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周默然爲人呆板,可是教學水平極高。
楊燦這些日子以來,將前世今生的書法融爲一體,有了獨特的韻味。
寫書先做人,書品如人品。
書爲心生,如果一個人,心術不正,整天想着玩弄陰謀詭計,他絕對寫不好字。
正如那些書法大家,他們的心思,一定放在筆墨上,本着求道的精神,才能邁向巔峰。
學武一樣,在開始時練招式,如何將一招一式,規規矩矩地練熟,到了最後,就是拼境界了。
世間諸般經典,琴棋書畫,彼此之間,都有軌跡可尋,而這個軌跡,就是道。
一念生萬念,一法通而萬法皆通。
這是楊燦練了太極以後,結合各種傳統經典,方纔悟出來的道理。
楊燦決定挑戰一下自己。
這一次,他準備寫書聖王羲之的喪亂帖。
喪亂帖是王羲之的著名法帖之一,共八行,計六十二個字。
想要寫喪亂帖,就必須有喪亂之意。
本來楊燦心中,並無喪亂之意,可是在寫了三篇家國詩以後,陡然間興起家國之念。
不知不覺間,楊燦臉色變了,在他的神情中,有着一種化不開的沉痛。
人生不過百年。
爲何常懷千歲之憂?
人生在世,到底什麼,才最值得珍貴,楊世想到前世的家,今世的家。
是家,是國。
楊燦默默地磨墨,此刻的他,那還象是一個少年,而是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縱有千古聲名又如何?
縱有驚世技藝又如何?
身處亂世。
連先祖墳墓都無法保全,雖然立即修復,可是心中哀痛,又向何人訴說,說了誰會聽呢?
楊燦拿起筆來,未曾寫字,眼中先已溼潤,在此時此刻,他渾然忘了,到底是誰。
只是一種無名的悲痛,那種痛傷千古的感覺,催動着他去寫這個帖子。
“羲之頓首:”
只寫了四個字,楊燦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流了下來,心中實是悲痛難抑。
由於人生際遇不同,楊燦自然不可能真的化身書聖,可是那一種情感,卻是千古相通,一脈相承。
“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維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
楊燦寫到這裡,數度停頓,他初時尚有臨摹之意,寫到後來,完全沒有臨摹之情,只能根據心中情感,不斷停頓。
屋外忽呈異象。
本來豔陽高照的天,突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如同這天,有着無數傷心一樣。
“今天的天氣,實在反常。”
不少人都發出感慨,可是不知道,究竟因何引起。
“雖即修復,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
楊燦眼中,淚落如雨,他甚至忘了,爲何流淚,只是那一種悲痛的感覺,實在是不可自抑。
整篇書帖,字跡潦草,時有頓滯,寫到後來,更是由行入草,完全出於自然之變。
楊燦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篇字帖他根本沒有玩弄技巧,完全就是真情流露,字裡行間,流露的都是情感。
說到底,楊燦這篇字帖,並不算是爲了應試,不知能否入主考官們的法眼。
一篇喪亂帖寫完,楊燦心中,仍覺意猶未盡,於是又寫了一篇《祭妹文》。
這一篇文章裡面,更顯感情,楊燦只是想到,就覺得心中異常悲痛。
本來楊燦不想寫這些,可是情之所至,竟然完全身不由已。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楊燦剛寫到這裡,就覺得一陣悲從中來,恨不得投筆大哭一場。
人間事,有更重於情乎?衆人情事,能更重於親乎?
這篇祭妹文,回顧了素文妹的一生,在樸素之中,盡顯兄妹情意,實在是祭祀文中的精品,字裡行間,都是悲傷。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爲歸骨所耶!”
楊燦眼中,彷彿看到長兄葬妹的場景,多少年的情意,孕育出這等濃重的悲傷情懷。
生老病死。
乃人世間難免之事,可總是令人難以割捨,遇到這種事,便是痛斷肝場。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託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爲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如是。”
楊燦寫到這裡,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人生際遇,就是這麼無常,是天也?是命也?
“餘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而今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景,憬然赴目。”
楊燦停下筆來,深深地感嘆着歲月無常,從童時遊戲,到入殮收葬,只不過是轉瞬間事,一些雞毛蒜皮的糾紛,有什麼好爭的呢?
……
“凡此瑣瑣,雖爲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悽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在,而亦無與爲證印者矣。”
……
“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喚汝耶?”
楊燦不斷地揮寫着,處處都是經典,字字都是珠璣,裡面所蘊含的感情,實在讓人思之神傷。
“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裡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若有靈,可能告我?”
到了此刻,楊燦完全不考慮筆鋒,一切技巧都拋之腦後,有的只是那一種濃重的情感,不斷地揮灑。
“嗚呼!生前即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楊燦停下筆來,只覺一陣難言的悲痛,涌上心頭。
這是人世間最難捨的情意。
文中所提的妹,本名袁機,字素文,容貌出衆,是袁家最爲漂亮端莊之人。
本是指腹爲婚,定與高繹祖爲妻,可是高某有禽獸行,屢教不改,高家怕恩將仇報,就想退婚。
素文爲了一念之貞,堅持出嫁,一時被譽爲“貞婦”。
袁家家境雖然一般,可是素文自幼喜愛讀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是脾性溫柔,待人賢淑有禮,是有名的淑女。
高繹祖不但個頭矮小,駝背斜眼,長相十分醜陋,而且品行極爲惡劣。性情暴戾,行爲輕佻,吃喝嫖賭,無所不爲。
這傢伙看到書卷就生氣,看到素文讀書,就會將書燒了,爲了嫖賭,變賣家產,還向素文索要嫁妝,不給就打,還用火燒。
老母親來勸架,他就連母親一起打,後來賭輸了錢,竟然要賣袁素文,將她逼到尼姑庵。
素文最後被迫離婚,終日悶悶不樂,生了病不求醫,最終病死,年僅三十九歲。
這篇祭文,字字珠璣,句句血淚,真摯動人,感人肺腑,楊燦一直不能忘懷,這才藉機寫了出來。
呆了許久。
楊燦纔打開第三卷,要求作畫。
由於只是普通的筆墨,楊燦只能作山水畫,才能物盡其用。
楊燦對於這個世界上的畫法,瞭解不多,主要還是以前世爲主,想必能夠讓人耳目一新。
溪山無盡圖。
想要在短時間內,就畫出這樣一幅驚人畫卷,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過,楊燦就是想挑戰一下,展示前世優秀文化。
想要作畫,必須用心。
這與武學上的道理,與書法上的道理,完全相同。
楊燦開始作畫,先畫山石,以皴法爲主,這是前世山水畫中最獨特最精髓的所在。
“筆之於皴也,開生面也,山之爲形萬狀,則其開面爲一端。”
在創作山石時,楊燦用了多種皴法,可謂是集今古之大成。
在作畫時,楊燦的筆落在紙上,有時竟似錘子一樣,隱隱地發出回聲,有時如刀砍斧劈,方中帶圓。
有時如亂柴,如山石經過常年雨水淋刷,有時如牛毛,雜而不亂。
有時如同拖泥帶水,濃淡勻開,分外精彩動人,有時如大小間錯的豆瓣,聚散有致。
有了皴法,山石就有了立體感,層次分明,如同真實生命,有一種特別地厚重。
“高壑脈疊發流源,山勢峻峭設瀑泉,崗巒曲折走溪澗,陵阿洲頭畫沙崖,壁立峽江渦險激,江湖縱深寫平遠。”
這是水的畫法,楊燦用了勾水法、染水法、倒影法和留白法,極盡其妙。
楊燦在畫樹時,不同的樹,用不同的技法,畫樹葉時用了點葉和夾葉等法。
石間苔草,樹上蟲鳥,楊燦在細節上費盡功夫,儘量地不被挑出毛病。
楊燦自然不會忘了染上雲霧,如果山中沒有云霧,那就沒了神韻。
整幅畫,處處都要注意陰陽,注意空間,要顯得均勻,細膩,層次豐厚。
畫這樣的畫,實在是太耗心力了,楊燦畫完以後,只覺身心俱疲。
然而望着這處如臨眼前的無盡山水,楊燦心中頗爲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