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暖風吹過馬邑城代國公府門前的樹梢,葉子嘩啦啦的響着。
代國公府內,定襄道右都督指揮使、馬邑太守、代國公劉武周正與原雁門道諸將校十餘人濟濟一堂,杯籌交措。
原義武左軍使苑君璋,義武右軍使高滿政等一干將校,都是隨劉武周當初馬邑起事的兄弟,這幾年他們雖說沒有什麼大作爲,一直被楊義臣擋在太原之北,所據之地也一直就是馬邑和雁門與樓煩三郡。
但他這幾年也不是乾坐着。
馬邑起事之初,劉武周不過是隋馬邑太守王仁恭麾下的一個鷹揚郎將,統領一千人馬。可藉着羅成的支持,他殺王仁恭起事,繼而奪三郡,招兵買馬,整訓兵將,戰功沒多少,可北面得羅嗣業的馬匹支持,後又得了不少突厥鐵勒部衆安置,實力也是漸強。
坐在劉武周旁邊的是他的妹夫苑君璋,他本是馬邑豪強大戶子弟,家中鉅富,後來跟劉武周交好,劉武周將妹妹嫁與他,兩人關係更進一步。
苑君璋雖說是個豪強子弟,可卻不識字,但人很聰明。他平素不太愛喝酒,可今天也灌了不少龍門飛將軍,一張臉紅光滿滿。
他放下酒杯,“孃的,別個個個加官晉爵,咱們這些個兄弟倒是越混官越小了。”
高滿政便道,“可不,皇帝如今大加重用那些隋朝的舊貴族官員,大方豪爽的很,那蕭瑀跟咱們打了幾年,一歸附,就授封國公拜宰相,你說他帶着太原歸附得封國公還罷了,可陳叔達之類的憑什麼?”
“還有王仁恭的兒子都授封了個侯爵,還授爲郡丞了。”
酒一喝多,這些人說話便越發的肆無忌憚了。
今天本是劉武周的生日,所以邀請一衆兄弟聚齊喝酒,這酒宴只有一干老兄弟。昨天劉武周就已經宴請了馬邑城中一干官將,其中也有朝廷派來的郡丞、校尉等,但今天卻只是私下小聚,沒請那些人。
都是自家人,說起話來便沒多少顧忌,這一喝多,有些牢騷就忍不住了。
而他們牢騷的根本,都是因爲在年初的那輪諸道調整之中,原來的雁門道被併入了定襄道中,雁門道沒有了,節度使也罷撤了。
本來劉武週一幹兄弟這幾年,日子挺逍遙的,兵馬越來越多,戰力越來越強,可隨着楊義臣一死,蕭瑀獻太原歸附,河東一戰而下。
他們這些兄弟的地位也就不免尷尬起來,他們比不起北邊定襄道的羅嗣業,羅嗣業是皇帝兄長,他麾下的兵將雖也不是皇帝嫡系,可晉王卻是皇帝親兄弟,自然其麾下的劉弘基殷開山侯君集等一干大將,也都得授了侯爵,個個都得賜飛魚袍服。
甚至在這次改道之後,定襄的兩支兵馬,也都很快被授與神捷左右軍的軍號,搖身一變變成了大秦的禁軍,個個加官晉爵授勳不說,全軍將士還都得了一筆不小的錢糧賞賜,分田分地的好不熱鬧。
而反觀他們,劉武周被撤去節度使後,改授爲定襄道的右都督指揮使兼馬邑太守,而義武兩軍,軍號沒變,卻要精簡整編爲一個軍,苑君璋本來是左軍使兼雁門太守,高滿政是右軍使兼樓煩太守。
這次苑君璋被授爲涿郡太守,高滿政則被授爲上谷太守。
很明顯,兩人這是被調離代北,同時轉爲文職,被奪兵權了。
劉武周雖兼着馬邑太守,可整編後的義武軍,軍使卻是劉弘基,副軍使從朝廷派來的,是尉遲亮,這位是皇帝的近衛將軍出身,是皇帝心腹。 шшш● тTk an● ¢ ○
更別說,在上次的授爵中,劉武周雖封了個代國公爵位,但苑君璋和高滿政這義武軍兩大軍使,卻各只封了個開國伯爵位,其下面的一干將校,卻更只有幾人得了子男爵。
這就更讓他們不滿了。
憑什麼啊?
朝廷授爵,考慮各個方面,是綜合考量。
比如說劉武周其實沒什麼功績,他最大的功績就是殺了王仁恭奪下了代北三郡,沒給定襄的嗣業扯後腿,讓其能安心穩固定襄,剩下的,也就是稍牽制了下太原的隋軍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功績呢。
他率領的三郡,人口不過幾十萬,之前還得靠嗣業救濟糧草,其部擴充到兩軍五萬人馬,可一戰像樣的仗都沒打過。
所以最後給劉武周封國公,那都是他佔了個節度使的名頭,至於他麾下的將校,沒有功績當然不可能封公封侯,給個伯爵都算是安撫了。
但劉武周等人卻不這麼想的。
他們只看到連後來歸附的陳叔達等一干人都個個郡公縣侯的,他們這些首義功臣卻爵位官職不高,如今更是隨着道郡調整,而降了官職。
苑君璋等越說越過份,可劉武周卻只是端着酒杯不說話。
“大帥,要說咱們乾脆也投突厥人算了。”苑君璋紅着眼睛惡狠狠的道。
突厥人眼下正圍攻定襄羅思摩,本來在攻九原的羅嗣業回軍救援,皇帝下旨讓劉武周率軍北上解圍。
“就是,趁着這整軍還未完成,咱們帶着兄弟夥北上捅羅嗣業一刀。”
頡利可汗已經派人暗中過來勸降過幾次,爲了能夠拉攏劉武周歸附,他甚至開出了只要劉武周肯歸附,便贈他狼頭大纛,封他爲南面可汗的承諾。
甚至這次密使前來,都直接把一面銀狼大纛帶來了。
銀狼大纛、南面可汗。
這可是在很有份量的封號了。
更何況頡利還答應他,等擊敗羅嗣業後,那麼長城以內的馬邑、涿郡、雲中、樓煩、雁門這五郡都歸他,甚至等將來打下太原、河東等地,也歸他管轄。
曾經的劉武周也是個熱血青年,祖籍河北,後家族遷入馬邑。年輕時他豪俠熱心,任俠好友,投身軍伍,也曾滿膛熱血。
在遼西,他見不得宇文化及的陰謀詭計,憤而辭去官職歸鄉。
只是人都是會變的。
從曾經的一個府兵小校,到鎮守一方的節度使,坐擁三郡之地,五萬兵馬,一言九鼎,在這裡都是他的一言堂,他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大權在握高高在上的感覺。
如今突然一下子就權力盡失,這種失落感是極深的。
若是沒有突厥南侵,或許這種感覺只會深埋心底。
可偏偏如今卻有一個機會擺在面前。
頡利二十萬大軍南侵,圍思摩,困嗣業。
李淵已經接受了定楊可汗的冊封,發兵十萬北上。河北的竇建德也接受了平楊可汗的冊封,三家聯盟,其勢已成。
是當大秦沒什麼實權的定襄道右都督指揮使,還是當突厥的南面可汗?
劉武周動搖了。
只是他還有些猶豫,還未下定決心。
但今天的這個酒宴私聚,卻讓他看到了老兄弟們的真實想法,他們更不甘心。
心中一團火在燃燒。
幹掉羅嗣業,稱雄代北,不要再當什麼無權的代國公了,要當就當晉王,當河東天子。
羅嗣業現在很危急,他和羅思摩雖有五萬人馬,可此前羅思摩已經大敗一陣,折損了許多兵員,更何況漠南的許多突厥人都在頡利南下之後,公然又投奔他,這使得頡利在漠南聲勢大振。
羅嗣業從九原城下匆匆趕回,數月的辛苦化爲東流,兵馬疲憊,卻也無法一戰解圍,只能駐軍於定襄附近,相互呼應,堅守待援。
援軍,正是他們代北這五萬人馬。
在皇帝計劃中,劉武周的代北五萬兵馬是最近的,也是最完整的,休整良久,糧械充足,有他們出戰足夠解定襄之圍,甚至能夠擊敗頡利。
可現在頡利多了兩個盟友,關中李淵、河北竇建德都向頡利稱臣,各派重兵來援。
李淵的十萬兵馬已經向九原進軍,而只要他答應頡利,接受南面可汗的冊封,那麼河北的竇建德也將向他靠攏,從他這裡借道圍殲羅嗣業。
將軍們酒醉之後肆無忌憚的怨恨狂妄之語,卻如同一把把乾柴扔入他心中的烈火之上。
“莫要喝了點馬尿,就胡言亂語,小心被朝廷派來的官員們聽到了,到時治你們的罪。”劉武周笑着說道。
苑君璋紅着眼睛道,“大帥,我們怕他們個鳥,這代北三郡是咱們打下來的,可皇帝說割走半個馬邑另設雲中郡就割走了,還劃給了羅嗣業,咱們也不說啥了。可咱們這幾年不說功勞,苦勞總有吧,憑什麼如今過河拆橋,太原河東拿下了,咱們就沒用處了是吧,就要裁撤咱們辛苦招募練起來的兵馬,要把咱們兄弟夥都給拆分的七零八散,下一步又是什麼?是不是要把咱們調去那什麼嶺南安南?”
“就是,憑什麼?”
一衆將領紛紛吼道。
“怕他們個鳥,咱們就反了,那些傢伙想奪咱們的權,那咱們就先下手爲強,趁現在這個難得的機會,咱們今晚就動手,殺了羅成派來奪權的官將,然後大帥你自立爲天子,咱們不給他羅成賣命了!”
“反了!”
“反他孃的!”
一聲聲反了,讓劉武周臉上的笑意漸漸洋溢起來。
他站起身來,目光掃過大家,最後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既然兄弟們都想反,那我就帶大家反了!”
“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