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野蠻人的工作習慣,不可能把乾草裡的所有雜質徹底清除,總會混着少許小石子、小木棍、叫不上名硌人小物件什麼的。如果軟草團裡混進一、兩顆蒼耳、鬼針刺、蕁麻種子之類的東西,獨特的酸爽感能讓你在流血與括約肌抽搐過程中對人生產生強烈懷疑。
平民的解決辦法要簡單些:他們大多使用二指寬度的木片,將兩頭削圓,用粗糙的沙子打磨光滑,用刮蹭的方法清除污物。還有人從野外撿來光滑溜圓的石頭,大小必須合適,體積以成年人拳頭相似最佳。無論石頭還是木片,用過之後都要衝洗乾淨,以便下次再用。
這些東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野蠻人都會在家裡專門留出一塊地方用於擺放。所以在某人家中看到一堆石頭前往不要覺得意外,也不要按照你獨特的邏輯,認爲他是一個有着收藏癖的奇石愛好者。
從茅房裡出來的時候,天浩忍不住擡頭仰望天空,發出神清氣爽的長長嘆息。
好幾年了,第一次讓他有了重新迴歸文明時代的感覺。
就像少年時代傾慕某個女孩,兩個人有過牽手擁抱的經歷,卻因爲種種原因被迫分開。多年以後,她老了,我也老了,各自膝下兒孫成羣,她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出現在我面前,在我滿是皺紋蒼老的面頰上輕輕一吻。
兩件事風馬牛不相及,然而感慨的思維發散性如此強烈,同樣是回味,同樣是在記憶中令人沉醉。
造這種紙其實不難,產量也令天浩滿意。他讓巫且新造了一批黃紙,分發給磐石城千人首以上的統領和官員。
這是試用品。
光是天浩一個人覺得舒適方便可不行,必須讓更多的人蔘與體驗。對野蠻人來說,廁紙是個新東西。
兩天後,各人體驗紛紛反饋回來。
以老祭司和永鋼爲首的大部分牛族人都說好用。尤其是老祭司,也許人到了一定年齡就會思維轉化,朝着不可描述的方面發展。他居然描述廁紙擦屁股這過程“就像輕輕撫摸妙齡少女肥胖光滑的皮膚……”,包括天浩在內,所有人聽了一陣惡寒。
黑齒、碎齒、赤鼻這些豕人統領對廁紙的感覺很糟糕,他們紛紛表示這玩意兒不可靠,儘管疊加厚度達到四層,廁紙還是無法抵擋他們強壯手指的力道,不是被捅破,就是被撕裂,總之那過程極其骯髒,體驗感極不舒服,還是用以前的老辦法,石頭和木片最好。
天浩對此不置可否。豕人本來就是個例外,不用急,慢慢來。
天峰不明白自家兄弟爲什麼會如此關注廁紙,投入如此多的精力?他疑惑地問:“老三,這東西不能吃也不能穿,你幹嘛要花這麼大的勁兒來搗鼓?”
天浩臉上洋溢着神秘的微笑:“它可以改變世界。從高端文明的角度看,它能成爲獸皮卷的最佳代替品。”
這種說法天峰很是贊同,他點點頭,深以爲然:“你說得對,有了紙,我們的確可以不用獸皮寫字。但是廁紙……僅僅只是爲了解決擦屁股的問題,有這個必要嗎?”
天浩的表情高深莫測:“廁紙能幫我們換回很多東西。糧食、馬匹、棉布……應有盡有。”
天峰對此表示懷疑:“這怎麼可能?老三,你在開玩笑吧?”
天浩沒有對此做出解釋。
很多事情口頭上說了不算,等到事實降臨的那一天,所有的懷疑猜測都會不攻自破。
……
元凱從漁村趕到磐石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城主宅邸沿用了文明時代的建築風格,三層小樓建造起來並不困難,大塊基石堆砌出粗獷與厚重,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雕塑之類的精細刻畫,可無論從任何角度望過去,都給人以強烈的雄偉觸目感。
房間裡很寬敞,阿依帶着兩名侍女在火塘邊忙碌,做着晚餐。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元凱是過來人,看看就知道她起碼有了三個月身孕,不由得把視線轉向坐在對面的天浩,笑着問:“再有幾個月,阿依該生了吧?”
天浩笑着微微點頭。
這孩子是對豕族全面開戰前懷上的。阿依大概屬於受孕機率很高的那種女人,天浩自己也沒有想到第二個孩子來的如此迅速,雖說有些意外,他卻對這個即將來到世界上的孩子持歡迎態度。
囚牛跑到元凱面前,先是衝着他做了個鬼臉,然後雙腳併攏,對他行了個禮。小孩子都這樣,人嫌狗不愛的年齡,頑劣淘氣是天性,他對父親有種與生俱來的畏懼感,平時鬧歸鬧,只要不鬧出格,天浩也不會計較。但嚴肅正式的場合就必須收斂性子,按照輩分,囚牛得叫元凱一聲“叔叔”。元凱很喜歡這個孩子,每次從漁村回城,都會帶給他一點兒禮物。
從隨身皮囊裡拿出一個很大的白色海螺,遞過去,笑着摸摸囚牛的頭:“拿去玩吧!”
阿依知道今天的晚餐很重要,她帶着侍女從中午就開始忙碌。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女人們開始把各種精美菜餚端上桌,分別在天浩和元凱面前擺上碗筷,倒上酒……做完這一切,阿依笑着對元凱欠了欠身,轉身走到天浩面前,俯身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後者溫和地按了一下她的手背,阿依轉身帶着囚牛走出房間,順手把房門帶上。
天浩端起酒杯,認真地說:“敬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人。”
這是北方蠻族在宴會上常用的祝酒辭。這裡的死者專指野蠻人,不包括大陸南方的其它人種。死者的地位在某種程度上與祖先對等,甚至比神靈重要。
元凱連忙端起杯子,與天浩隔空舉杯互敬,一飲而盡。
天浩拿起筷子,點了一下襬在餐桌正中裝在大盆裡的雞,笑着說:“這是阿依的手藝,味道很不錯,快趁熱嚐嚐。”
黃油蒸雞是文明時代的做法,只要保持火候和溫度,蒸出來的雞肉口感爽滑,帶有濃郁的甜香。在天浩熟悉的文明歷史上,米國國務卿對這道菜大爲讚賞。(基辛格雞。)
甜味,奶製品特有的香味,這是兩種被北方蠻族認爲極其珍貴,充滿了幸福感的味道。人類味蕾在進化過程中大概永遠不會遺忘從祖先時代保留下來的特殊存在。元凱也不例外,他對散發着濃郁黃油香氣的雞肉讚不絕口,風捲殘雲般幹掉了一整隻。
野蠻人胃口很大,正常情況下,招待客人的宴席上至少會用到四隻雞,這還只是一道菜的耗用量。
天浩耐心地看着元凱吃完一隻雞,尤爲不捨地忙着舔手指,他微笑着問:“水手們對那艘新船都有些什麼評價?說來聽聽。”
一直趕路的元凱早就餓了,他知道天浩從不在這種場合看重規矩,於是用刀子切下一大片烤肉,又從旁邊的籃子裡拿起一個饅頭,掰開,將那片烤肉蘸着醬汁塞進饅頭,張嘴咬了一大口,混合着食物的美味發出讚歎:“簡直棒極了,所有人都說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船。”
大規模高強度的量產漁船工作已經結束,工匠們船隻的理解與經驗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對比天浩之前留下的圖紙,很多技術難點被逐一克服,在進一步細化水密艙和船內配重的基礎上,人們終於造出了第一艘能正常航行的蓋倫帆船。
四天前船塢方面就送來了消息,天浩正好也在醞釀新的計劃,於是派人召回元凱。
“他們在海上呆了整整四天,這是目前爲止持續時間最長的航行記錄。這種船的內艙很大,能裝很多東西。下水試航的時候穩定性很不錯,船上所有水手都保證不會像前幾次那樣發生意外。其實我也在賭,就給了他們足夠的糧食和水,讓他們自己選擇航線,沿着海岸來來回回一直走。”
驕傲與自豪在元凱臉上浮現,他大口嚼着饅頭,眼睛裡閃爍着亢奮:“大人,我們能比以前走得更遠,我們能離開大陸去別的地方。我一直留着您給我的那張海圖,我們能跨過這片海域抵達那些島嶼。這不是夢,我們真的做到了!”
天浩一直在微笑,他鼓勵元凱爲此付出的一切努力:“你的名字會刻在石碑上,像祖先和英雄那樣,永遠流傳下去。”
這句話真的很意外,元凱不由得張開嘴,手裡半塊尚未吃完的饅頭掉在桌上,他用激動且難以置信的眼睛看着天浩,顫抖着問:“……這……您說的是真的?”
天浩肯定地點點頭:“我不會忘記你爲此做過的一切,永遠不會。”
一股熱流瞬間貫穿元凱全身,他感覺很多說不出的東西在腦海裡閃現,並且擁擠。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不知道什麼叫做腎上腺素,只是忍不住想要歡呼,想要離開椅子,以最狂放的姿態奔跑長嘯。
“我會造更多的船,我……我要把這片海里所有的魚撈上來,讓我們的人吃飽……永遠不餓。”元凱很激動,思維活躍的大腦產生了很多想法,口齒笨拙的他無法逐一說明,只能以簡單質樸的方式表明決心。
吃飽,多麼幸福的詞。
天浩笑着擺了擺手,示意雙手撐着桌子站起來的元凱坐下:“今天之所以叫你過來,是有事情想跟你談談。”
元凱按捺住激烈跳動的心臟,抿着嘴,用力咬了一下牙齒,隨即張開,連連點頭:“您說。”
“我打算讓你換個位置。”天浩的聲音很沉穩,透出不容置疑的嚴肅:“你準備一下,明天帶着三千人出發,去北面建造一座新的城市。”
元凱確定自己聽到了“城市”這個詞,而不是“村寨”。雖有些意外,他還是定了定神,認真地問:“您的意思是,在北面建城?”
天浩拿起擺在手邊的酒壺,給自己的空杯倒滿:“那地方你很熟悉,去年就帶着人去過。”
元凱恍然大悟。
去年四月,按照天浩的命令,元凱帶着四艘漁船,沿着海岸往北航行,目的是爲了計算與甲四十三之間的航程。途中,元凱發現了兩處較大的河流入海口,尤其是位置偏南靠近磐石城的一處,是天然的深水良港。
“漁村太小了,磐石城周邊的地形限制了發展,這裡註定了不可能有大的變化。北面的河流出海口不同,地勢開闊,有大片耕地,在那裡建城有天然優勢,等到後期道路連通,就能與磐石城形成一個整體。”天浩抿了一口酒:“旭坤會跟着你一塊兒去,所有建設要求和資料我會單獨給你一份。我想過了,這座新城的名字就叫“連都”。人口方面你不用擔心,目前暫定的數量是三萬人。”
元凱徹底呆住了。
天浩完全理解他此時此刻的想法,笑了笑,再次將酒杯倒滿,舉起杯子:“讓我敬你一杯,未來的連都城主。”
元凱感到呼吸急促,他徹底忘記了在這種事情應該同樣舉杯回禮。強烈的激動與幸福感幾乎讓他死去,那是一種在甜蜜與感慨中活活被溺斃的感覺。他覺得腦子有些暈,幾乎是挪着離開椅子,面對天浩,雙膝重重跪倒在地上,毫不猶豫咬破手指,將鮮血塗抹在右手掌心。
被信任的感覺真好。
我永遠不會背叛。
……
天明時分,元凱帶着移民團和輜重隊離開了磐石城。明媚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一片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紅色。
天浩同樣起得很早,他站在城主府邸的樓頂,看着人們在廣場上集合,排列成隊,轉向朝着北面的城門走去。
阿依緩緩走到身後,給他披上一件厚厚的皮袍。雖然距離春天不遠,天氣卻還頗冷,地上覆蓋着一層霜,再過幾個小時它們纔會化掉。
天浩看了一眼面帶卑微神情站在旁邊的阿依,溫和地笑笑,脫下皮袍,反手給她披上,細心地收攏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