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燕一下便愣住了。
連同在門邊上的辛絝也一樣,辛絝不敢置信地倒抽了一口氣,然後看向辛晴,彷彿從來不認識她一般。
辛晴卻依舊一臉木然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已經嚇傻的辛燕,眼神中隱隱有着嫉恨,辛絡和辛琢在身後十分不自在地縮在了一起,辛絝只覺得氣血上涌,高聲道:“阿爹!你這是聽誰說的!就這樣任人平白誣衊小五?”
“誰說的?還用誰說嗎!”辛老二暴怒,從桌上拿起一個物件狠狠砸在辛燕面前,辛燕緩過神來定睛一看,那深藍色的錢袋,上面繡有雙/飛燕,正是她當時丟在鏡雲齋的那個錢袋。
她急忙撿起那個錢袋,問道:“阿爹,這個錢袋是哪裡來的?”
“哪裡來的?”一直沒有說話的辛晴突然開口了,卻再不是一貫的溫順平和,陰森森透着寒氣,襲得辛燕忍不住一顫,“小五,大姐倒是要問你,阿孃給你繡的錢袋,你一直都是貼身放得穩妥,怎麼會出現在秀才的身上?”
“那是今日……”辛燕慌忙想要辯解,卻被辛晴截住了話頭:“是啊,你今日纏着秀才讓他給你買那隻你看上的赤金手鐲,並講若你他買給你你便答應同他好,他偷偷回家來取錢正備着要出門給你買,便被我發現了。”
辛晴的目光幽幽地看着辛燕手中的錢袋,那纏綿的雙燕子讓她妒得神情都猙獰起來:“這錢袋,你交給了他,說當是信物安放在他身上,讓他保管妥帖,別將你給弄丟了……”
句句都跟真的一般,連帶着辛晴瘋狂的妒意和漸漸哀怨下去的聲音,辛晴慢慢從凳上滑下來跪在地上,她捉過辛燕的手來,握在手心中緊緊捏着,滿目的淚,低聲哀求道:“小五,算是大姐求你了,放過秀才,別去招惹他了,大姐不能……不能沒有他……”
她攥得太用力,辛燕几乎能聽得自己骨骼被攥得咯吱生響,她死命想要掙脫辛晴的手,搖着頭:“大姐……我沒有……我沒有做這些……”
“什麼赤金手鐲,什麼信物,我沒說過那些勞什子鬼話!”她越掙辛晴便攥得越緊,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柔弱的大姐會有這般大的力氣,這一盆髒水潑得她身心俱涼,更勝過了白日間在鏡雲齋中的誤會。這是她嫡親的大姐,打一個孃胎裡出來的,縱然秀才曾經對她藏有齷蹉的心思,可她自察覺以來便再也沒有私下近過秀才。今天怕是她這些年來唯一一次與秀才的交集,本是秀才的錯,爲什麼反口卻推倒了她身上,她這樣清清白白的心思,血濃於水的辛晴怎麼就信了秀才的誣衊之言。
今日在街上遇見秀才與那個女子的事情哽在她喉頭便要脫口而出,腦海中卻突然浮現了辛絝淡然的神情,以及那句“她從十一歲情竇初開便將一顆心都託付給了秀才”,辛晴如今二十五的年紀,整整的十四年,她早愛得面目全非。
辛絝說,猜疑是破壞所有關係的種子,那辛晴對她的猜疑是何時種下的呢?是那日秀才從藍布簾子後走出來,俯身在她耳邊輕笑的時候?還是那日秀才閒閒靠在門上,攏着袖子喊她常去的時候?又或者是秀才常常在辛晴面前提起她的時候?
嫉妒的情緒生根發芽,任何細微末節都能成爲滋潤的養料,助長它枝葉繁茂,遮蔽內心本來的祥和,蓊蓊鬱鬱地盡是它醜陋而駭人的面孔。
眼前辛晴的哭泣與辛老二失望的神情讓辛燕的力氣一點點消散,她本是跪得直直的,連背脊都不曾彎,現在她卻失力地跌坐在地上,地面的涼意一點點侵入她身體,說不出口,說不出秀才與那女子的事情,說了有用嗎?先入爲主的觀念,她又無憑無據,空有一張嘴,她怎麼也辯不過來,只捏着那個錢袋,帶着哭腔說道:“錢袋是我丟在鏡雲齋的……是秀才在那裡撿到的……不是我給他的……我沒有做過那起子腌臢事兒!”
“你還去鏡雲齋!”辛晴突然歇斯底里起來,她眼裡滿滿的恨意,提起辛燕的領口便衝她吼道:“你平白無事去什麼鏡雲齋!是不是便想要秀才給你買東西!”
“我不是!”
“那你去鏡雲齋做什麼?!那是個什麼地兒?我們這樣的人家去的起嗎?你不是去那裡挑東西讓秀才給你買那你是想做甚!”
辛晴已經失去理智,擡手便去推攘辛燕,口中越發地咄咄逼人:“早知你不是什麼枝頭雀,一門心思的攀高枝兒,從小便是這樣,教阿爹阿孃寵壞了你,什麼都是最好的往你面前捧!吃的用的盡是新的,我們另外四姐妹那裡有過你這福氣!卻慣出你這眼饞的毛病!現在好了!阿爹阿孃滿足不了你!便打起了秀才的主意!爲了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你什麼做不出來!”
“夠了!”
聽她越說越難聽,一直被辛絡辛琢拉着的辛絝再也忍不了了,辛燕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模樣她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擺脫了辛絡辛琢她徑直奔上去,一把扯開了辛晴抓着辛燕領子的手,把辛燕護在懷中,扭頭對辛晴道:“大姐你不要太過分,小五的性情你難道不清楚?就憑秀才三言兩語你就將小五說得這般不堪,說這些話之前你有好好想過嗎?”
“物證都在這裡!有什麼好抵賴的!”辛晴恨恨地看着辛絝,辛燕在辛絝懷中的模樣實在是可憐,她則更是憤怒,拳頭攥得太緊,指甲都嵌進了掌肉中:“裝什麼可憐!一股子的狐媚勁兒!秀才便是被她這模樣給勾走了魂,心心念念地想討她歡心,甚至想要偷錢去給她買東西!辛絝!你還這般護着這個浪蹄子!”
“大姐你說話乾淨些!”辛絝的眉頭一皺,辛老二雖然生着氣,但也覺得辛晴說話有些過了頭,便拉了辛晴一把:“小晴,到底來說燕子也是你妹妹,縱然做錯了事……”
“我沒有這個妹妹!”
“大姐!”
辛絝高聲喝道:“我看你是被氣昏了腦子!被秀才迷了心竅!他說什麼你便信什麼!你不妨現在去屋外的井裡提一桶水來從頭澆一遍!洗洗你的腦子,洗乾淨你的眼睛!你才知道你方纔說的話有多麼荒謬可笑!”
“我可笑?我也覺得我可笑!”辛晴的情緒已經失控,她發自內心的恨,這種強烈的恨意像是埋藏了許久,藉着今日的由頭終於爆發,鋪天蓋地而來將她淹沒,她置身其中幾欲窒息。經年的畫面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掠過,長女在這個家中總是負擔最重的一個,活幹得最多最勤勞,妹妹們挨個出生後她也都會幫忙照料,自從辛燕出生,全家都捧着她,怕她化了怕她冷了怕她不開心了怕她出一點差池,她想要的只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家中都會滿足她,慣了她一身貧家女不該有的毛病。
糖葫蘆?那是辛晴從沒吃過的,辛燕卻常常吃,她怎麼能不嫉妒呢?說不嫉妒都是假的,憑什麼生在同一個家庭中,她便當牛做馬累死累活,而辛燕卻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過着與她天差地別的生活?
哦對,還有秀才,她自見了第一面起便悄許了一顆芳心的秀才。那秀才是在她十一歲的時候搬到隔壁的,隔壁本來是個聒噪的農婦,經常將洗菜的水往辛家門口潑,惹得辛家娘子與那個農婦吵了多次,辛晴雖然溫馴,但也暗自惱着隔壁的農婦,總想着替自己阿孃出一口惡氣。有一日清晨,她端着昨日家中剩的潲水偷偷跑到隔壁門前,手臂一揚便要潑去,哪知門“吱呀”一聲開了,卻並不見那個農婦豔俗的衣料,反倒是一襲磊落的青衫,以及那青年俊秀的面容略帶驚異地在門開合處如仙人端麗。
那盆潲水自然是潑在了青年的青衫上,辛晴惱得無地自容,又是賠禮又是道歉,青年好看的眉皺起,嘴上說着不介意,但辛晴知道發生這種事情怎麼會不介意,便搶着要替他洗衣服,青年再三推辭她卻是執意,青年犟不過她,便皺着眉讓她等着,自己先進去換了套衣物。
她將他的長衫浸入清澈的河水中時,覺得那一衫的青色真是好看。
他皺起的眉他狹長的眼,都帶着春日桃花的風流,下筆繪就了她最絢爛的心事,終成她付之一生也難以逃離的劫數。
而偏偏,又是辛燕,又輕而易舉的得到了她奢求渴求妄求的東西。
秀才看辛燕的眼神她怎能不懂,按捺着的情緒,狎暱而又輕佻,他從未用那種眼神看過自己,哪怕雲雨時,他意識最迷離時,她也難在他黑白分明的眼中看見自己的身影。
她怎能不恨?
辛晴站了起來,俯視着辛絝懷中的辛燕,嫉妒矇蔽了內心,她身處黑暗看不見光,思想行爲言語都被扭曲:“自從有了辛燕,我辛晴便是這天下最可笑的人!”
說罷,她徑直往外走去,嘭地一聲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