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孃的引領下,李玄都來到了老汗的車駕前,這是一輛巨大的馬車,車廂就像一座中軍大帳,由十二匹駿馬一起拉動,負責趕車的是也遲,一人駕馭十二匹馬,絲毫不見吃力。
馬車前後左右都是精銳騎兵,披掛鐵甲,持盾扶弓,馬側掛斬馬長刀。且個個呼吸綿長,孔武有力,用中原江湖的標準來看,這些人最少也有入神境的修爲。
有奴隸在馬車的車轅前跪下,請李玄都踩踏他的脊背充作臺階登車。李玄都搖了搖頭,只是輕輕一躍,便飄上了高高車轅,也遲衝李玄都咧嘴一笑,李玄都點頭致意。然後李玄都聽到老汗的聲音從車廂中傳出,“使者,進來。”
李玄都沿着車轅上的樓梯走進車廂,裡面的佈置也着實讓李玄都開了眼界,車廂內部就像一座移動的小型宮殿,分出內外隔間,甚至有桌椅牀榻、屏風火爐,所需之物一應俱全,而火爐、水壺又有卡扣固定,不必擔心在行駛途中因爲顛簸而傾覆翻倒。
此時車廂中除了老汗之外,還有兩名美貌的女子,在這個寒冷的天氣裡,衣着有些單薄,露出了手臂和腰肢,幸而老汗年老畏寒,車廂內溫暖如春,倒也不算什麼。
李玄都記得小閼氏曾經說過,如今受老汗寵愛的不是年老色衰的閼氏們,而是一些年輕的女孩,至於閼氏,她們雖然不再被老汗寵愛,但都有了兒子,身後還有家族,個個地位尊崇,早已成爲類似諸王、那顏的存在。
李玄都一時間有些拿不準這兩名女子的身份,就算是金帳人不講究規矩禮法,老汗也不應讓自己的寵妃以如此形象貿然出現在一個外人,更是一個男人的面前。
老汗似乎看出了李玄都的疑惑,主動開口解釋道:“四位閼氏就已經夠我受的了,我可不想再冊立幾個閼氏給自己找罪受。用你們中原人的話來說,丫鬟可以隨便打死,但是妻子不行,尤其是有了兒子的妻妾,要入祠堂族譜的。所以她們不是閼氏,只是女奴而已,如果使者喜歡,可以帶一個回去。”
李玄都輕咳一聲,“我已經有婚約在身。”
老汗哈哈大笑道:“難道使者是懼內之人?”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哪怕是在老汗面前,他也不想平白誣衊秦素,也許這就是他不如李元嬰的地方,總是不能徹底摒棄個人情感。
老汗歷經世事,立刻明白了,笑聲漸小,“難道說你與那位秦家千金墜入情網了?”李玄都沉默不語。
老汗皺起眉頭,“年輕人,我以過來人的經歷給你一個忠告,在男人和女人的戰爭中,輸家往往是動了真感情的那一個,女人們總是崇敬強者,而她們又不能足夠理智,分辨不清誰纔是真正的強者。當一個男人沒有權力和地位的時候,他應該放下尊嚴去追尋這一切。但如果一個男人有了地位和權力之後,尊嚴就是一切,否則別人就會當他是一隻用紙做成的老虎,不堪一擊。你對一個女人無條件的好,不會讓她滿足,反而會讓她貪得無厭,並且輕視你,認爲自己已經征服了你,繼而對自己產生更大的自信,生出征服其他男人的念頭。當你對她們忽冷忽熱的時候,她們卻會心生惶恐,對你死心塌地,只想着怎麼去討好你。”
李玄都不知應該怎麼應答。老汗的話有些道理,卻不是那麼有道理,有些偏頗。只是在這個時候,他不想與老汗爭辯,於是只能默然。
“看來你並不認同我的說法,不過沒有關係,這些都是刻在骨子裡的本能,你現在見不到,總有一天會看到的。”老汗躺在軟榻上,雙眼虛望着上方懸掛的裝飾,“到了那一天,任你是皇帝汗王也好,還是神仙國師也罷,總要憤怒,也只能憤怒,就算把兩人全部五馬分屍,也難以平息。”
李玄都從老汗的話語中隱約聽出了一段背叛的過往,而那兩人的下場恐怕不會太好,比如說五馬分屍。
老汗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轉而問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答案了,誰會成爲我屬意的新任大汗人選。”
李玄都這次沒有迴避,說道:“是乃刺汗。”
老汗笑了一聲,“乃刺汗最像年輕時候的我,而我也像古往今來的所有帝王一樣,對於肖似自己的兒女會多出一分沒有道理的偏愛。”
李玄都忽然想到了李道虛和張海石,有人說他像當年的司徒玄策,也有人說他像年輕時的李道虛。
老汗繼續說道:“乃刺汗的運氣不好,他的位置太尷尬了,既不是長子,也不是幼子。如果是長子,他就可以儘早勾結黨羽,籠絡一匹心腹。如果是幼子,金帳自古就有幼子守竈的習俗,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將怯薛軍的大權交到他的手中。而且以母族來說,他的母族太弱了,遠遠不能與大小閼氏的家族抗衡,如果我流露出要立他爲新汗的想法,那麼大閼氏和小閼氏這對姐妹就會聯起手打壓他。雖然乃刺汗這些年來在身邊聚集了大批青壯將領,但是這些年輕人根基太淺了,根本不是大小閼氏的對手。”
老汗的一番話徹底印證了李玄都先前對於新汗的推測。
老汗看了李玄都一眼,“你很不錯,你竟然能猜出我的顧慮,遠比我的幾個兒子要強,就算是乃刺汗,也不能確定我就是看中了他,因爲我時不時會敲打他,讓他如履薄冰,命運不由自己控制,大起大落,用盡智謀,也只苦熬,大概他會覺得我是一個喜怒無常的父親,摸不準我的脾氣,可這正是權力的滋味。”
李玄都簡短概括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老汗說道:“權力鬥爭是很複雜的,不是一潭死水,永遠保持平靜,而是暗流涌動,不斷變化,身處其中的人要根據形勢的變化而變化。乃刺汗有雄心壯志,而且心中充滿殺意。在我的打壓之下,很難說他不會鋌而走險,只要殺了明理汗和藥木忽汗,就能確保自己的位置。甚至有合適的時機,他也會殺了我,直接登上大汗的寶座。”
李玄都震驚道;“既然如此,大汗爲什麼要選擇他作爲新汗人選?”
老汗笑了,“我說過,草原的汗王是獅子,哪有不經歷廝殺鮮血的獅子?而且當年我就是這麼做的,所以我很喜歡乃刺汗。”
李玄都問道:“那麼老汗打算怎麼辦?”
老汗說道:“一個男人與兄弟爭權的時候有兩大助力,一個是母族,一個妻族,乃刺汗的母族並不強大,他能依靠的只有妻族,他的上一任妻子病死了,現在他需要一位新的妻子。”
李玄都心中一動,“是伊裡汗的女兒?”
老汗說道:“那太明顯了,而且伊裡汗的女兒就是乃刺汗的妹妹,我怎麼能讓妹妹嫁給哥哥呢?我選擇的對象是策凌的女兒,策凌的官職雖然不如伊裡汗,但他負責整個王庭的防衛,在必要的時候,策凌甚至可以調兵徹底封鎖王庭,而且早在今年三月,我就已經安排了向王庭增兵一事,確保駐守的王庭怯薛軍可以徹底鎮壓王庭內部屬於諸王們的兵力。”
李玄都終於忍不住問道:“那麼大汗需要我做什麼?或者說,大汗需要我身後的遼東做什麼?”
老汗緩緩說道:“如今負責遼東戰事的是伊裡汗,我不希望未來有一位手握兵權的叔王凌駕於新任大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