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熾渾身一震,死死盯着她的臉,許久許久,雙眸中的光終於漸漸黯淡,回覆一片黑不見低的深潭。他脫力一般退回黑暗之中,沉悶的寂靜裡,只聽得他強自壓抑的呼吸聲,班兮緩緩轉身推開房門,月光立刻傾注而入,在她腳下鋪出一片碩大的光亮,可她已完全感受不到這光芒了。
她不再理會房中的寧熾,顧自穿過庭院走到院門一側,站立片刻,便見一個嬌小身軀膽怯的慢慢*近過來,班兮目如寒星,落在此人身上,道:“立刻帶他離開。明日一早,我便稟明陛下,允你回鄉。”
盼兒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水已奪眶而出,哭道:“姐姐……”班兮冷眼看她,道:“你答允他時,就應該想到這個結果。”盼兒顧不得控制音調,哭道:“姐姐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正說到此處,自班兮身後忽然一人邁步上前,已經抓住盼兒的手將她猛地拉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班兮目送二人背景消失在自己面前,只覺全身僵直無法動彈,方纔的喧鬧已經吵醒了在裡院服侍的暖雪,看到班兮站在院裡,她慌忙上前,又不敢詢問,看她向自己示意,忙扶着班兮回屋去了。
盼兒的手被寧熾燙人的右手緊緊抓住,一路跟着他疾走,她心裡說不出的又是害怕卻又有些盼望能這樣永遠被他牽着。二人悄無聲息地走了一會。卻見前方轉角處隱隱亮起夜巡衛士的燈籠光亮,可身前寧熾卻仍直愣愣地往前衝去,盼兒這才驚慌起來,下死勁拉住他的手硬是給拉進右手邊的一扇小門裡,二人*在裡牆,合上門才片刻功夫,便聽得衛士們整齊的腳步聲走了過去,盼兒籲出一口長氣,回頭看看寧熾。
清亮的月光正照在他的臉頰上,他顯然正用力咬着牙,將下額崩的緊緊的,他的雙眼更是蓄含着一股怒意,便像跟眼前的一叢槿木有仇一般,狠狠地盯着一動不動。盼兒聽得外面衛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回頭打量他的這會兒功夫,才感覺到自己的手臂正被他下死勁握的生痛,她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氣,手臂動彈了一下。
寧熾感覺到她的動作,回頭看了她好一會,才忽然鬆開手,眼中的怒色被壓抑下去,輕聲道:“我握疼你了?”盼兒忙道:“沒有。”說罷又看看他的臉“寧樂正,你沒事吧?”寧熾搖了搖頭,靜了一會,他道:“你不用這麼叫我,這個樂正,我不做了。”
盼兒一驚,道:“你要走麼?你不做樂師了?”寧熾木然道:“我本來就不是爲此而來,這點功名,還沒能被我放在眼裡。”盼兒道:“你……小姐,她怎麼說的?”看寧熾沉默不語,她又道:“小姐她近來……心緒總不太穩當,我又沒向她稟告便帶了你進來,她才生氣的,都是我不好。”
寧熾看她一眼,道:“她方纔說要讓你回鄉,是我連累你了。”盼兒想到此事,不由得淚水涔涔而下,寧熾皺眉道:“其實這宮廷之中,也實在沒什麼好的,走就走了,不必留戀。”盼兒哽咽道:“可我……又捨不得小姐,再說出去了……又要到哪裡去呢?”說罷更是淚如雨下,寧熾她哭的可憐,只得道:“若是真不願走,便再向她求個情或許也是辦法,反正……我既離開,想來她也就沒有再氣你的緣由了。”
他說完話又再擡頭看向天空,盼兒在一旁仰頭看他,只覺眼前一切都恍若夢境一般,自己竟然能與他在如此接近的距離對話,周遭夜風拂動,月色清朗。她看着他的側臉,實是盼望這一刻永不停止,但,她忽然想起他的話,遲疑道:“寧……寧公子,你真的要走麼?你要去哪裡?”
寧熾淡然道:“隨便是哪,只要離開此地便好,”盼兒道:“如今宮中上至皇上皇后,下至大臣妃嬪,都仰慕寧公子的琴藝,若是你就這樣走了,豈不可惜?再說皇上他未必便答應讓你離開,不如……不如就留下來施展才能……說不定將來還能加官晉……”
她正說着話,便覺寧熾聞言轉頭看向自己,與他的目光相接,卻忽然說不下去了。他的雙眼中流露出異常冷峻又滿含厭惡的神情,那個方纔還跟自己輕聲說話的寧熾似乎在這轉瞬之間已消失的無影無蹤,與眼前此人對視,盼兒自心底裡涌上一股寒意,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惹得他這般憎惡。
寧熾卻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朝四周環視,道:“你自己知道怎麼回去吧!”盼兒忙點了點頭,寧熾再不二話,轉身開門走了出去,盼兒慌忙跟上道:“寧公子……要回尋霜館麼?讓奴婢爲你帶路吧!”寧熾卻道:“不用了,”說罷大袖一拂,顧自朝南面走去,盼兒急着不行,怕他迷路,一心想跟隨上去,可想到他那駭人的目光,又遲疑不決,只這麼會功夫,寧熾的身影已經轉過宮牆去了。
一路月光如影隨行,寧熾心中煩亂,卻專挑月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處走去,他根本無意回館,更明白這個時分在宮闕間亂走,若是遇到衛士……他冷笑一聲,便是命中註定要死在這裡,那也沒有什麼!何況,長久以來一直隱隱埋藏於胸,時刻激勵自己的力量,已經在這未央宮的夜色之中消亡殆盡了。
他朝前路眺望,筆直的長道盡頭還是宮闈的高牆,不論怎樣輾轉,都被它牢牢困守,自己一個八尺男兒在此都有如此無奈渺小之感,何況一個纖質女流!
可一念至此,班兮那決絕的神情又出現在眼前了。她變了,又或者,從一開始,便是自己妄加猜測,雖然她曾經有過那樣潔淨的琴心,可是,已然被這碩大的宮廷所矇蔽。那個自己一心追尋,以爲這世上唯一與自己相像的人兒,已經消失在此處了麼?他只覺憤恨之及,胸中氣勢越漲越滿,忍不住伸手在身旁一樁樹木上重重擊打,漫天的樹葉頓時如同雨點一般散將下來。
就在此時,夜風之中卻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極輕的琴音。他凝神細聽,只覺這琴聲時斷時續,便不由自主遁聲前行,轉過幾處宮牆,琴聲果然漸漸清晰,只是聽來音色尚淺,倒像是初學者的練習之聲,寧熾聽了片刻,便想轉身走開,可這一回過頭來,卻見身後正立着幾人,明晃晃地月光就照在他們閃着冷光的盔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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