此,在沒有找到對方破綻,在沒有必勝把握之前,他不敢輕易發起攻擊。
至於羅藝的想法則很簡單,他在中路佈下了大軍,看上去人多勢衆,真正的精銳力量卻不到一萬人,本就是虛張聲勢,主要是想把高暢的預備隊引到中路戰場上來,爲本方左翼的突襲製造方便。
現在,右翼的情況已經清楚了,在付出數千雜兵潰逃的代價之後,助陣的胡人精騎已經將高暢的左翼部隊圍在了一個山坡上,位於本陣的高暢如今多半也收到了這個消息,那麼,他會怎麼處理呢?
是將預備隊派到他的左翼去救援?
還是孤注一擲,將其派到中軍來,加強中路的力量,以求得到中路的突破?
根據曹旦的線報,高暢的作戰兵力只有三萬人,要想同時在兩路展開行動,他的兵力並不夠,若他真的在兩個方向同時展開行動,羅藝正好求之不得,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再次分兵,那時,恐怕高暢不但不能將左翼被困的軍隊救出,同時,也不能突破中路之敵。
不過,沒過多久,羅藝就不需要猜度高暢的想法了。
隨着一陣響亮的戰鼓聲,高暢軍開始向前推移了,這樣看來,高暢將預備隊用在了中路,想要一戰定乾坤。
這個訊息讓羅藝興奮不已,他將目光投向了左側的層層山巒,在那些山巒的背後,羅成和他的那五千精兵應該已經做好準備了吧?
現在。他必須將對面地高暢大軍牢牢地拖在戰場上。不但要抵禦對方地進攻,還要讓他們發現後方的本陣被襲之時,無法脫身救援。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雙方地軍隊開始慢慢靠近。然後,彼此的弓弩手開始射擊,士兵們開始了衝鋒,隨後,糾纏在了一起。
戰局的發展證明羅藝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
雖然,羅藝事先知道高暢軍的戰鬥力強悍無比。然而,由於薛萬徹的兩千輕騎輕易就突破了高暢軍地步兵
只是因爲一點小失誤才被高暢軍的騎兵逆襲,所以,裡,他有些小看高暢軍的戰鬥力了,在第二次交鋒之中,只是派上了步兵。而沒有用騎兵壓陣,結果,先是被對方的弓弩手發射的弩箭大量殺傷之後,他的軍隊再於對方的長槍陣之前碰了個頭破血流。很快,就敗下陣來。
“殺!”
管小樓低喝一聲。手猛地向下一揮。
軍旗變化着旗語,戰鼓聲的節奏也突然一變,前線軍官地指揮口令也產生了變化,位於第二線的刀盾手丟下手中的巨盾,抽出腰間的橫刀,像下山地猛虎一般衝出陣地,他們一邊奔跑,一邊低吼,尾隨着敵人的逃兵衝殺過去,一路不停地用橫刀收割首級。
敵軍已然失去了戰鬥地意志,只曉得向前亡命奔逃,他們丟下了武器,脫掉了盔甲,爲的只是跑得快一些,有的人乾脆停止了奔跑,跪在地上,雙手高舉,做出降服之態。
“大帥!”
站在羅藝身旁的一個部將和羅藝一樣眼睜睜地望着幽州軍的潰逃,很快,這些逃兵就要逃到第二線的陣地上了,他瞧了面色鐵青的羅藝一眼,聲音略顯焦慮地說道。
不待他將話說完,羅藝下令道。
“命令薛萬徹的騎兵出擊!”
“諾!”
幽州軍的帥旗開始變換旗語,沉悶的牛角聲在戰場上空飄蕩。
薛萬徹的騎兵從戰陣的兩翼衝了出來,迂迴一圈後,準備從一側殺入,將追擊的高暢步兵攔腰截斷,阻止他們繼續前行。
就在薛萬徹率領騎兵出擊後不久,管小樓也開始率領騎兵出擊了,他將部隊的指揮權交給了從本陣趕來聽他號令行事的崔正,正因爲崔正從本陣將所有的預備隊全部帶了上來,他纔敢於向幽州軍發起全力進攻。
雙方的鐵騎洪流在戰場的兩翼猛地迎頭撞上,位於第一線的箭頭騎兵紛紛落馬,奔騰的鐵騎洪流從落馬的騎士身上踩過,那些人連慘叫都沒有來得及發出就死於非命,不時,有敵人或是同袍步了他們的後塵。
在這種高速的衝擊中,根本就沒有時間讓你做出閃躲的反應,身下的戰馬和手中的武器,這些是你的依仗,招數的精良,力量的大小,這也是決定生死的條件,然而,真正能決定騎士們生死的唯有運氣。
活着,就是好運氣;死亡,那就是壞運氣了!
瞧見管小樓的騎兵部隊將幽州軍的騎兵堵住了之後,崔正率領後續部隊慢慢地壓了上來,而前方的追殺仍在繼續。
怎麼辦?
瞧見逃兵大呼小叫着狂奔而來,眼看就要衝入嚴陣以待的第二線的部隊之中,一旦第二線的部隊被敵軍沖垮,直接面對敵人將是幽州軍的本陣,羅藝身處的那個小小的山崗。
第二線的軍隊雖然人數衆多,然而,這其中大部分都是新兵,要是讓敵人衝入陣中,在驚惶之下,這些士兵的戰鬥力可想而知,一旦發生大潰逃,那就大事不妙了!
“命令他們繞向兩翼,不得衝擊本陣,若有不從,令弓弩手射之!”
羅藝的命令簡單明瞭,不過,這寥寥幾字,就決定了前線潰逃士兵的命運。
位於第二線的軍官命令士兵們朝那些逃跑的同袍喊話,讓他們避開軍陣,從兩翼逃回陣中,然而,這些只曉得逃命的傢伙根本對他們的喊話置若罔聞,也許是沒有聽見,也許是聽見了喊聲,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也許是根本就不理會。
“弓弩手!預備!”
位於前線的統軍將官舉起了手,他面色鐵青,雙眼似乎要冒出火來,停頓片刻後,他高舉的手臂猛地落下,像是一棵被砍伐的大樹。
“射!”
箭矢如蝗,嗡鳴着從軍陣激射而出,落在潰兵之中,那些傢伙就像菜被鐮刀收割一般,紛紛倒地,慘叫聲,悶哼聲,不絕於耳。
同袍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本方的陣前,他們仰望着頭頂的藍天,目光中滿是絕望和不解,有的還夾雜着一絲逃出生天的欣喜,是啊!原本他們以爲逃回陣中就能得到活命。
三次齊射之後,潰兵們不敢再往這個死亡地帶奔來,他們不得不往兩翼分散跑去,希望能活下來。
隨着一陣響亮的銅鑼聲,高暢軍的追兵在幽州軍弓弩手的射程之外停了下來,沒有繼續追來,然而,他們卻沒有撤退,而是排好陣型,等待後續部隊的來臨。
而在靜默下來的戰場的兩翼,雙方的騎兵仍然在捨生忘死地廝殺着,戰馬臨死前的悲鳴,士兵們落馬時的慘叫,傷兵們躺在地上的呻吟聲,極其地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