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玄都並沒有走遠,他在翻過這座二層樓之後,緊貼牆壁立於屋檐之下,沈霜眉立於屋頂向下俯視,自然只能看到屋檐而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燈下黑”的道理,放在哪裡都可以適用。
沈霜眉當然可以從屋頂上躍下查探,只是她身爲先天境高手,比起雙眼,她更爲相信自己的氣機感知,既然李玄都已經脫離她的氣機感知,那麼她下意識地認爲李玄都已經逃遠,便不會多此一舉地下來查看,如此就讓李玄都從容躲過。
至於李玄都是如何躲避沈霜眉的氣機感知,則不得不提到李玄都的師承,在墜境之前,在他還是紫府劍仙的時候,他所依仗的可不是“坐忘禪功”,也不是各家各宗之長,他當時所依仗的是胡良口中所說的“劍道功夫”,其根本法決是一門上成之法,不遜於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名爲“玄微真術”。
這等上成之法,包羅萬象,絕非僅僅凝練氣機那麼簡單,就拿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來說,不但有修行煉氣之法,還有運用對敵之法,其中又分武學和術法兩部分,武學有大名鼎鼎的“掌心雷”,術法有“五雷招來咒”。“玄微真術”也是如此,其中共分十二篇,內篇有四,外篇有六,奇門篇有二,此時李玄都所用的就是奇門篇中的“散勢法”,隱匿氣機,彷彿散去全身修爲,幾可以假亂真,所以哪怕沈霜眉有先天境的修爲,仍是不能看破。
不過這等法門要到玄元境方能動用,甚至六大外篇中有三篇要到先天境方能施展,所以當初李玄都正式挑戰江北各路高手的時候,已經是先天境之後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的一身所學,打個不甚恰當的比方,就像一個巨大的博物架,足有九層之高,每一層都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寶物,有“坐忘禪功”,有“無極勁”,有“太乙五煙羅”,有“千劍觀音”等等,不過這些寶物的擺放位置有高有低,一開始的李玄都只能觸摸到最下面的三層,而“無極勁”這等擺放在第四層的寶物,可望不可即,如今李玄都從抱丹境踏足玄元境,就好似搬來了一架梯子,李玄都踩在梯子的第一級上,就可以觸碰到第四層上的寶物,於是便能運用“無極勁”和部分“玄微真術”。若是他再踏足先天境,便等同他在梯子上又往上一級,可以觸碰到第五層的寶物。終有一日,李玄都恢復所有修爲,便是將整個博物架重新收回自己手中。
待到沈霜眉退去之後,李玄都這才從屋檐下走出,看了眼頭頂天色,身形沒入一條陰暗小巷之中,又在城中兜了幾個圈子,判定身後確實無人追蹤之後,這才往客棧方向而去。
李玄都悄無聲息回到客棧的時候,天色已經泛起魚肚白,小丫頭還裹在被中安靜而眠。李玄都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坐在牀榻旁邊,開始調和氣機。先前與沈霜眉一番交手,他之所以能夠不落下風,憑藉的是兩把飛劍和層出不窮的各家絕學,再加上他高人一等的眼界格局,單憑修爲而論,他還是遠遠不如沈霜眉,尤其是最後一番近身交手,被沈霜眉以力破巧,此時體內氣機沸騰,好似一鍋燒開的沸水,滋味實不好受。
李玄都默默運轉“玄微真術”中的“轉勢法”,逐漸平復體內沸騰氣機,天色大亮,周淑寧悠悠醒來,就看到一個背影坐在牀邊,頭頂上有嫋嫋白色氣息蒸騰,
小丫頭望着這個背影,怔怔出神。自從她修煉“坐忘禪功”之後,眼中世界變漸漸與以前不同,在她看來,每個人的身上都有氣機流轉的痕跡,因人而異。
尋常百姓只有一氣,藏於胸腹之間,並無顏色,想來就是常常掛在嘴上的“人活一口氣”。而修爲越高之人,氣機流轉痕跡也就越多,而且顏色也越多,比如說天良叔叔,身上的氣機整體呈現出暗沉金色,好似金屬兵器,在平安縣遇到的那個年輕刀客,則是猩紅,彷彿流淌的鮮血,還有那個龍氏家主龍哮雲,則像是寺廟中的佛像金身,雖然她與宮官只有一面之緣,但也依稀看出這名女子身上氣機流轉路線極爲繁雜,密密麻麻,而且顏色也是五彩斑斕,彷彿是一尾尾毒蛇。
隨着周淑寧修習“坐忘禪功”越深,這些顏色脈絡也就愈發清晰,此時她望向李玄都,只見他的體內有一紫一青兩道氣機,好像江河,大江在南,長河在北,又像是兩條長龍呈現雙龍戲珠之勢,而那顆“珠子”則是一點金光,三者共同形成一個完整週天。當然,在兩條長龍的周圍,還有許多星星點點,赤、橙、黃、綠、青、藍、紫,只是與兩條長龍相比,甚至是與一點金光相比,微不足道。
周淑寧憑藉直覺認爲,那一點金光應該就是“坐忘禪功”,而那些星星點點的顏色,則是李玄都所學的“純陽紫氣”、“無極勁”等各宗功法。
至於那兩條長龍是什麼,周淑寧就不清楚了。
周淑寧不會知道,這纔是“坐忘禪功”作爲上成之法的真正玄妙所在,何謂坐忘?訣無定訣,形無定形,意無定意,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禪功”入枯榮之境,察明晦,分善惡,便是道家所說的龍虎相濟,陰陽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若是修成“坐忘禪功”,便可得佛家六神通之一。
所謂六神通,本是出自道家,所謂“夫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後佛家西來,引用道家之詞,由此衍變爲佛家六神通,分別是:“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小丫頭得到的就是“天眼通”,所以才能查知氣機流轉至痕跡,若是她有李玄都的眼界和博學,僅僅是一眼便能看出對方的深淺和來路。
李玄都同樣是修成了“坐忘禪功”之人,他所得的神通是“漏盡通”。“漏”記時之器,意爲時間,“漏盡”意爲無時間限制,意爲長生、永生、超生。斷盡一切三界見思惑,不受三界生死,而得漏盡神通之力。故而李玄都的體魄可以傷而不死,只要氣機不絕,傷勢便能以極快的速度恢復如初。
至於胡良,卻是未能完全修成“坐忘禪功”,只能藉此療傷,不得其中真意神髓,用佛家的話來說,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不可強求。
這其中的種種神妙之處,別說是一個剛剛築基的周淑寧,就算是李玄都這個見識廣博的出身道家之人,都不敢說完全明白,恐怕只有真正的靜禪宗大德高僧,方能明白此中的所有玄機。
李玄都沒有打斷身後小姑娘的注視,也沒有回頭轉身,收功之後緩緩說道:“淑寧,醒了就趕緊起牀,然後準備吃飯和早課。”
穿着白色中衣的周淑寧坐起身,穿好外衣,然後在被子上打了個滾兒,來到李玄都的身後,輕輕蹬了他一腳。
“別鬧。”李玄都終於是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溫聲說道:“快點穿鞋。”
小丫頭站起身來,趴在李玄都的後背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撒嬌道:“哥哥,我想吃雲夢魚面。”
李玄都溫和說道:“行啊,別說是雲夢魚面,還有冰糖葫蘆,桂花赤豆湯,面窩,豆皮,鴨脖,炸椒,想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