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與月離別準時來到小閼氏的行宮,此時已經是極爲熱鬧。哪怕小閼氏已經拔高了門檻,只是邀請那顏爵位以上之人,今天專程來爲小閼氏祝壽之人仍舊多達五十人,佔了所有那顏的半數,再加上這些人各自攜帶的隨從,加起來之後,足有近千人。
當然,僅僅是小閼氏還沒有這樣的號召力,更爲關鍵的是老汗和十王都會現身,王庭權貴之多,相當於中原朝廷的大朝會了。
在這個時候,小閼氏麾下的女侍們就發揮了作用,她們將客人按照親疏遠近和身份地位引領到不同的地方,爲李玄都和月離別引路的是月娘,來到一座巨大的正廳之中。
這裡已經被佈置成宴會的場所,沒有椅子,一人一張低矮的桌案,在面南背北的位置有一座三級臺階的高臺,臺上設了兩張桌子,分別對應老汗和小閼氏,不過此時兩人還沒有現身。在高臺左右分列二十個位置,左側上首五個位置是左五王的位置,依次是:月即別汗、拔都汗、歲哥汗、末哥汗、子雪別汗,右側上首五個位置是右五王的位置,依次是:伊裡汗、明理汗、失甘汗、乃刺汗、藥木忽汗。無論左右,皆是按照年齡排序。
李玄都的位置在左邊,緊挨着子雪別汗,由月離別作陪,而他的斜對面就是藥木忽汗的位置,顯然是用了心的,甚至不像是金帳人的風格。
很快,客人陸續到齊,不乏那顏和也先那顏,但是最爲尊貴的還是十王。
李玄都終於有機會見到了剩餘幾位未曾謀面的王,首先是月即別汗,他是月離別的異母兄長,所以兩人的年齡差距極大,就像明理汗和藥木忽汗這對兄弟,一個還是二十餘歲風華正茂,一個已是垂垂老矣的知天命之年,不過兩人在面容上還是有幾分相似,尤其是一對眼睛,都是笑時似彎月,不同的是月即別汗的笑容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也更有上位者的威嚴。
其次是拔都汗,這是一位戰功煊赫的王,在十王中僅次於伊裡汗,自從伊裡汗西北兵敗之後,就由他坐鎮西域,因爲長年領兵在外的緣故,臉上頗多風霜之色,爲人更是沉默寡言,不過當他環顧左右時,掃出的視線讓人後背發冷,讓人不由想起“鷹視狼顧”四字。
諸王似乎早就商量好了,按照順序依次入場,在拔都汗之後是歲哥汗和末哥汗,兩人相貌相似,不比月即別汗那般身材高大,也沒有拔都汗的彪悍魁梧,反而有些清瘦文弱。他們是兄弟二人,卻都有王的封號。他們的父親是上代汗王的嫡長子,只是體弱多病,早早退出了汗王之位的爭奪,並全力支持老汗爭奪汗王之位,所以老汗在成爲金帳大汗之後,感念兄長的恩情,將兄長的兩個兒子都封爲王,待遇並不遜於自己的兒子。
最後是子雪別汗,不用過多介紹,李玄都已經熟悉。
大魏以左爲尊,金帳以右爲尊,左五王之後就是右五王,首先露面的是明理汗,李玄都已經見過,其次是乃刺汗和藥木忽汗,李玄都同樣見過。然後便是曾經將李玄都拒之門外的失甘汗。
在老汗的四個兒子中,失甘汗排行第二,僅次於明理汗,也許是因爲多年以來鬱郁不得志的緣故,失甘汗沒有明理汗的城府深沉,也沒有藥木忽汗的意氣風發,他的眉頭總是皺着,面帶悲苦之色,早生華髮,盡顯老態。失甘汗的老態與明理汗的老態不同,明理汗給人的感覺是戲文中在幕後翻雲覆雨的大奸臣,人老心不老,哪怕白髮白鬚,仍舊精力十足。而失甘汗給人的感覺卻是官場上備受排擠之人,失意、悲苦,就像被榨乾了的藥渣,徹底沒了心氣。
在失甘汗落座之後,諸王中聲名最爲顯赫的伊裡汗終於到了。
李玄都很多年前就知道了伊裡汗的存在,緣於祁英與伊裡汗的議和,因爲此事,伊裡汗在中原也是大名鼎鼎,“汗”並非伊裡汗本名的一部分,而是“王”的意思,而伊裡汗的姓氏是特穆爾,但中原百姓並不知道還有三個字的姓氏,於是便以金帳的國號爲姓,根據音譯將其稱呼爲“金伊裡”。
明雍二十年,初出茅廬的伊裡汗隨兄長出兵攻打大魏,首戰便大破魏軍數千。明雍二十二年,伊裡汗獨自領軍,先後在涼州、秦州等地激戰,勝敗不一,最終因爲魏軍腐朽不堪,金帳大軍得以兵臨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總督祁英出面與金帳汗國的伊裡汗訂立城下之盟。大魏武德十年,伊裡汗率領金帳大軍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驚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謝氏和內閣首輔張肅卿共同署理,在張肅卿的主導下,大魏朝廷拒不議和,調集蜀州、中州、晉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親自領軍,在秦州與金帳大軍展開大戰,伊裡汗被迫退往涼州。次年,伊裡汗因爲接連戰敗且糧草不足而撤兵,秦襄短暫收復秦州、涼州。同年,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煙波殿駕崩,秦襄不得不班師回京。
老汗爭奪汗位時,伊裡汗還未成年。老汗成爲金帳大汗後,與他爭奪汗位的兄弟被他全部處死,體弱多病的兄長又是病入膏肓,這時年輕的伊裡汗就成了老汗的臂助,一步步成爲怯薛軍中的實權人物,最終官至怯薛軍大都尉,成爲王庭中僅次於老汗的實權人物,並且一直都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
這是李玄都第一次見到伊裡汗,李玄都不得不承認,伊裡汗的形象與他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遠。伊裡汗雖然是金帳中人,而且經常被戲文描繪成身材雄壯、血盆大口、滿面虯髯的形象,但在實際上,伊裡汗身材適中,相貌雅秀,面帶堅毅之色,並無拔都汗的兇殘和暴戾,反而很符合世人對於當世名將的形象。
他沉默地看了李玄都一眼,目光警惕,然後沉默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伊裡汗現身後不久,小閼氏攙扶着老汗從東面的側門進到殿中,在兩人現身的那一刻,殿中所有人一同起身,將雙手高舉過頭,隨後將右手捂在胸前,同時躬身,以示敬意。
此時的小閼氏溫柔得不像位高權重的王庭女主人,更像是一個對丈夫百依百順的小妻子,小心服侍着老汗入座。老汗今天的氣色不錯,擡手緩緩下壓,說道:“不要站着了,都坐下,坐下。”
諸王、也先那顏、那顏們齊聲謝過老汗,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老汗的目光掃視四周,準確地落在李玄都的身上,說道:“中原的使者到了。”
一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諸王中消息靈通之人已經知道李玄都昨天見過老汗的消息,心思各異。
剛剛坐下的李玄都只得再次起身道:“是。”
老汗擡起手再次虛壓一下,“不要起來,今天是閼氏的壽辰,她纔是主人,我和大家一樣,都是客人,而且金帳不是中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使者可以隨意一些,不要拘束。”
李玄都再次坐下,說道:“是。”
老汗又問道:“月離別在哪?”
坐在李玄都不遠處的月離別舉起手說道:“大汗,我在這裡。”
老汗笑道:“你把中原使者帶回了草原,你有功,我要賞你,說吧,你想要什麼?”
月離別沒有說什麼“不敢受賞”,而是直接說道:“我想要一塊屬於自己的封地,可以放牧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