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玉吸了口氣,好不容易止住了淚,壓低聲音答道:“這幾日我不在,你們近前,應該也有所發覺吧。應是因爲三公子,所以三夫人她……”後面的話她不願說出口,繼而沉着臉換言道,“告訴園子裡的丫鬟僕役嬤嬤們,此事不可對外人說。若說出去了,休怪我不客氣。”
言罷,茗玉自個轉身離了園子,幾個丫鬟嚇得杵在了原地,片刻後才紛紛散了。卻獨有一人,沒有移步,反而伸手推開窗。窗縫中的女子,一臉的平靜,但時不時地露出一抹笑來,看着十分詭異。
難道真的瘋了?就因爲一個男人,她可是經營着蓮坊且在被刑部關押月餘而面不改色的楊三夫人。丫鬟擰了眉,她不太相信,但是有人說得對,再能幹的女人一旦被情所縛,都不會有好下場。愣神的片刻,房中的女子已經走到了桌邊,接着對着那瓶中的一簇桃花開了口:“宇桓,你昨晚給我折的花我很是喜歡,但是花都已經凋了,今晚你記得給我換一枝新的。”
房中自然沒有一人,但那眼神動作卻彷彿口中之人正在身邊。丫鬟心頭咯噔一顫,只覺得背心發涼,忙轉身離了窗邊。
幾日春雨,繁花已然落盡,雨停這一夜,起了薄霧,籠着楊府的後院。這處院落平日裡少有人走動,燈火自然不如其他園子通亮,加之被春霧一罩更是添了些迷濛。若有人要做些見不得光的事,自然會想到這一地兒。
如此,亥時三刻將將過,便有一人左顧右盼地鑽過了月亮門,而此時院中一棵杏樹下已等着另一位。
“讓公主久等了,奴婢該死。”來人走近,吹熄了手中提着的燈籠,雖是作小廝打扮,卻看得出是個女子。
這楊府之中,除了信陽還有誰當得起這一聲“公主”?轉過頭來,陰暗的樹影下看不出平日裡的溫柔恬靜,她點了下頭,隨即問道:“如今怎麼樣了?她真的如你先前說的那樣……神志不清?”
女子恭敬地答道:“應該是這樣,前幾日奴婢在窗前聽到她自言自語,而且許多人都見着她夜裡在園子裡轉悠,還摘了花插在自已房裡,第二日卻硬說駙馬爺回來過,就像患了‘夢行症’。因此昨日園中特意請了郎中來看,郎中卻說沒甚大礙。奴婢覺得他們大約是想掩飾病情,畢竟讓府中人知道後,會更麻煩。”
信陽眉頭微擰,想了片刻後應道:“這些似乎都是你的推斷。”
女子雙眼擡起,“確是如此,但是奴婢有個辦法,可試出她到底是真是假。”
信陽極有興致地望向她,“如何?”
女子淺笑,聲音緩緩而起,“公主若能以其神志不清爲名,將她的兒子奪走,只怕她是怎麼也裝不下去了。”
信陽挑眉,心裡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辦法,然而好辦法與可用的辦法卻是不同的。她有自已的計較。如今楊宇桓雖宿在負俗園,但大約應了那句話——心在曹營心在漢。他心裡動搖着,她是清楚的,但動了幾分搖了幾多,卻是不清楚。她不敢去賭,賭他會不會再回到那個女人的身邊。若是奪走那女人的兒子,確能試出真假,可楊宇桓也許會因爲聽說她患病而離開負俗園。那先前所努力的一切,也將成泡影。比起失去他,她寧可不知。
“是真是假倒也無妨,你時刻盯着些,有何動作便及時來稟,還有當心着你的身份,別讓人拆穿纔好。”信陽沒甚表情,只張嘴交待着。
女子福了福身,答道:“公主大可放心,奴婢是隨奶孃進的府,沒人會想到會與公主和皇后娘娘有什麼牽扯的。”
對於這丫鬟,信陽還算放心。那日多虧有她,才能將那女人引到槐樹林下,才能成功離間那女人與桓哥哥。這頭功,她從來未忘。轉過身,信陽步向院門,隨口道:“如今母后已經決心起事了,日後皇帝是我哥哥,你如此機靈,本公主定能在他身邊謀得個好位置的。”
女子心頭一顫,忙跪伏在地,“謝公主殿下,奴婢只願長伴太子殿下,其他的不敢奢求。”
信陽半笑,沒等對方擡起頭來,已經邁過了門檻。她很佩服母親的用人手段,什麼樣的棋子該放在什麼樣的位置發揮什麼樣的作用,皇后深諳此道,若非生是男子,必是帝王之才,不過如今亦是如此。
又是蓮葉幽香的時節,茗玉細算了來,發現小姐已經有近兩月未見姑爺了。這兩個月來,小姐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總說夜裡姑爺回了院子,但是除了小姐自個,卻沒有半個人見着,倒是那瓶中的花枝每夜都會換,直到春早已到了盡頭,再尋不着花,最後只能折枝以慰。
因爲自家小姐的病,茗玉去找過姑爺,負俗園有公主坐鎮,她不敢踏足,因此只得去工部,然而每次不是姑爺沒空見客,便是進宮去了。還有好幾次,碰見提着食盒的信陽主僕,若非自個跑得快,定會被對方拿下。如今已不似從前,如果被抓到,沒有姑爺撐腰,連小姐也是幫不了她的。若說淒涼,自然是有,可最讓她氣極的還是她逃進巷子時聽到信陽說的那句:跟喪家犬一樣,有什麼樣的主子,便有什麼樣的婢子。
茗玉覺得自個命不好,被羞辱幾句倒也無妨,可她卻連小姐也一併罵。她是個忠僕,怎能聽得慣這樣的話。記得那日,她差一點就衝出巷子去了,但關鍵時刻卻有人拉了她一把。
“你想死嗎?”管閒事的人如此說。
茗玉轉過頭時,見着的竟是大志。那張臉沒有變,可看着比從前更加地討厭了,這心頭本來就集着的一肚子火頓時噴了出來,隨即開口罵道:“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僕人。你家公子這麼薄情寡義,你作什麼裝出一副無害的樣子?”
大志拉着她往巷子深處走,也不管她的叫囂,直到確認沒人跟來時,才停了下來,“公子薄情寡義?什麼再也不見的話,可是你家小姐自個說出來的?”
茗玉滿臉拉黑,一甩手掙脫對方的鉗制,“小姐的話有多少真多少假,難道你家公子還看不出?只怕小姐的氣話是遂了他的意吧。你帶我去見他,我倒要看看,他有多狼心狗肺。”
“夠了,你哪兒來的膽子這麼罵公子?”大志出言喝道,“就是因爲你這性子,你家小姐纔不敢讓你辦大事。你自個回去想想吧,用腦子想。”
興許是因爲對方語氣太重,茗玉哪聽得到他說什麼,只是覺得委屈,轉眼後竟哭了起來。但凡是個男人,大約都是害怕女人哭的,大志亦是手足無措,片刻後方道:“好了好了,我道歉還不成嗎?我出來就是告訴你,日後別來找公子了,他過幾日便調離了。”
調離?正如大志那日所言,自此後楊宇桓便調離工部了,去處嘛,自然是高升了。
看着在坐在亭子里納涼的小姐,茗玉嘆了口氣,心裡其實已糾結了許多日,不知該不該將此事告訴她。她這頭正出神,那邊九丫卻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嘆了第三次氣後,終於開了口:“憋得挺辛苦吧,那就說出來呀?”
這處亭子築在水中央,由一條廊道與岸邊連接,此時正值午後,鮮少有人此時來出來轉悠,而九丫卻不嫌熱,偏好這個時辰出來,道是午後的荷蓮是最香的。
茗玉見她問起,總算狠了狠心,答道:“小姐,姑爺近前調離了工部,似是去了中書省。小姐,您是他的妻子,升任這等大事,您卻絲毫不知,奴婢只是爲您着急呀。”
九丫拿着把團扇輕搖,聽到她最後這句,扇子一頓,片刻後吟一句:“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茗玉雖不識得字,但也聽過這詩句,臉色頓時一變,然而九丫卻全當不見,繼續搖起扇子來,接着又道:“本夫人可不是這扇子,姑爺的事兒,本夫人可都清楚得很。他是調去了中書省,任的是參知政事一職,他那夜告訴我的。”
言罷,九丫轉眸一笑,可這一笑卻讓茗玉哭笑不得。那夜是哪一夜?茗玉近日聽聞負俗園中夜夜笙歌,姑爺又怎會記得小姐。至於小姐爲何知道,大約是聽昨日來園子裡走動的六小姐說的吧。她再次嘆氣,最後道了一聲:“小姐,您今日吃藥了嗎?”
關於自家小姐的病,茗玉覺得愈發嚴重了,可是郎中每每道無甚大礙。她開始覺得是郎中醫術不佳,可換了幾位郎中皆是如此說。小姐的病情,她是半點沒打算向外透露,一則是這楊府中她已不能相信任何人,二則是此事傳出去,只怕菜菜會被人抱走。如此這般,卻苦了她這丫鬟。一邊要照料小姐,另一邊要防着旁人。
時日下來,茗玉整個人都蔫了,或有與她相好的小丫頭進前來關懷一句,她亦只能答道:“啊,晚上起來打蚊子給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