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秋意徹骨涼。
窗外,天已昏黃。
翼還在昏迷着。
只不過,這一次,守在他身邊的,不是尹小顏,而是,左驀雨。
“驀驀,明天是你十八歲生辰,今晚,爹,帶你去一個地方。”左司道。
左驀雨道:“我,還是呆在這裡心安。”
“驀驀,你不想知道你母親是誰嗎?”
左驀雨擡起頭,他緊緊握住翼的手:“等我回來。”
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這一鬆手,他就再也醒不來。
但是,他的手,還是鬆開了。
左司帶他去的是鎖藤禁地,連左驀雨這個少閣主都不曾踏進一步。
一個墓碑。
左司指尖細細地碰觸墓碑上的字,他在笑,但左驀雨總覺着他明明是在哭。
“雲天,一別四年,別來無恙。”左司道。
左驀雨的身體卻像被雷擊了般,那墓碑上刻的字竟然是:摯愛唐雲天之墓,左司立。
轉念一想,天地之大,同名同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自己真是少見多怪!
左司道:“驀驀,跪下。”
左驀雨照做。
“雲天,你看看,驀驀都這麼大了。你我也認識快三十年了,這三十年,說快也快,一眨眼就過去了,想想你說過的那些話,好象就在昨天,人老了,也羅嗦了,但你真是狠心,把我一個人撇在這裡,自己逍遙快活去,你說過,等有一天,驀驀長大了,可以理解我們了,就回來和我,和我永遠在一起,你從來都不對我撒謊,但這一次,你怎麼可以食言呢?”左司還是哭了,左驀雨沒有看見他的淚,但他知道左司哭了。
左司吻了吻墓碑,道:“我知道你對雲曉一直懷有愧疚,那日,她若不是撞見你我的事,也不會失足掉下臺階,更不會讓,驀驀沒了母親……”
“爹,你在說什麼?”左驀雨顫抖着問他。
“驀驀,雲天纔是你的父親,你母親就是我的小師妹唐雲曉,雲天的表妹,也是他天下第一劍唐雲天的妻子。”左司把臉轉到別處,道:“四年前,雲天敗在你手下,也不過是爲了贖罪。”
“不,不,不可能!”左驀雨,也許現在應該叫“唐驀雨”起身。
“驀驀,就算天下人反對、唾罵,他都不在乎,他只希望,你能祝福我們。”
“你不要說了!”唐驀雨的長劍出鞘,劍尖指着左司,喊着:“我不信!我一個字都不信!”
“他愛我,我愛他,這究竟有什麼錯?”左司大聲問他。
“你不要再說了!”唐驀雨的劍已經在左司後胸伸入一寸,鮮血從他身體裡流了出來,左司連頭都沒有回,他說:“動手吧,爲你母親報仇。”
唐驀雨的劍往下一劈。
逝情劍斷,那墓碑也被劈出一道裂縫。
唐驀雨騰空一躍,無影無蹤。
左司慢慢地跪了下去,把臉貼在墓碑上,真涼啊。
“雲天,你不要傷心,驀驀他會原諒咱們的!”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重重地倒在地上,他的臉朝着墓碑的方向,好象看到了什麼,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鎖藤閣閣主左司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年四十六歲。
唐驀雨走出禁地就看見了鎖藤閣碧風堂堂主在等着自己。
鎖藤閣碧風堂堂主是個女人,姓唐名姝。
她不會任何武功,但她很漂亮。
漂亮,難道不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嗎?
“閣主死了。”唐姝道。
“我知道。”唐驀雨道。
“他們都是這天底下最出色的人物,同性相戀,他們要頂着多大的壓力才承認了這段不被人祝福的謬戀,愛情,永遠都不是錯的。”唐姝笑了笑:“也許,我說什麼你都不會明白。”
“你是誰?”唐驀雨問。
“我是唐雲天的養女,算起來,是你妹妹了。”唐姝又笑了:“父親他臨死之前把我也託付給了左閣主,父親見到左閣主後,只來得及說了三句話。”
“……”唐驀雨並沒有打斷她。
“父親說:‘阿司,我那次去北城,下了很大的雪,我當時就在想啊,要是我的阿司見到了這麼美的雪花,他一定又要拉着我和他吟詩作對了。’左閣主說:‘那裡的雪真有這麼美嗎?那我到時候還要燒上幾壺熱酒,對不上的可要罰酒。’父親說:‘那我一定輸慘了。’左閣主說:‘就是要灌醉你!’”唐姝臉上掛上了淚,但她每句話都學的很像,她接着說:“父親說:‘哈哈,醉鬼可就不是什麼君子了,阿司,你怕不怕?’這是父親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唐驀雨苦笑了幾聲。
唐姝問他:“你想不想知道,當時左閣主說的是什麼?”
“算了,不必再說了。”唐驀雨轉身要走。
唐姝說:“父親的手都涼了,左閣主才說那句話,他說:‘我不怕。因爲,從來都只有你醉了,你才肯承認,你愛我。’”
唐驀雨問:“你給我講這些東西幹什麼?讓我感動還是讓我愧疚?我告訴你,我他媽覺得噁心!我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骯髒的東西!”
唐姝問:“如果,公子他,是個男人,你會不會像現在這樣愛他?”她說的公子,指的當然是公子翼。
“不會。”
“所以,我知道你不會理解父親的,真正的愛情,拋卻的不僅是門第、出身、相貌……還有性別。”唐姝苦笑:“但是,我理解父親,因爲,我愛公子,即使我知道了她和我一樣也是個女人,我也一樣,一如既往地愛他。”
“左閣主讓公子扮男裝也是爲了有一天,你可以理解他們。”
“左閣主曾讓公子吃過千年萱草,失過記憶。”
……
那些塵封已久的秘密,在左司死後,終於重見了天日。
唐驀雨走回雪翌堂時,翼已經醒了。
他纔想到,鎖藤閣爲何在四年前把主閣遷居到北城,爲何把雪翌堂建成這般模樣,爲何翼總對自己冷冷的,爲何翼三年前一覺醒來就不認得自己。
翼寂寞地看着窗外的雪。
雪都要化了。
翼摘下了面具,他的臉本來就很白,現在更是沒有血色,他的五官看起來很精緻,臉上的線條卻讓他感覺像個女子。
“翼。”唐驀雨突然想起唐姝的話:“如果,公子他,是個男人,你會不會像現在這樣愛他?”他也這樣問自己,他不知道答案。
“我記起來了。”翼的聲音很輕,他說:“千年的萱草效果也不過如此,不過讓我忘了三年,三年,我當了你們鎖藤閣三年的工具,如果三年前,師父沒有用萱草令我失去記憶,我現在恐怕還是個只想回家的丫頭,沒想到阡然的毒這麼霸道,竟能使千年萱草失效,只是不知道,工具再也不會替你賣命了,師兄打算怎麼處理呢?殺了我這個心頭大患?還是再讓我服一棵千年萱草?”
唐驀雨道:“你,現在,還要回家嗎?”
翼笑,但笑得很苦澀:“我記得,師兄,是不喜歡多管閒事的。”
“是,我不喜歡多管閒事,但我答應過要幫你找到家,就絕對不會半途退縮,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一樣會把你送回家!”
零碎的記憶,完全地拼湊在一起,時隔九年,依然是童年時候的那句話,讓人分不清真假。
唐驀雨又道:“翼,還要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