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中不乏智者,裴紈只是佔了近水樓臺的便宜,比別人先看出了田七娘的心意,僅僅一天之後,朝中就有許多官員也品出了味道,他們開始感覺到,自從女王登基就開始的奪嫡之爭,以乎已塵埃落定了。
不!並不是塵埃落定,而是開始了一個新的階段。
以前,是姜氏與田氏之爭!
而現在,是未央侯與長樂侯之爭!
姜氏將徹底退出競爭的舞臺,未來的大齊大王,將在田氏中產生,至尊的寶座是屬於田承乾還是田三思呢?想要站隊的官員面臨的選擇之難不亞於之前的姜田之爭。
除了那些紅了眼的賭棍,大部分官員暫時選擇了沉默,他們想從大王的隻言片語中看出一點端倪來。
然而,這位女王的心思真的被百官看透了麼?
至少,女王本人是不以爲然的。
在氤氳殿調教着僵貓和鸚殄的田七娘,臉上依舊掛着神秘而安祥的微笑,一如神宮之中中那尊以她的容貌爲原型雕刻出來的巍峨的女媧像。
創造萬物的大神女媧拈花微笑,笑看芸芸衆生在紅塵奔波忙碌着,田七娘也用高高在上的神一般的微笑,睥睨着天下人奔走在她劃下的名利圈子裡。
長樂侯府,御史周利用、姚紹之等田三思嫡系齊聚一堂,大擺酒宴。
田三思高坐上首,臉上已經有了六七分醉意,一張臉龐微微透着醺紅的酒色,周利用笑道:“自大王登基,我等足足等了白頭吶,如今總算大局砥定。王儲註定了是咱們長樂侯殿下的了,哈哈……”
唐三思目光閃爍了一下,趕緊咳嗽一聲道:“越是關鍵時刻,越是鬆懈不得,聖上心意已明,這王儲必然要出自田家不假,可是未必就一定是咱們長樂侯殿下。諸君切不可馬虎!”
“不是咱們侯爺還能是誰。難道是未央侯嗎?未央侯被免去宰相之職,說明他已失去聖上的寵愛。如今大王既然有意罷黜當今王儲,未來的大齊王儲舍我長樂侯。還有誰敢擔當?”
田三思想了想,說道:“呵呵……本侯只要還沒有入主梓滎宮,這王儲之位就不算是妥妥當當地落在本侯手裡……接下來,本侯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環顧着面前幾個最爲忠心的爪牙。沉聲道:“固寵!”
未央侯府上,田承乾在書房中急急地兜着圈子。鳳閣舍人蔡庸迪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田承乾忽然站住腳步,緩緩搖頭道:“不對!如果姑母已經選定了長樂侯爲儲君,她一定會馬上同意王儲請辭梓滎宮之位,並冊立長樂侯爲儲君。這才符合姑母一向的雷霆性格。如今姑母既然擺出一副虛位以待的樣子,可見她雖決定廢王儲,卻還沒有決定由誰來接任王儲!”
“對啊!”
蔡庸迪擊掌道:“侯爺英明。下官就說嘛,此時說敗。言之過早!侯爺雖然被免去宰相之職,可他長樂侯也沒有因此成爲宰相啊,侯爺不但是第一等侯爵,而且還是宗正卿,又是田氏中輩份最長者,長樂侯僅僅是長樂侯而已,無論怎麼算,侯爺的勝算都高他一籌啊!”
“嗯!”
田承乾點點頭,沉聲道:“不錯!本侯不能言敗!如今,本侯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轉過身來,看着蔡庸迪,沉聲道:“邀寵!”
……
穆夫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巧妙用計,利用母親的多疑性格,不但保全了王儲,還把團兒及其勢力集團一舉剷除,與團兒有關的諸多內司官員紛紛落馬,內廷受到了一番大清洗。
在這個過程中,裴紈當然也沒有閒着,他的勢力也開始有意識地向內宮滲透,以前裴紈對此並非十分在意,他建立的有限的人脈和勢力,只是爲了保證自己的耳目暢通,以便在這爾虞我詐的宮廷之中擁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所以裴紈的勢力主要集中在宮城範圍,爲了不與團兒發生衝突,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手伸到內廷,現在爲了阿姐的安危,他開始擴張自己的勢力了。裴紈近水樓臺,團兒勢力集團空缺出來的內廷重要職司很容易地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穆夫人也趁此機會擴大了她在宮中的勢力,離姜原本在宮中只有寥寥無幾的一些耳目,而且這些人並非內廷的重要人物,所以有時候爲了得到一些宮中的機密消息,或者想在宮中辦些什麼事情,她需要藉助裴紈或者買通團兒。
如今則不然,利用團兒勢力集團的迅速垮臺,她的人也在內廷得到了幾個重要職位。當然,她在宮中所擁有的力量還是遠不能同以前的團兒相比的,更是遠遠比不上如今的裴紈。
在宮裡,因爲田七娘的寵信,沒有哪股勢力能與裴紈相爭。裴紈即便不爭,因爲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也自有內廷的管事內侍和女官主動依附,更何況他如今也在有意地發展自己的勢力。
不過對穆夫人來說,她現在所掌控的內宮力量已經足夠使用了。除非她想發動政變,否則擁有更多的內廷力量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她所需要的只是靈敏的耳目,而這一點她現在已經做到了。
她的王儲哥哥得以保全,又擴充了自己在內廷的勢力。可以讓她第一時間瞭解到阿母的喜怒哀樂、坐臥行走乃至各種舉措,對穆夫人來說本是一件大喜事,可是隨着田七娘隨後採取的一系列行動,她笑不出來了。
王儲被幽閉梓滎宮,梓滎宮屬官一律裁撤,禁止王儲會見公卿,太孫和其他幾位王孫全部被貶爵位,這一系列的舉動意味着什麼?王儲的命保住了,可王儲之位很顯然快要保不住了,如果由田氏子侄做了大王……
想到這一點,穆夫人便不寒而慄。她是大齊的公主。她是姜氏的女兒,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正如她的王儲哥哥公子蘇,雖然是這田齊的儲君,可是誰會因此把他當成田家的人?別人不會,他自己也不會。
春秋大地,血脈的傳承,只承認父系。別人是如此。對當事人來說。更是如此。所以。穆夫人並不願意讓王位落於田氏之手,儘管她的母親現在就是女王。可是天下許多人其實並不承認田七娘的女王身份,對這個所謂的田齊王國也不承認。在他們看來如今只是由姜家的媳婦當家罷了,早晚這個熬成婆的姜家媳婦,還要把家業交給她的兒子。
如今,她想把江山交給外姓人。真正由外姓人當家作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天下人無法接受,離姜更無法接受,尤其令她恐懼的是,即便她現在是田家的媳婦。一旦田家的人真的做了大王,她能不能保全性命都在兩可之間,更不要說她的兩位兄長了。
姜家。就要滅絕了麼?
阿母,就如此狠心麼?
穆夫人心亂如麻!
李譯立在穆夫人身側。偷偷擡眼瞟她,見她臉色陰鬱,半晌無語,忍不住清咳一聲,慢吞吞地道:“如今,那遙兒任職寇卿宮,顯見是要大用了,或者……她可以成爲公主殿下在朝中的後援……”
穆夫人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淡淡的憂慮:“干涉立儲的,寵信如俊下臣,下場如何?尊貴如宰相,下場如何?立儲,取決於阿母之意,干涉立儲無異於藐視君權,這是阿母最看重的東西,豈容他人染指?遙兒在這方面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甚至……”
穆夫人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凝重的臉色因之放鬆下來,現出幾分柔媚之意,柔媚中卻帶着幾分蕭索,彷彿秋風下一朵即將凋謝的花:“甚至因此一來,我倒不便與他過往太密切了,醉……”
穆夫人頓了頓,又喟然一嘆道:“再者,那遙兒能不能在寇卿宮站穩腳跟,還是個問題啊,三法司裡可沒有一個平庸之輩,如今憑空跳出一個長史,而且還是一個女人,來踩在他們頭頂,他要收服人心,難啊……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阿母這般……”
李譯小心地問道:“那咱們要不要幫幫她?”
穆夫人揚起眸子,清冷地定在他的臉上,李譯連忙欠下身去,離姜淡淡地道:“怎麼幫?你以爲本宮的力量可以干涉三法司麼?三法司是阿母最看重的衙門,本宮不出面則已,本宮如果出面,對她有害無益。
再者,憑本宮的力量幫她壓制寇卿宮官員,就算成功了,她在那兒也無法立足,就如那路無痕,他是被阿母親自提拔,結果如何?有些事,別人是幫不了的,要看她自己的本事!”
……
一早起來,遙兒梳洗完畢,用過早餐,便把昨日領來的官服一一穿戴起來,白紗內單,曲領、蔽膝,烏皮履,又穿淺緋色官衣,革帶束腰,掛玉佩青綬,銀魚袋,頭戴獬豸冠。
打扮好了,退後兩步,在銅鏡上下打量自己模樣,如此打扮,英偉俊朗之餘,又憑添幾分威嚴氣度,不禁掩口自嘲道:“哎喲,這般模樣,一會兒出門小心着些,可莫嚇壞了小朋友們。”
……
暑夏方去,清秋才至,天清水清風也清,遙兒頂着一天秋色,裹着一身秋風,神情氣爽地踏進了衙門,亦即寇卿宮正堂。
遙兒昨日已經領了制書任命後到寇卿宮來報備過,所以算是已經報到過了,今天卻是第一天正式上任,拜見主官。
大齊寇卿宮沿用周制,設寇卿宮尚書一人,侍郎一人,掌天下刑法、徒隸、句復、關禁。寇卿宮下設四司,一曰寇卿宮司,二曰都官司,三曰比部司,四曰司門司,統由寇卿宮尚書和寇卿宮侍郎總領。
四司之中,寇卿宮司是寇卿宮本司,號稱小寇卿宮,這是寇卿宮裡真正執掌刑法的所在。如今寇卿宮尚書空缺,寇卿宮侍郎爲夏如,遙兒沒有到任前,寇卿宮司長史一職是空缺的,只有郎中崔良玉在任,遙兒到了,便要壓崔良玉一頭。
寇卿宮大堂設在第一進院落,各司衙門設在第二進院落,四司各據一個大跨院,每個跨院內再依官職大小,依次分配官員們的簽押房,而寇卿宮侍郎和寇卿宮尚書的辦事房則設在第三進院落裡。
如今夏如是以寇卿宮侍郎代理尚書一職,所以他一個人就獨佔了第三進院落,遙兒到任後,首先要拜見的就是這位寇卿宮侍郎,如今這衙門真正的主事人夏如。
遙兒以前他在宮中做內衛時,雖然每日都看見那滿朝朱紫進進出出,卻也只是瞧個熱鬧,頂多對這些官員有些臉熟兒,卻談不上熟悉,更難以把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相貌對上號,如今還是頭一遭仔細見過這位寇卿宮侍郎。
夏如的辦事房很大,高架寬閣,但是裡邊沒有書畫字貼、盆栽畫屏一類的東西,整個房間非常素雅,貼牆立着的也不是博古架一類的賞玩裝飾之物,而是一排排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滿了線裝書。
從一個房間的佈置,大致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從這一塵不染、闊而不空,沒有一處凌亂的房間佈置。就可以看出夏如性情的嚴謹,此人辦事一定喜歡一絲不苟。
這樣一個執掌天下刑法、辦事一絲不苟的法官,照理說應該是神情嚴肅、不怒自威,縱然不像一些老法官那樣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微微出現,便叫人惴惴不安,也該充滿威嚴的氣度,但是真正與這人面對面地坐着,哪怕對方一身公服,依舊叫人感覺不出一點官威。
夏如的相貌很憨厚,膚色微微顯得黎黑且有些粗糙,微圓的臉龐,沒什麼棱角的五官,一對肥厚的嘴脣,一隻有些肉頭的矮鼻子,頜下一部鬍鬚雖然修剪得很整齊,卻也並不厚重濃厚,稀疏的鬍鬚很難顯出尊貴的氣質。
以他的相貌,如果給他換上一身尋常老農的衣衫,行走在田間地頭,是看不出與那些田間勞作的百姓有什麼區別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是出身於鄭郡夏氏,當今齊國可傲視王侯的大姓的支房子弟。
正所謂無欲則剛,以前遙兒只是把把作官當成一個接近仇家的途徑,這官做的好不好,她根本不在意,可如今不同,這就是她的事業之一,貿然把她調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司法衙門,而且性別還這般突兀,她心中豈能沒有一點忐忑。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