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外頭的局面,鄭夕顏由織雲攙着,緩緩走進秦恭的寢殿。內頭,秦恭已經甦醒,御醫正在拔除銀針,一個個都是面色泛白,而後衝着鄭夕顏恭敬行禮。
“都下去吧!”秦恭虛弱的聲音從牀榻上傳來。
鄭夕顏撣落織雲的手,“你也下去吧!”說着,便循着秦恭的聲音而去。及至牀榻便,鄭夕顏輕輕的坐下,“父皇可覺得好些嗎?這廂氣急攻心委實不是好事,父皇自己的身子尚且需要靜養保重,切莫再動了心氣。”
秦恭躺在牀榻上,面如死灰,頃刻間宛若蒼老了無數,只是鄭夕顏看不見罷了。他輕咳幾聲,褶皺的容臉溢出一絲愧疚的容色,“朕害了風兒。”
“皇上……言重了。”鄭夕顏頓了頓,心裡卻是擔心着秦沐風的安危,又無力爲之。到底這雙眼睛廢了,她便只會成爲他的累贅和包袱。
“若非朕一意孤行,想着要一統天下,風兒也不會身陷險境,如今尚且生死不明,朕害了他也害了你!”秦恭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鄭夕顏清楚的聽着秦恭話語中的哽咽,卻是笑了笑,“便是沒有皇上,殿下也會出兵。七國鼎立已久,是該好好的清算的。到底咱大雲不輸任何一國,今日不去吞沒,他們也會反過來吞沒我們。橫豎都是無可避免,還不如果斷出擊。豈不聞先下手爲強,這個道理殿下比任何都清楚。”
“你何苦安慰朕。”秦恭痛苦的凝眉,繼續咳嗽着,竟咳出稍許鮮血來。
“父皇?”鄭夕顏微怔,“父皇你還好嗎?”
擡眼看着鄭夕顏雙目覆着白綾,秦恭點了點頭,“朕還好。夕顏,你這眼睛……”
“華韞出行,如今尚未可知,還要等着他回來才能知曉情況如何。”鄭夕顏也不隱瞞,毫不避諱的談及自己的眼睛,若然廢了,也不過是現在的這種狀況,能差到哪裡去呢?
秦恭輕嘆一聲,“若是有你在他身邊,許是合你們二人之力,朕才能稍稍放寬心,如今卻是……”
“皇上放心,殿下素來運籌帷幄,只要一日未見覆亡的消息,我便當他安然無恙。深入敵腹並非易事,但我相信他,一定可以。”鄭夕顏說得異常堅定。
“有你在他身邊,朕也算放了心。”秦恭神情黯淡,整個人帷幕而衰頹,“朕老了,再也經不得風雨,這天下如今是你們的,你們好自爲之吧!”
鄭夕顏長長吐出一口氣,“父皇剩下夕顏一人,怕是還有所託吧!”
秦恭笑了笑,“風兒道你有七竅玲瓏心,如今朕瞧着確有其事。你凡事看得比旁人清楚,行事果斷膽識過人,委實是個可以託付之人。”說着,便清淺道,“長久以來,朕心不安惶恐,日日想着麟兒和夫人的面孔。尋思着自己也該去了,早些準備着,也不知他們是否還會原諒朕。”
聞言,鄭夕顏垂下頭,“父皇不必愧疚,左不過是爲了大雲的江山,不至殿下染上弒殺兄弟後母的污名。父皇苦心,夕顏代殿下叩謝皇恩。”
說着,鄭夕顏便跪在牀前,重重磕了個頭。
“到底還是你懂朕,只是若教人知曉……”秦恭眸中噙淚,“朕到底做了一回心狠手辣的父親,無情無義的君王。”
“父皇此言差矣。”鄭夕顏道,“自古以來君爲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皇這番做也不過是迫不得已,那二皇子素來不是安分的。若是捲土重來,即便父皇百年,也難以躲開兒女自相殘殺的局面。與其如何,還不如早作準備。到底大雲的江山爲重,容不得絲毫的猶豫。父皇心存萬民,哪裡說得上心狠手辣,左不過是做了
天下之君該做的未雨綢繆罷了!”
秦恭定定的看着鄭夕顏良久,錦衣繁華,白綾覆面,卻有着尋常女子都不曾有的心胸,存的是天下,是萬里江山。不由的笑了笑,秦恭點了點頭,“朕日日愧疚,日日懸心,夜不能寐。如今得你一番話,卻如醍醐灌頂,醒了不少。”
“朕自問是個好皇帝,如今困在自己的過往裡出不來,得你一番話卻痛徹痛悟。原是自己作孽太深,困了自己。卻不知退一步海闊天空,只想着自己的個人榮辱,忘了江山萬民。夕顏,有你在風兒身邊,想來他這大雲的天下,勢必做得更穩當。”
鄭夕顏磕了頭,“謝父皇爲殿下籌謀。”
“父母之愛子爲之計深遠,早年未曾替他做過任何事,如今這大雲的天下都給了他,自然是要爲他做些什麼,否則朕哪裡有顏面下去見他的母親。”秦恭低低的咳嗽。
“父皇仁德,夕顏銘感五內,替殿下叩謝。”鄭夕顏如釋重負。
聽得秦恭道,“把什麼都說出來的感覺真好,不必朕一個人再扛着。來日若是死了,也算瞑目。”說着便握住了鄭夕顏的手,“答應朕,若是朕去了,記得替朕找回他們,一道沒入皇陵吧!人都死了,也該回家的。”
鄭夕顏頷首,“夕顏遵旨。”
秦恭的身子日漸萎靡,鄭夕顏日夜守着寢殿外頭,尋思着好歹要讓秦沐風安全歸來纔算是對他有個交代。
扳着手指頭算着,打量着今兒個就是華韞歸來的日子,鄭夕顏便早早的等在了宮門口。
誰知到了夜裡也沒能聽見華韞歸來的消息,這廂正納悶,便聽得內宮傳來喧囂,說是華陽宮着火了。
心下一沉,鄭夕顏陡然凝眉,“織雲,去看看,只怕不是尋常事。”
織雲頷首,將鄭夕顏交付身邊的宮娥,快步朝着華陽宮趕回去。
誰知這織雲剛走,鄭夕顏便聽見身旁多了許多不尋常的腳步聲,連帶攙扶自己的宮娥都突然倒地。她急忙俯身,卻碰到宮婢身上插着一支冷箭,正中咽喉。
“誰?”鄭夕顏冷然佇立,掌心凝力。
熟悉的腳步聲,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聲音,“夕顏。”
這廂剛開口,鄭夕顏便已經恨得咬牙切齒,“你用調虎離山,打量着欺負我這個瞎子嗎?”
“就算你以後瞎了,我也願意照顧你。只要你跟我走!”那是楊傲,死性不改的楊傲。
鄭夕顏冷笑兩聲,“就憑你也想帶我走?且不說這是皇宮,便是市井鄉野,你也休想動我一根毫髮。今日我不想動手,你最好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否則我會實踐對月娘的承諾,讓你付出血的代價。”
楊傲冷哼,“秦沐風回不來了,你還要苦守到什麼時候?跟我走!”他忽然上前扣住她的肩,誰知掌心卻如同被針刺般劇烈疼痛,驚得他連連後退。
下一刻,他看見鄭夕顏眉目間清冷無溫的顏色,“我便是死,也要死在這裡。秦沐風一定會回來,誠然不會這般輕易殞命。”
“你還在癡心妄想什麼?他已經被我的人引入大漠,中了黎國的圈套,便是有三頭六臂也插翅難逃。那大漠沒水沒食物,任憑他武功再高也只有死路一條。”楊傲低狠的吼着,“我絕對不會再給他機會,定要他死在那裡。”
“死又如何?”鄭夕顏冷笑,“橫豎我們都在一起,他死我也死,他活我便活。既然愛着他,何妨與他共赴生死。楊傲,你死心吧!若然再敢放肆,別怪我下手無情。”
並非鄭夕顏不想殺了楊傲,委實是自己現下只有一人,眼睛又看不見,一點動手,
萬一楊傲耍詐,自己只有吃虧的份。思及此處,鄭夕顏只能以退爲進,不要輕易跟楊傲動手。楊傲此人的心性,她太過清楚,未達目的不折手段。
他正是趁着秦沐風不在宮中,纔敢這般堂而皇之的帶人來劫她這個太子妃。
果不其然,鄭夕顏陡然聽見四下有敲竹子的聲響,竹棍被敲得砰砰作響,混淆了她的聽力,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聲音混亂得,連具體方位都分辨不清。
鄭夕顏陡然心驚,卻是握緊了拳頭,緊咬下脣等待着以靜制動。
脊背驟然微疼,好似一枚銀針已經刺入身子,頓時膝上痠麻難耐,整個人都跌跪在地。身子晃了晃,竟無力的倒伏在地。
該死的楊傲……
他上次吃了虧,如今可是越發的精明,知道混淆了她的耳力就等於打敗了她的絕世武功。事實誠然如此,楊傲贏了,鄭夕顏被銀針刺中脊背,整個人倒伏在地動彈不得。
“楊傲!”她低低的喊着,卻被他打橫抱起。周旁有些細碎的響聲,好似御林軍,又夾雜着一些馬蹄聲,繼而是織雲的一聲高喊。
鄭夕顏咬牙,總算……有了救星。
一支箭嗖的一聲迎面而來,楊傲急忙躲閃,誰知那箭卻並非針對他,而是針對鄭夕顏脊背上的銀針。只聽得砰地一聲,銀針被箭矢帶走,鄭夕顏陡然覺得身上的力量回歸原處。當下冷眉給了楊傲一掌,正好落在他的肩胛處。
凌空飛躍,她傲然落地,面色清冷肅殺,“一個不留,殺!”
話音剛落,四下便傳來清冷的刀劍相擊聲,伴隨着華韞的冷喝,“保護太子妃。”而後周旁的一切都開始朝着喧囂發展。
華韞低冷的聲音帶着濃郁的仇恨,“楊傲!”
自知現下不是時候,楊傲到底還是棄了鄭夕顏,忍着肩胛處劇烈的疼痛,縱身躍入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楊傲帶來的一干隨從,悉數被剿滅。這些人經過精心的培植,早早就被割了舌頭,便是知道什麼也不會說出來。
所謂死士,便是視死如歸,無論如何都不會泄密。
所以就算活擒,這些人也是活不長的。牙縫間的毒藥,隨時都會取人性命。是而殺與不殺,沒有什麼區別,左不過多一口氣少一口氣而已。
“如何?”華韞忙迎上來。
鄭夕顏笑了笑,“無礙,就等着你回來。”
聞言,華韞鬆了口氣,“路上耽擱了,卻已經是緊趕慢趕的,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如今正好,反倒應禍得福來得恰當好處。”也虧得秦沐風留下的暗衛,射掉了鄭夕顏身上的銀針,否則就算這裡所有人加起來,都未必能贏得了楊傲。
若不是鄭夕顏給了楊傲一掌,楊傲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事不宜遲,我還是看看你的傷爲先。”華韞道。
鄭夕顏頷首,“如今時局緊張,如箭在弦,容不得絲毫的耽擱。殿下的事情,想來你也該知道的,不管他現下何處,只要我這眼睛尚存,我便會去找他。所以無論如何,保住我的眼睛,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華韞定定的看着她,只是低眉點了點頭,略帶苦澀的笑着,“道你們鶼鰈情深,這才幾日,便是生死相許,夫唱婦隨。”
輕笑一聲,鄭夕顏道,“豈不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嗎?我這是嫁着秦沐風滿世界的跑,誠然是活該的。”
他點頭,已經攙着她進了華陽宮的偏殿。
正殿被楊傲放火燒得面目全非,偏殿卻寂靜無比。鄭夕顏坐在那裡,任憑華韞緩緩解下覆眼的白綾。心,微微凝起,等着最後的審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