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整人的手段,這個從九歲時就孤身逃離若水村,流浪輾轉,見慣了世間人情冷暖,到了臨安之後又爲了尋找仇人而百般隱忍、潛藏、窺伺、探察等經歷磨礪下成長起來的遙兒並不陌生。
以前不用,非是不能,而是不願,況且她以前也一直沒什麼機會碰到這種軟刀子傷人的事情。當然,她的手段未必合乎文官衙門裡的人慣用的那一套,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手段只是過程,能夠達到目的就好。
遙兒心中一旦有了打算,便迅速把此事拋開了。說到胸襟氣度,她曾經在大豪虯祖爺爺身邊生活多年,又在女王田七娘駕下兩年之久,自然是遠超寇卿宮同僚的。而心性的沉穩和開闊,遙兒更是遠在這些人之上,這些人誰曾有過她那樣精彩的經歷?
她單刀直闖金吾衛軍營,逃過精銳軍卒追殺;她妙計挑撥東狄大王與權相之爭;她魚目混珠於幽若城將十萬狄人大軍戲弄於股掌之上;她從“凡入此門,九死一生”的臺獄大門安然走出……
如此種種豐富的人生經歷,令這個女子在某些方面的特質遠超這些在宦海仕途中打拼了一輩子的官吏,就像她第一次蹴鞠一樣,所欠缺的只是對一般常識的認知,而這些規則性的東西誰都可以在最短的時候內掌握。
真正有難度的是那些需要長期訓練才能擁有的技術,強悍的體質、靈活的身法、敏銳的眼光、細膩高超的球技……,而這些她早就已經掌握了,所以遙兒丫頭只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規則,之後就是一騎絕塵了。
現在遙兒不可能對眼下的局面做出什麼應對。因爲她對這個衙門的勢力佈局還全然不知,甚至連想要對付她的帶頭大哥都尚未明確。
正如沙場作戰,起碼也得先了解一下對方兵力多寡、主將能力如何、兵分幾路而來,有哪些武器裝備……她總不能一聽說有人挑戰,便迫不及待地棄了城池殺將出去吧。而這,需要時間。
這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既然已經明白有人想排擠她。見招拆招便是。想通了這一點。遙兒就把什麼侍郎、郎中、員外郎的事情統統扔到了一邊,彷彿秋風席捲下的落葉,一股腦兒地掃進了垃圾堆。然後。她的眉頭便輕輕地皺了起來。彷彿平靜的湖面上輕輕蕩起的漣漪。
以她豐富的經歷、坎坷的人生所鍛煉出來的強大意志,面對寇卿宮官員們有志一同的排擠和冷遇,她都可以淡然處之,並不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樣東西叫她遇到,便一樣地手足無措。心亂如麻,那就是情感,男女之間的情感。
心湖中波瀾起伏,沈人醉……沈人醉……
沈人醉。是她少女慕艾時第一個動過心的男子,雖然世事無常,彷彿宿命一般讓他遇到他。他對自己情根深種,自己何嘗不是。只是以前沒發現而已,每當嫺靜下來,沈人醉的影卻如潺潺溪水、涓涓細流,錐刻在她的感情深處,很難揮之即去。
初戀總是叫人難忘的,而朦朦朧朧還未開始的初戀則更是醉人。而且留給你記憶深處的永遠都只有那最美好的感覺。多年之後的你,能否馬上記起你少年時候第一個心生萌動的女孩抑或男孩?能否清晰地憶起她和他在你心中留下的那道美麗的倩影?
遙兒本以爲,自從那胡帽錦衣的灑脫身影自定鼎大街翩然馳出定鼎門,遙向龍門伊闕之後,他們之間將再無交集,誰知兩人緣份未盡,他們不但重逢了,還有了塞外沙漠中那段生死相依的感情。
沈人醉在她心中的感覺比之所有男人大不相同,沈人醉這樣的男人,就像一匹不羈的野馬,女人的萬千柔情可以讓他不知不覺間化爲繞指之柔,而那提着轡頭和鞍韉向他靠近的,卻會讓他馬上生起逆反之心。
想到沈人醉千里迢迢往臨安而來,卻又神傷心碎,黯然出家,如果不是因爲她身陷囹圄,沈人醉爲了救她被迫出現,怕是他從一小沙彌到凋落成泥的老和尚,她也全然不知,一想到此處,遙兒心中就有一種難言的滋味,那滋味融化了她的心。
遙兒已經在託人打聽沈人醉的下落,只是直到現在還全無消息,想到此事,遙兒便大皺眉頭。
沈人醉到臨安來尋她,一見她已成親,甚至沒有露面,便黯然出家,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對待他自己,這也只有沈人醉的獨特個性才能做得出來。
在沈人醉冷漠堅強的外表下,其實埋藏着的是一顆比裴紈、沁梅,甚至遙兒更柔弱的心,童年的悲慘經歷,親人背叛與傷害的巨大創傷,使他一遇到傷害,就只會把自己縮進厚厚的殼裡,一個人躲進角落裡悄悄地去舔傷口。
這是個外表不羈,內心柔情的男人。
如果她對沈人醉的下落不聞不問,以沈人醉那種喜歡自怨自艾的性格,只會更加認定她遙兒壓根兒沒把人家放在心上,萬一他悲傷之下就此離開臨安,浪跡天下,天下之大他還能到哪兒去找他?
她能忍心讓沈人醉清燈古佛了此一生麼?
遙兒的眉眼輕輕地闔起來,壯若假寐,心中已暗暗拿定了主意:“臨安的道觀衆多,寺廟雖少,但卻很隱秘,逐一查索十分不便,要找到他,比較困難。這樣的話,我就想個辦法,先弄得轟轟烈烈的,至少叫他知道,我沒有忘了他,我正在找他……”
……
寇卿宮司刑右郎中崔良玉打發了最後一撥人出去,那瘦竹杆兒似的青衣長隨就躡手躡腳走進來,崔良玉端起一碗羊奶,向對面呶了呶嘴兒,問道:“那丫頭在幹什麼?”
瘦竹杆兒似的青衣長隨名叫令狐獄,是身邊的使喚人。聽了崔良玉的問話。令狐獄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輕聲答道:“她很悠閒哩,哼小曲兒……”
“噗!”
崔良玉一口奶噴了出去,驚笑道:“你說甚麼?那丫頭……在哼小曲兒?”
令狐獄苦笑道:“是!小的也不曾想到……這個人實在是……”
崔良玉輕輕撫了撫鬍鬚,狐疑地轉了轉眼珠兒:“躺在榻上哼小曲兒……這丫頭不會這麼沒心沒肺吧,難道她看不出我是在故意冷落她?”
令狐獄道:“郎中,依小的看來。這也沒甚麼希奇的。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而且聽說一直是宮中的侍衛,怕是字都不識幾個,懂個屁的律法。真要叫她任事,只怕她反倒不情願了。聽說此女子擅長蹴鞠那套玩意兒,由此搏得穆夫人等貴人的歡心,這才平步青雲。這樣的人有什麼真本事,郎中根本不用把她放在心上的。只是不知大王把她放在這裡……”
令狐獄語氣中卻透出幾分羨慕,管它是不是真本事,能夠成爲寇卿宮長史,怎不叫人又妒又羨?而自己還是一個小小不入流的官吏。
崔良玉捋着鬍鬚。緩緩說道:“如果她真的這般識相,就叫她佔了那個位子,吃着俸祿做個閒人。本官也就懶得與她計較了,就當供奉了一尊女菩薩。如果她不識相……”
崔良玉嘿嘿地冷笑兩聲,接下來的話沒有往外說,對於令狐獄的說辭他已經相信了幾分。遙兒是穆上玄的弟子,同樣是靠一個荒唐的緋聞起家,這樣一個女人有此舉動有何稀奇?
崔良玉做事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又多方交結同僚、巴結上官,只求再進一步,坐上長史的位子,誰知道遙兒從天而降,輕而易舉就搶了他的前程,他心中豈不惱火?
遙兒身後有穆上玄、有穆夫人、據說還有一個長樂侯,崔良玉當然不敢與她正面衝突。
可是……,軟刀子殺人,誰還有話說?
依着崔良玉的想法,先把遙兒晾上一陣子,遙兒大權旁落必然不服,只要她來找自己理論,就把幾樁棘手難辦的大案交給她去處。這裡是寇卿宮,處理的是全天下最嚴重的案件、涉案人的身份背景大多都很複雜。
只要拿出幾件這樣的案子叫那個愣頭青傻丫頭去辦,她夠聰明的話便會就此服軟,從此甘心做一個傀儡娘娘,如果她不甘心……,只消一樁案子辦得不圓滿,她就得灰頭土臉地滾蛋,捲起鋪蓋回家吃自己去。
崔良玉輕輕拍着額頭,想着此前自己如臨大敵、煞費苦心的諸般安排,不禁啞然失笑,搖頭嘆道:“小題大做,我真是有些小題大做了,一個女人而已……”
這時,遠遠的一陣悠揚的鐘聲傳來,崔良玉擡起頭,對令狐獄道:“去,請那位長史過來,本官與她一道兒吃午餐去!”
整個上午,寇卿宮各司上下人等都在忙碌着,唯獨遙兒這位“小寇卿宮”的直接領導高臥不起。
當令狐獄奉郎中之命躡手躡腳地走進她的公事房,繞到屏風後面時,只見遙兒扶手在辦公桌上打盹了。
令狐獄忍俊不禁,站在旁邊偷笑了一下,這才上前輕輕喚道:“長史?長史大人?”
“唔?”
遙兒睜開眼睛,眼神飄忽了一下,便馬上清亮起來,一下子定在令狐獄的臉上。
遙兒的眼神很亮,於內室昏暗的光線下更透着銳利,令狐獄有種被刺了一下的感覺,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這才躬身道:“郎中請長史過去,一會兒共進午餐。”
遙兒倒不是佯姿作態,她方纔是真睡着了,她一個人先躺着,又坐着,無事可幹,在那兒想定了心事,倦意不覺便涌上來。
所謂春困秋乏,此時正是初秋時季,無所事事之下自然便覺睏乏。
她這一小憩的時間,卻補得神完氣足,到了院中那棵桂花樹下,只覺空氣清新,心情大好。
因爲時近正午將到午膳的時間,所以各衙各司辦事的人員已經自覺地不再於此時過來,那崔郎中寬敞的辦事房裡冷清了許多。
遙兒進了套房,只見外間屋裡只有兩個書辦在那兒謄錄着什麼,餘外並無他人。
遙兒隨着令狐獄又進了裡屋,就見案上堆着高高的案牘,彷彿歪歪斜斜的一堵城牆,足有兩尺多高,那崔郎中伏於案上奮筆疾書着,從案牘頂上看過去,只能看到他微微晃動的襆頭。
聽到遙兒到了,崔良玉擡起頭來哈哈一笑,將筆擱定,從案後繞出來,一邊揉着肩膀。一邊殷勤備至地笑道:“長史,請坐,快快請坐,今天新官上任,感覺這寇卿宮裡如何呀?”
遙兒笑道:“你我同僚,今後要長期共事,這般客氣作甚麼,崔兄喚我遙兒就好,如此也顯得親切些。”
崔良玉論級別比遙兒低半格,官場規矩原本沒有資格這般直呼長官名諱的,可是有意無意間他卻忽略了這一點。崔良玉欣欣然地答應了遙兒的要求。
崔良玉邀她坐下,指指那案頭堆積如山的公函行本,苦惱地搖頭道:“唉,這寇卿宮裡真是忙啊,遙兒,你看爲兄這一上午連頭都沒擡過,依舊有這麼多的行本來不及處理,你如今來了,我這省心多了。”
遙兒微笑道:“說來慚愧,小妹剛來寇卿宮報到,各位同僚都還沒有認熟,事務上更是生疏,難以爲崔兄分憂,崔兄……還得能者多勞啊!”
崔良玉嘆笑着擺擺手,岔開這個話題道:“遙兒閒來無事時不妨四下裡轉轉,幾天功夫下來,這刑院裡的同僚也就熟了。”
兩個人談笑晏晏,一團和氣,崔良玉似乎全然不覺得遙兒這位主官到任後自己居然不移交任何事務有什麼不妥,遙兒似乎也全然沒有覺得這樣子有何不對。
二個人嘻嘻哈哈地又聊些了很沒營養的話題,也就到了該補充營養的時間了,崔良玉起身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去用餐吧。”
遙兒與他並肩往外走,崔良玉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爲遙兒講解着沿途所經各處院落是哪些職司部門。其實那院落門口都掛着牌子,他縱然不說,遙兒也看得明白,只是他會稍帶着講解一下此處主官的名姓和他個人對此間主官的評價,這卻是牌子上不會寫着的。
各個衙門的官員公吏也都於此時走出來,漸漸與他們匯作一路。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