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縝選的那匹綢緞是大紅色的,四尺來寬,橫着鋪在炕中間,蕭縝鋪到另一頭時還想再疊一層鋪回來,被佟穗硬攔住了。
捨不得歸捨不得,真躺上去的時候,佟穗只覺得那綢面處處清涼光滑,摸了一下還忍不住再摸一下。
她的肩膀她的手臂,她的腰她的腿,都貼着這樣的好料子,做夢一般。
蕭縝從後面抱過來,看着她的手在綢緞上摸來摸去,笑道“剛剛還怪我糟蹋,現在就喜歡上了。”
佟穗“躺一會兒就算了,等下還是收起來吧,能做一身衣裳呢。”
蕭縝“以後給你掙更好的料子。”
同樣是綢緞,裡面也有優劣之分。
佟穗想象不出更好的綢緞摸起來該有多舒服。
蕭縝親在她的肩頭“再好也比不上你。”香溫玉軟。
胡鬧了一晚,天微微亮時,佟穗醒了,發現她不但躺着一匹紅綢,身上還蓋了一層粉綢,蕭縝這傢伙就坐在旁邊,不知看她看了多久。
佟穗身上清涼,沒法掀開那芍藥粉的綢緞,只能瞪他。
蕭縝道“你要是打扮起來,肯定比宮裡的娘娘們還美。”
佟穗一邊被這甜言蜜語誇得臉熱,一邊嘀咕道“說得好像你見過宮裡的娘娘似的。”
蕭縝“沒見過,但宮裡的娘娘也都是民間選上去的,這幾年是沒條件,不然你肯定要被姓劉的送過去。”
佟穗懶得聽他胡扯,叫他把衣裳拿過來。
穿好了,佟穗先收起那匹沒怎麼動的粉綢,再去檢查給兩人當了一晚褥子的紅綢,就見夫妻倆滾過的地方到處都是褶皺,就跟被暴風雨摧殘過的苞谷秧一樣叫人看了又氣又心疼。
蕭縝“把這段剪下來,洗洗晚上繼續用,反正已經沒法做衣裳了。”
佟穗打了他一下。
朔州城裡太平了,佟穗這幫人各有各的忙,她與蕭縝也只是晚上黏在一塊兒,白天她跟着老爺子在朔州知府衙門裡帶着一幫子文官算賬,蕭縝幾兄弟在城外坐鎮軍營。朔州新接收的十一萬降兵,除了要分出兩萬駐守朔州各關隘與縣城,剩下的九萬會併入三路大軍,右路軍這邊一下子就多了三萬新兵。
三萬新軍分成五個衛所,蕭縝就得選出五個新的指揮來。
齊雲是其中之一,蕭涉、佟貴也佔了兩個位置,剩下兩個,蕭縝分別給了潘勇以及齊雲舉薦的一位舞獅行師兄。
齊恆、齊凌被分到左路軍、中路軍了,先忙平縣那邊分地的事,最後再跟着大軍南下。
蕭縝把人選報給老爺子,佟穗在旁邊瞧見,問“五弟跟我二哥會不會太年輕了”
蕭縝道“五弟十九,雖然年輕卻足夠聽話,適合做衝鋒的猛將,阿貴二十一,跟文功同年,本來就心細,經過這一年的歷練也可以試試指揮了。”
老爺子打趣小夫妻“阿滿是怕你任人唯親。”
蕭縝看向佟穗“真能任人唯親的話,我會調你去我那邊做事。”
佟穗飛了他一記眼刀,老爺子還在呢
蕭穆笑笑,跟孫子說正事將軍說了,十二那日他要啓程去大同,讓你我隨行。”
老爺子口中的“將軍”,自然是指韓宗平。
蕭縝“那邊都帶誰”
蕭穆“韓公子、範將軍與羅小將軍,兩位先生繼續處理朔州政務,馮、魯兩位將軍鎮守大營。”
蕭縝“帶多少兵馬”
蕭穆“三千騎兵。”
蕭縝“知道了。”
夜裡,夫妻兩個在被窩裡說悄悄話。
佟穗“將軍還真是信任趙總兵,只帶三千騎兵跟隨,就不怕那邊做什麼手腳”
蕭縝“他們二人聯手抵禦胡敵二十多年了,交情非同尋常吧,況且將軍在薊州有十萬親信大軍,這邊也有馮籍、魯恭兩位大將掌管二十多萬兵馬,趙總兵便是有歹心也不敢輕舉妄動。”
佟穗“將軍就是厲害,離開薊州時只帶了五萬將士,轉眼又湊足了二十多萬的大軍,我算是明白祖父當初爲何一直堅持暫管七縣了,真冒然稱王的話,就算咱們行仁義之事,最多跟齊家一樣被將軍納入麾下,還不如一開始就老老實實恪守本分。”
蕭縝“祖父從來也沒有稱王的野心,衛縣安穩咱們自家人才能安穩,七縣合兵才能震懾周邊的反王,繞來繞去最終都是爲了活命,直到投靠將軍,祖父纔是爲了他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抱負。你想想,家裡一直都是世襲的千戶,在祖父這裡斷了的,哪怕錯不在祖父,他心裡也不好受。”
佟穗“現在好了,祖父是右將軍了,就連你們兄弟也成了指揮,都比千戶厲害。”
蕭縝摸摸她的臉“現在這些軍銜也都是虛的,等將軍當了皇帝,那時候封的纔算數。”
佟穗震驚地從他懷裡擡起頭。
蕭縝笑着將她按下來“你想想,先帝已經死了,宮裡只有個週歲大的皇子,稍微染個風寒就能夭折,即便咱們打過去的時候小皇子還活着,也會有人讓他染風寒的,到那時,將軍不做皇帝誰做這跟宋先生他們逼着韓將軍發兵除奸是一個道理。”
佟穗久久無言。
韓宗平是忠正之人,可真依着他的性子讓他“奉詔”進京,他只會成爲奸臣竇國舅謀害的另一個忠臣,所以宋瀾、魏琦阻攔他是對的。
等韓宗平打到朝廷殺了竇國舅等奸臣,就算他要扶植一個週歲大的小皇帝,跟着他打下北地江山的文臣武將們願意嗎攻下一個州城將士們還要論功行賞呢,佔了都城就等於佔了北地大大小小所有的州縣,功臣們肯定盼望更豐厚的賞賜,指望一個週歲小皇帝爲大家做主
小皇帝不但不會,說不定還會被另一個奸臣掌控。
所以,讓小皇帝“染風寒”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小皇帝可憐嗎
就因爲皇家無能,這幾年天底下冤死
了多少無辜百姓,憑什麼百姓們可以一批批死去,皇家的一個小兒就必須好好地活着
對那個素未謀面的皇家血脈,佟穗生不出多少同情,這也不是她與蕭縝能攙和的事,蕭家只是韓宗平身邊的一個初露崢嶸的小小將門之家罷了,讓小皇帝“染風寒”這等大事,自有其他更忠心韓宗平的文臣武將搶着去做。
五月十二這日一早,蕭穆、蕭縝跟着韓宗平出發了,大同離朔州有三百里地,除非韓宗平一行人像蕭延回衛縣那般不停地換馬狂奔,不然這一來一去就得四五日。
老爺子一走,宋瀾代替他接管了各縣分地之事。
因爲宋瀾與佟穗本就有師生的情分,老爺子叫佟穗儘管安心留在官署,不必有任何顧慮。
這是重逢之後,宋瀾第一次有機會單獨與佟穗相處。
官署的門自然是開着的,外面也有丫鬟小廝當差,包括佟穗帶來的四個近衛。
宋瀾看過佟穗遞來的一本田冊,讚許道“一年不見,阿滿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不但能在戰場上殺敵立功,處理這些政務也得心應手。”
佟穗謙道“我們剛代管衛縣的時候,祖父也不知道哪些文吏可用,這才叫我過去幫忙,全是他老人家教得細心,我才能學出些樣子。”
宋瀾“朽木難雕,孺子可教,還是阿滿你聰慧過人,右將軍才能因材施教。”
佟穗笑道“那也是因爲我先跟着先生讀了幾年書,纔會比尋常夫子教出來的子弟聰慧幾分。”
宋瀾被逗得笑出了聲“你這孩子,聰慧更勝從前,性子也比從前活潑了。”
又有小吏送了一批賬簿過來。
佟穗坐在主案右下首的桌子旁,細細覈查。
宋瀾瞧着這姑娘認真專注的眉眼,暗暗點頭。
這時,有小廝來報“宋大人,令公子來了,說是有事求見。”
宋瀾再看佟穗,見佟穗神色如常,且並非故作平靜的模樣,在心裡嘆口氣,命人去帶兒子過來。
但宋瀾也離開了這邊,去院門口等着兒子。
宋知時提了一個食盒,見到門前的父親,心虛道“父親,您怎麼出來了”
宋瀾指指那食盒“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事”
宋知時“最近您公務繁忙,早出晚歸的,我特意叫人煮了綠豆湯,爲您清熱解暑。”
宋瀾接過食盒“行,湯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宋知時看向官署裡面。
宋瀾冷聲道“是不是非要二太太吩咐侍衛把你打出去”
宋知時這才注意到院子裡還站着幾個威風凜凜的侍衛,自知沒了機會,不得不離去。
宋瀾盯着兒子走遠,剛要進去,就見魏琦來了。
魏琦先是撞見了悵然若失的宋知時,再瞧見提着食盒站在門口的宋瀾,立即猜到了七八分,低聲打趣宋瀾“賢侄還沒死心嗎”
宋瀾板着臉道“非禮勿
言,你來做何”
魏琦“早就聽聞二太太賢名,今日特來拜會。”
宋瀾“她一個小姑娘,你莫要欺負人。”
魏琦“我豈是那等無禮之人”
宋瀾這才帶他進去了。
佟穗認出魏琦,起身行禮。
魏琦與宋瀾一樣都是書生做派,瞧着要年輕幾歲,但也年近四十,蓄了鬍鬚。
他與佟穗寒暄幾句,便坐在對面的桌案後幫忙了,只在佟穗與宋瀾說話時摸着鬍子側耳傾聽。
忙了半個時辰,魏琦要告辭了。
佟穗跟着宋瀾去送。
隨着魏琦走開幾步,佟穗忽然注意到魏琦左腳的鞋底有條半指來長的裂縫,再看那鞋後跟的位置,也是磨得很厲害了。
她詫異地看向宋瀾。
宋瀾則是因爲佟穗的視線才注意到的,往回走的時候,他對佟穗解釋道“魏先生家中頗有些產業,只是魏家家風節儉,將軍平時賞賜他綾羅綢緞他也從來不穿,始終粗茶淡飯。”
佟穗“那鞋子的事,不用提醒他嗎”
宋瀾“也許他自己知道,捨不得扔而已,提醒了他還要嫌我多事。”
佟穗默然。
可她忍不住想,會不會是魏琦身邊沒帶女眷照顧,別人也都是宋瀾那麼想的,纔沒有提醒
樸素是美德,就怕哪天鞋子當衆斷了,既礙於行,又損了體面。
黃昏時分,佟貴來接妹妹回家。
佟穗想了想,交代了二哥一件差事。
魏宅。
魏琦吃完晚飯,正要溜達一圈消食時,門房來報,說有位自稱佟貴的人求見。
蕭家那邊一共就兩個姓佟的人,魏琦都打聽過了,意外地挑挑眉,叫人請佟貴進來。
佟貴很敬重宋瀾、魏琦這樣的讀書人,行過禮後,道“在下是受了妹妹所託來的,今日先生去官署幫忙時,妹妹無意中瞧見先生的鞋底破了,她怕先生公務繁忙無暇顧及這種瑣事,便叫我去買了一雙布鞋贈與先生,唐突之處還請先生勿怪。”
魏琦“”
他瞅瞅佟貴從懷裡取出的一雙黑麪布鞋,再擡起自己的腳查看,果然發現一隻鞋底裂了。
魏琦失笑“幸好二太太提醒,不然我還不知道要出多久的醜。”
佟貴“先生深受將軍倚重卻簡樸如初,只會讓我等更加敬重,先生不嫌棄的話,還請試試這鞋合不合腳。”
魏琦便坐到旁邊的臺階上,換了新鞋,走幾步感受一番,更加驚訝“二太太好眼力,這鞋我穿着竟剛剛好。”
佟貴笑道“妹妹從小就眼睛好使,又經常給我們叔侄做鞋,別人穿什麼尺寸的衣裳鞋襪她一眼便能心裡有數。”
魏琦頷首,回禮道“還請小將軍代我向二太太轉達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