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略點頭,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的樣子。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他動了下目光,忽然說:“今天時辰還早,不如,我帶你去看看我們九重天上的芙蕖。”
略側的臉融入在一片陽光裡,九重天上金色的太陽,把他的黑髮變出了一種淡淡的,勾人心魄的琥珀色。一張原本寒涼的臉,也因這些似有魔力的光線而褪去了堅冷,慢慢在解凍融化,柔和真實起來。染成金色的睫毛在光暈裡微微顫動,投在棱角分明卻已經變柔的臉龐上的影子長得像把扇子,散發着搖曳的魅力。
雪凰聽到自己心跳停了一下,師傅他說的是?共看芙蕖?一顆鳳凰心忽又勃勃狂跳了起來,一會兒暫停,一會兒飛跳,明明就是走火入魔的跡象。可她想的卻是,師傅他,該不會是魔障了吧,怎麼人界一趟回來,變得如此溫和可親了。不過,這樣的師傅雖從未有過,卻是她心裡一直盼望的,所以不管如何,她都想牢牢把握眼前的幸福。
她喜出望外地不停點頭,笑靨如花:“好好好,徒兒也一直想看九重天上的芙蕖,只是苦於一直沒有機會。”
元昊低頭而笑,又讓雪凰一陣悸動。他十分平易近人地說:“走吧。”
這定是老天爺憐惜自己除化蛇太辛苦了,所以給編織的一場黃粱夢。雪凰跟上元昊的步子這樣想,否則,元昊此人就是轉了性子,也不至於轉得這樣快,這樣徹底。她一步也不敢落下,緊緊跟在元昊身後,就算是轉瞬即逝,也要好好珍惜此刻。
走出長樂宮,去往芙蕖池先要穿過三四條轉折的廣闊大道,一路走來見到了九重天上各式各樣的仙宮,間間飛閣翔丹,檐牙高啄。有的玲瓏精緻,水鄉般的秀麗,風吹時搖動宮殿角上的九九八十一個金鈴,脆響清通。有的大氣磅礴,按照均衡有律的原則如畫卷般展開,彷彿隱隱還能感受到上古時宏偉的節奏韻律。
沿途看遍了神界全然不同于丹穴山上的建築風格後,雪凰已經徹底明白了自己家與元昊家的區別,氣度家底,非身份資歷可彌補。自己家再怎麼着在六界裡有地位,也不過就是個是個上古鳳凰一族,靠萬千年積累下來的名聲博得六界尊重,可是神界不同,人家靠的是實打實的權利富貴,以最有說服力的方式成爲六界裡的老大,雖難免沾了些銅臭味,卻是個讓人不得不臣服的硬道理。
在打出生來見過的最奢靡極致的地方驚歎了一回,雪凰已跟着元昊走上了一座九曲十八彎的橋。九曲橋架在芙蕖池上,曲折迂迴,貼近水面,走上去就像在河面漫步,如同凡間那些園林裡的設計。每一彎曲處的玉石板上均雕刻着一朵季節性花朵,四角則分別雕刻彩雲,如正月水仙、二月杏花、三月桃花……直到十二月臘梅,並在九曲橋頭尾的兩塊石板上各雕刻一朵芙蕖。仙氣繚繞在腳邊,低頭觀賞芙蕖花時幾乎看不到自己的腳面。
九重天上沒有月亮陰晴圓缺,沒有太陽東昇西落,亦沒有四季周始變化,時時刻刻都盛開着芙蕖花,花骨朵變成抽出幾小片花瓣,幾小片花瓣變成大開盛開,大開盛開變成化爲蓮蓬,然後蓮蓬被專管芙蕖池的小宮娥摘去,再長出一個花苞來。這樣地循環往復,千年萬年都是沒有凋零衰敗的。雪凰在丹穴山時常常吃到爹孃從九重天上拿來的新鮮蓮子,覺得這蓮子好吃,長它出來的那一片芙蕖一定也是極美的,所以早就對芙蕖池神往已久。
可今日一見,心願得以滿足,卻覺得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美好,甚至還比不上在凡間那片郊外山茶花帶給她的震撼。這裡的芙蕖花美則美矣,偏偏少了一樣植物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一份生氣,一分樸素的生氣。它們太美了,活在幻象裡,就好像有一種說法,如果世上只剩下了春天,沒有夏秋冬,那麼春天也就不存在了。這些花也是一樣的,因爲沒有凋零枯敗,所以它永永遠遠這樣美着,卻讓人產生了審美疲勞,不再珍惜,不再爲它停駐。眼開則花開,眼閉則花寂,久而久之,那些原本或許也是有生氣的花就越來越失落,想方設法讓自己更加美,嫋嫋如亭亭玉立的舞姬,卻還是沒有人匆匆看上一眼。
元昊似乎察覺到雪凰的表情並沒有來時的興奮,反而是有些失望,於是停下來倚在了橋上,背靠着玉石壁問她:“怎麼,覺得這芙蕖池並沒有想象中的好?”
雪凰畢竟還是覺得直接說實話會讓元昊的面子上掛不住,違着心假裝笑了一笑,也背靠在了他身邊,仰了仰頭,說道:“凡人裡有個周敦頤,寫過一篇《愛蓮說》,裡面形容蓮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是在這九重天上,樣樣沒生命的東西東西都比凡間的好,除了這些有生命的,因爲太好,反而失了應有的純真可愛。”
“你對這些倒也精通。”元昊輕笑讚了一聲,說,“《愛蓮說》裡還有一句,說它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今日,我就帶你近觀這些芙蕖。”
去凡間回來一趟的元昊果然是着了魔障了,就這短短的時間裡對她的笑,已經遠遠超過之前所有加起來的。雪凰幾次下來,驚豔着驚豔着也就驚豔習慣了,終於能夠做到面不紅心不跳地對待。
只看到元昊在水面上輕輕點了一下,就有一葉小舟打着旋兒變了出來,本來是一朵芙蕖花那樣大小,然後隨着旋轉越來越大,變得桌椅那樣大小,再是大門那樣大小,不出片刻,就已經是正常舴艋舟那樣的大小。
雪凰有點詫異地趴在橋上看了看水面上浮動的舴艋舟,又回頭看了看元昊,猜到幾分卻不敢相信,生怕是樂極生悲。咬着脣問:“這……這是……”
“這是一葉舴艋舟。”元昊這樣回答她。
“我知道。”雪凰無奈地低了低頭,喘了口氣擡頭說,“我是問,這是要做什麼?”
“泛舟,芙蕖池上。”他說得溫柔棉和,如同在說一句纏綿不盡的情話,引得空氣裡彷彿有暗香浮動,勾得雪凰腦中一片嗡嗡聲,滿心滿眼都只剩下滿天的桃紅色。
元昊說完,一個飛身上了舴艋舟,然後在上面示意讓雪凰快些上船來。
雪凰的腳下早已經再聽完他說的那一句話後輕飄飄的,上船時差點重心不穩一個趔趄,又在他面前丟了大臉。
終於還是不怎麼美觀飄逸但還是安全地上了船,雪凰生性怕水,站在船上小心翼翼的,侷促着不敢有大動作,賞花一事更是拋在了腦後。
元昊在她背後笑了一聲,引得雪凰自尊心受損地轉過頭去嗔他一眼。而就在她這個轉頭的動作裡,舴艋舟一個轉彎,嚇得她連忙驚叫了一下,伸開雙手去保持平衡。又是東倒西歪,又是厲聲驚叫的,沒有一點點上神的儀態,叫旁的人看了,鐵定是以爲從哪個宮裡偷跑出來玩的小宮娥。
她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行爲,使得元昊再次發笑,笑聲爽朗純粹如明媚的少年。笑累了,他便自顧自地在船上坐了下來,在後面表情愉悅地看着雪凰自顧不暇的樣子。
只是再怎麼不濟,一個上神,在船上鍛鍊了一盞茶的功夫以後,也就漸漸習慣了。雪凰已經能夠緩緩走動,張着手一步步輕移,活脫脫像是某種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