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友把電話打到新八科科長的辦公室,沒人接;再打方根山辦公室、值班室,都沒人接,估計在機房第一線,就叫來魏參謀,讓他去跑一趟。魏參謀到了跟前,樑友轉念一想,算了,還是親自去一趟吧,路上好向姜鳳旗當面交待幾句,於是,頭也不回,徑直走了。魏參謀卻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樑友一進機房,逢人便問:“你們科長呢?”
被問的同志中,有的說不知道,有的說剛剛還在,離開了。沒辦法,樑友只得一間一間的找。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特別機動哨現在是他們科的“前沿陣地”,姜鳳旗十有**會在那裡,於是,從機房的外走廊過去,可以走快一點。
快要到特別機動哨所在的機房了,突然,機房通往外走廊的大門被撞開了,三、四個人擡着一個人出來。姜鳳旗也跟了出來。
“是誰?出了什麼事?”樑友立即跑過去,邊跑邊問。
“是聞見風,樑處長。他昏倒了,一直昏迷不醒!”米瑛回答。
“快去拿擔架!不能這樣擡,讓他平躺。”樑友的話裡分明有着急和激動的成分。
“已經去拿了。”姜鳳旗回答。
樑友彎下腰去一看,果然是聞見風,用手去摸他的手,冰涼、軟綿綿,臉色煞白,沒有一點血色。“是怎麼會事?”語氣急切,不乏責備。
“可能是累的。”姜鳳旗的語氣裡明顯有愧疚感。
“姜鳳旗,我是怎麼跟你強調的?啊?我再三給你們說,一定要保護好同志們的積極性,要愛護他們的身體,不能打疲勞仗!你看看,啊,我的姜科長同志,你把聞見風累倒了,累趴下了,你滿意了吧?是人嘛,是活生生的血肉啊!還楞在這裡幹啥,不去找擔架!”像這麼不顧情面、不講場合的批評,在大家的印象裡,樑友還沒有過。
姜鳳旗被辣面火燒的批評嚇懵了,忘記了剛纔自己的答覆,轉身就走。
“姜科長,擔架不是你讓歐陽去拿了嗎?”米瑛倒同情起他們的科長來。
“那你回來!”樑友改口。
“樑處長,我知道您關心大家,您對他心疼了吧?”無趣的姜鳳旗爲緩和氣氛,說出了這麼一句。
沒想到就是這句話,吊起樑友更大的火氣:“你這叫什麼話!我是對聞見風心疼,對大家都心疼,對你不心疼?我再三關照你們科領導,一定要愛護——”
“明白的樑處長,”姜鳳旗畢竟是姜鳳旗,馬上醒悟過來了。在這個時候與領導頂嘴,只會引來更嚴厲的批評,何況樑友的話沒錯,於是,笑嘻嘻地說:“這個聞見風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瞭解,一頭扎進工作裡,九頭牛都拉不走,何況關鍵的工作都指望他,所以我的心就軟了。”
“你軟了,他病倒了!多好的一個同志讓你給折騰垮了!”樑友又彎下腰,大聲喊:“聞見風,你聽見嗎?我是樑友!我對不起你呀!”
姜鳳旗心裡想,就是你下達的任務,就那麼點人,不靠苦幹怎麼幹?我也是沒辦法。
“你別站在這兒了,快去把我的吉普車叫來,讓駕駛員把車上的座椅拆掉,馬上送局醫院。快去!”樑友朝姜鳳旗說。與其說是說,倒不如說是吼。
姜鳳旗轉身就走。
“哎,等等,一到這兒把正事給忘了。”
姜鳳旗睜着疑惑的眼睛,心想,又要挨尅了。
“秦局長在我辦公室等你呢,你給駕駛員交待完了,就直接去,秦局長等着呢。”
姜鳳旗更是疑惑,楞了。
“還不快去!”
姜鳳旗前腳剛走,歐陽平常扛了一副帶支撐的擔架來了。大家馬上把聞見風擡上擔架,樑友在前,架起擔架。“快走!”
聞見風在被擡上汽車的時刻甦醒過來,問自己怎麼了,怎麼會躺在車上?儘管大腦恢復了思維,可渾身無力,眼皮都睜不開,想把頭擡起來,可努力了幾次,都沒有成功。護送他的歐陽平常讓他不要動、不要說話。
到了局醫院,高軍醫診斷說,導致他突然昏倒的原因有二個:一是貧血和低血糖,二是中度椎基底動脈供血不足。高軍醫向歐陽平常解釋說:“患者營養嚴重不良和長期超負荷工作、勞累過度是造成貧血與低血糖的重要原因。你一看他的臉色就可知道個大概:蒼白、皮下脂肪鬆弛切薄。”
歐陽平常說:“高院長,您說的真準!他平時很少吃葷菜,而且常常是一天只吃幾個夾榨菜的饅頭,今天昏倒前,將近兩天兩夜粒米未進。”
“這怎麼可以呢!‘人是鐵,飯是鋼’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高軍醫不等歐陽平常說完,搶過話來,樣子有點氣憤。“你們是搞高強度腦力勞動的,長期不吃葷或者半飢不飽最容易導致貧血和低血糖的。”
“他還經常是一連五六天、七八天在工作房裡通宵工作,只是偶爾打個盹,”歐陽平常向高軍醫介紹情況。
“偶爾幾天不睡覺問題不大,但是長期的,連續多次的睡眠不足甚至無睡眠,人的機體就得不到平衡協調,就會出現功能紊亂。難怪他會突然暈倒,而且時間之長,都與這些有關。況且,他的椎基底因爲他坐姿不正以及長時間彎曲受壓,造成供血不足,最終又加劇了病情。這樣幹工作不行,這叫‘破壞性疲勞過度’,懂嗎?你們領導是怎麼搞的,對你們技術幹部的生活爲什麼不聞不問?革命不能拼命嘛!”高軍醫動了感情。
“高院長,現在人手少,任務重,我們領導深入第一線,同樣忙得團團轉呢。”歐陽平常解釋。
“會的。嗨,我們當軍醫的,只能從人體的生理要求發表意見。這樣,我要給他開二張處方,一是對症下藥的藥方,馬上給他掛水、服藥,必須臥牀靜養七天。第二張處方是‘建議’,是給你們領導的,你給帶回去,轉交給他們。作爲軍醫,我的職責是愛護和保護同志們的身體健康。我要求你們的領導關心大家的身體健康,必須改善伙食,增加營養,注意勞逸結合。給你們的領導帶句話,就說是我說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毀了健康,沒了人,最好的理想都是白搭!”高軍醫邊說邊開方子,第二份“處方”寫好了,交給歐陽平常,“一定給我帶到!去吧。”
歐陽平常把聞見風送進病房,護士讓他離開,說是無須陪護,患者到了醫院,就交給她們了。再者,機房裡一大堆的事,必須馬上趕回去,就算是厚着臉皮呆在這兒,聞見風也不會同意,所以,他跟聞見風打了個招呼,返回科裡了。
掛了二瓶增加血紅蛋白的葡萄糖打滴,聞見風面色紅潤起來,人也精神了。護士給他掛第三瓶時,他說什麼都不肯,從病牀上下來,趿鞋就走。剛到門口,迎面碰上高軍醫。
“想溜?給我躺回去!”高軍醫像軍隊首長下命令。“到了這裡,我就是你的領導,我的話也是命令,不能違抗!懂嗎?”
聞見風還從來沒看過醫生,不懂醫院的規矩,被高軍醫劈頭蓋臉一記悶棍,既感到難爲情,又覺得奇怪。“高院長,謝謝您,我的身體好了,我要馬上趕回去。”嘴裡這麼說,人感覺輕飄飄的,明顯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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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是天塌下來也不能走!你知道你的病有多重嗎?你傷了元氣了!再說了,馬上要給你做鍼灸,你的椎基底有問題。回去躺下,給我在這裡靜臥一個星期!”高軍醫把聞見風推到牀邊。
“什麼?要躺一個星期啊!高院長,您這是要關我的緊閉呀?”聞見風着急起來。
“哈哈,對,算你說對了!對你這樣的同志,我只好用關緊閉的辦法。”高軍醫笑着說。
“您沒有權力的!”聞見風不但急,而且火了。
“什麼?沒權力?小夥子,別說你是一個小小的少尉,就是將軍,就是秦梓人中將秦局長,他生了病,我照樣把他關起來!”高軍醫露出得意的笑。“但是,就是抓不住他!”高軍醫斂住了笑,“你不說我還真忘了,我得馬上去給倔老爺子送胃藥呢。小夥子,你跟護士配合着點,可別學那個老爺子半路開溜!啊?我走了,服從命令!”
高軍醫用手點點聞見風,急急忙忙地走了。
還能說什麼?先躺着吧!聞見風被高軍醫一頓搶白,暫時不敢溜。
“見風,你怎麼啦?”柳青急急匆匆闖進病房,臉色很難看。
“哎呀,柳青組長,你怎麼來了?”聞見風想挺起上半身,但是,沒撐得起來。
“別動,快躺下。”柳青趕緊跑過去,壓住他的肩頭。“怎麼回事呀?”
柳青的話裡充滿着關懷、心疼、柔情。
聞見風見她眼梢邊有溼潤的痕跡,不覺一股暖流從心頭涌起。“沒什麼,柳青,高軍醫說是低血糖引起的,掛完水就沒事了。”
“都昏倒大半個小時呢,還說沒事!你真是的!”柳青心疼的語氣,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又吧潔白的被子掖了掖。“我叫你注意身體,多吃點有營養的飯菜,多增加點睡眠,你就是不聽。”說着,眼眶裡含着晶瑩的東西。
聞見風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含情脈脈的話語,第一次感受異性帶有嗔怪的關懷,也感覺出柳青的話語裡和神色中傳遞的特殊信息。他陶醉了,心酥了,渾身發熱。
“柳青,你怎麼像個女詩人似的多愁善感來了?我沒那麼嬌嫩,你放心。”聞見風微笑着。
“你還笑!我都急死了!”柳青淡淡地笑了笑,“聽說你昏死過去,我差一點,哎,我都不知道這一路是怎麼跑來的。”
看見柳青眼眶裡晶瑩的淚珠要掉下來,聞見風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被柳青擋住,自己掏出手絹去檫。
“不用替我擔心,你先回去吧,不要耽誤工作。”聞見風推推柳青。
“討厭我啦?”柳青嬌羞地把聞見風的手擋住,“讓我陪你說回兒話嘛。”
“別讓別人撞見,影響不好。”聞見風心底裡何嘗不希望與柳青多呆會兒,甚至還希望兩個人永遠像這樣坐着,看着柳青眼瞼下方略帶幾點雀斑的姣好面容,聽着她嬌羞欲滴溫情脈脈的細聲軟語。但是,他畢竟還很稚嫩,對男女之情還很懵懂,心裡反而覺得害怕膽怯,有一種偷情的感覺。
有人說,在男女情愛方面,比起男子來,女人更敏感、更細膩、更含蓄,也更成熟、更老練、更穩重。柳青就是這樣。她不願意輕易放棄兩人難得的四目相對、傾吐心聲的機會。但是,她又理解聞見風的心情。按照部隊的潛規則,兩人都還沒有達到可以公開戀愛的年齡,何況現在是戰備期間,不能放縱個人的感情任意宣泄。她忍住了,把想說的話,想要表達的情感,統統埋藏起來。她從病牀邊的方凳上站起來,猶豫了一下,突然間低下頭去,在聞見風額上深深地一吻。“我走了,你一定要安心治療,聽醫生的話,啊?”
就在柳青彎下腰、低下頭吻他的一瞬間,聞見風先是一驚,隨即感到一陣熱血奔涌。他又一次面對面聞到了女人特有的體味,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說不清是什麼的滋味。
柳青含情脈脈、戀戀不捨地走了,回過頭來向他招招手。
第三瓶葡萄糖打滴掛完了,護士換上第四瓶,這次是小瓶,說是增加免疫力的“球蛋白”。聞見風沒聽說過,不免問了一句。護士告訴他,這種藥很珍貴,也很稀缺,普通人想花大價錢買都買不到,是軍委首長送給秦老爺子的。剛纔,秦老爺子親自打電話來交待高院長,把藥給你用。
聞見風感到奇怪,他一個小小的小幹部,一個新同志,剛剛生病,秦局長是怎麼會知道?護士回答說,也許是你們處長向他報告的,也許是秦老爺子到你們處裡去視察時聽說的。聞見風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一點兒也不假。他又感到了不安。剛纔與柳青的甜情密意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行,不能躺下去,必須想辦法離開這兒,早晨的分析報告必須儘快與編譯組討論,然後向上報告。
“見風,見風,你在哪兒?”邵萍萍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在走廊裡大聲喊,手裡拎着裝有水果罐頭和香草餅乾的網兜。米瑛跟在她後面,東張西望。
“這兒,”聞見風答應了一聲。看見邵萍萍手裡拎着東西進來,微笑着說:“還是生病好啊,病有病福!”
“烏鴉嘴!”邵萍萍大步走到聞見風牀頭,把網兜放在他枕邊。“你希望生病啊!”
“哪裡哪裡!”聞見風嘻嘻地看了看邵萍萍,“不生病哪有水果罐頭吃?謝謝啊,萍萍。”看見米瑛靠在門框上不進來,聞見風招招手,“米瑛,進來啊,進來坐會兒。”
米瑛猶豫了一下,姍姍地走了進來。
“哎,萍萍,你怎麼知道我生病了?”聞見風問。
邵萍萍指指米瑛,“下班路上碰到米瑛,是她說的,說你太嚇人了,昏迷不醒,神志不清,連樑處長都急了,還當衆尅了姜科長。”
“是嗎?”聞見風朝米瑛看着。
“可不是!”米瑛說。“老聞,樑處長當時都有點語無倫次了,姜科長嚇得話都不敢說。”
“哎呀,我真該死,怎麼驚動這麼多領導!”聞見風很過意不去,“這樣興師動衆的爲我一個人,影響不好,耽誤工作的。”
“你呀,都病到這個份上了,還工作工作,你不要命啦?”邵萍萍坐到牀沿上,大大咧咧地把被子往聞見風胸口掖。“好好躺着吧,復元了再談工作不遲!”
米瑛看到邵萍萍親暱的動作,馬上把臉偏過去。她本來想與歐陽平常他們一起來看望聞見風的,不料在機房走廊裡被邵萍萍撞見。邵萍萍聽說聞見風送醫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拖住她就走,半路上去小賣部買了點東西趕過來了。
“你們都來了,工作怎麼辦?米瑛,今天的小夜班和大夜班是誰?”聞見風沒搭理邵萍萍。
“小夜班是我和馮曉琳,大夜班是柴副哨和丁連。反正已經安排好了,你放心,老聞。”米瑛回答他。
“柴小云不是小夜班嗎?怎麼是我記錯了?”聞見風是想證實自己的記憶。
“原來是小夜班,我是大夜班,是老黃、黃組長來給我要求對調一下的。”米瑛解釋。
可是,聞見風沒聽懂,覺得奇怪,“黃組長怎麼來要求給柴小云調班?”
“你個呆子!”邵萍萍用手指在聞見風額頭上一戳,“他倆好上了!”
“是嗎?”聞見風感到突然,也很驚奇,看着米瑛,想得到證實。
“是的,老聞,柴副哨與黃組長在談戀愛。”米瑛肯定地說。
“那是該給他們創造點條件,兩人都老大不小了。米瑛,你做得對。”聞見風說。
邵萍萍聽他們倆一問一答,有點賭氣,掬起嘴,“你只知道工作,其他的事你一概不聞不問,黃楚良追柴小云的事都在科裡公開了你都不知道,不關心自己,也不關心別人!”
“哎,你們還別說,黃組長與柴小云倒真是郎才女貌,很般配。米瑛,你說是不是?”聞見風想轉移邵萍萍的話題,問米瑛。
“老聞,你跟萍萍也很般配嘛!嘿嘿!”米瑛狡黠一笑,馬上捶了邵萍萍一拳。
“哪裡!米瑛,人家眼眶高着呢!”邵萍萍扭了扭身子,嗔了聞見風一眼。
“別瞎說米瑛!”聞見風正色,剛纔微笑的臉一下子冷峻起來。“我跟邵萍萍是普通戰友關係,就是多了一層老鄉,再說,咱們纔多大?不能考慮個人問題的。”
“喂,你們是哪兒來的!”護士走了進來,怒氣衝衝,“這裡是病房不是茶館,不是聊天的地方!出去!”
聞見風揮揮手,讓她倆快走。米瑛動作快,擡起腳就走。邵萍萍剛想張嘴狡辯,被聞見風使個眼色制止住,又招招手讓她靠近。邵萍萍馬上湊過去,只聽聞見風說:“你馬上回去找輛自行車,在醫院對面的角落裡等我!”
邵萍萍喜滋滋地點點頭,揮揮手,拔腿就跑。“我一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