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小姑娘歡呼雀躍一聲。
李玄都起身道:“那就起牀,今天我們會在三湖縣停留一上午的時間,下午動身去江陵府城,差不多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就能趕到。”
小丫頭趕忙穿好鞋襪,李玄都又出門讓夥計打了熱水,洗漱一番之後,帶着小丫頭離開客棧。
走在大街上,周淑寧問道:“哥哥,天良叔叔呢?”
李玄都道:“我和他在昨天就說好了,今早由他去城裡置辦些幾件像樣的衣衫,總不好就這樣風塵僕僕地登門。恰好今天是個集市,十里八鄉的都會在今天來縣城趕集,咱們也去湊個熱鬧。”
小丫頭哦了一聲,便不再管胡良如何,開始期待接下來的“饕餮之旅”。
日上三竿,街上的行人便多了起來,來到集市之後,更是車水馬龍,李玄都也不急於去往何處,就與小丫頭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終於是在路邊的小攤上找到了小丫頭心心念念想要的雲夢魚面。
所謂雲夢魚面,相傳是產於古澤雲夢,可謂是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其選用“白鶴分流”之魚,桂花潭中之水,新麥麪粉及芝麻香油爲材料,白如銀、細如絲,故又稱“銀絲魚面”。小丫頭是江州人,與荊州相鄰,所以口味相差不多,不過李玄都卻是吃不太習慣,所幸三湖縣乃是客商往來之地,天南海北之地皆有,這裡店家竟然還會些別處美食的手藝,李玄都又要了些產自西北秦州的油潑辣子,僅僅是一小碟,顏色鮮紅欲滴,可用筷子蘸一點後,入口火辣,食慾大開。
雖說李玄都不是西北人士,但是當年與胡良結伴遊歷西北的時候,卻是沒少吃這等東西,聞着就讓人食指大動,舌下生津。自古以來,真正可以下飯的美食從來不在皇帝的御膳房,而在這民間的小吃裡,李玄都就着紅彤彤的地道油潑辣子,吃完了一碗雲夢魚面,卻是讓小姑娘好生笑話,說他是暴虐天物,不懂魚面的真正滋味。
吃過了面,李玄都從袖中掏出一個精緻錢袋,摸出銅錢結賬,然後又給小丫頭買了一串紅彤彤的冰糖葫蘆。
兩人並肩走在路上,李玄都忽然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師兄弟之間的關係還頗爲和睦,師兄常常會帶着他去後山摘野果,或是去山澗裡捉魚,就像他現在帶着周淑寧吃雲夢魚面一般,只是不知何時起,他與師兄就漸漸變得疏遠起來,也許是在他莫名其妙得到“人間世”的認主之後,也或許是在師父說他的劍道要比師兄高出三尺之後,總之,原本親如兄弟的兩人,在這些年來逐漸疏遠,終是變爲死敵一般。
更讓李玄都心涼的是,師父對此始終不聞不問,既沒有痛心疾首,也沒有勃然大怒,反倒是像一位精於帝王心術的年老帝王,對此樂見其成,甚至是推波助瀾,這也是李玄都選擇離開師門並且始終不曾提及師門的原因之一。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他師門方圓千里之內共一百零八座大小島嶼,他的師父本就是無可置疑的君主,有此等心性,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李玄都不喜歡如此,所以他更羨慕顏飛卿,據說他與他的那位師父,倒是像父子多過像師徒,而不像他這般,像君臣更多過像師徒。
不過這些話他註定不會對小丫頭提起,只是說了許多有意思的事情,至於那些沒意思的,自然是深埋心底了。
其實世間的長輩大多如此,在晚輩面前說說自己當年的風光事,或是一些無傷大雅的糗事,至於所受的苦楚,大多緘口不提,或是一言帶過,一是因爲晚輩們沒有經歷過,就算是說了,他們也難以體味其中苦楚,二是長輩們都不希望晚輩們再經歷他們當年所經歷過的苦楚。
李玄都現在也大抵是如此心態,他不希望周淑寧再去體會什麼人生百態,能夠平平安安是最好,若能在玄女宗中與師父師姐們相親相愛,如同一家人一般,那是更好。
兩人又來到一處攤子前,是個撂地擺攤的說書人,比不上酒館裡說書人的待遇,沒有桌椅,也沒有酒館老闆供應的酒水茶水,就是一襲破舊長衫,一塊鋪在地上的氈布,條件簡陋,可說書的本事卻不差。說的竟是當年的西北戰事,故事的主角自然就是當年親自率領大軍驅逐金帳汗國的大將軍秦襄,不過卻不是直接從西北戰事開始說起,而是從秦襄的前世開始說起,說這位朝廷的大將軍本是天上靈官,只因人間遭劫,奉了昊天上帝之命,下界歷劫,這才投胎於秦家。
秦襄在父母嚴教下長大,又從異人學習兵法武藝,少年即文武雙全。後赴帝京考武舉,槍挑小侯爺,後被相爺徐世嵩看中,召秦襄入伍抗擊金帳汗國。秦襄因功而升爲左軍都督府左都督,後老徐大人徐世嵩致仕,其侄徐守齋接替他的位置,成爲兵部尚書,又逢金帳汗國大舉興兵進犯,秦襄在小徐大人的支持下,揮兵北上,在秦州大破金帳汗國鐵騎,使其潰不成軍。
可惜就在秦襄準備全面收復秦州、涼州之時,皇帝駕崩,朝廷傳令秦襄立即回京,後來天寶二年,兵部尚書徐守齋被斬,秦襄也被下獄,西北反賊叛亂,終是不可收拾。
聽到這裡,聽書之人無不義憤填膺,爲徐大人和秦都督叫屈不值,就差直言說朝堂之上出了奸佞,禍亂朝綱。
小丫頭受父親周聽潮的影響,自然也十分氣憤,連手中的冰糖葫蘆都顧不得吃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雖然太后坐穩了朝堂,把持了大權,但在西有大周、東有金帳的情形下,朝廷的威勢已經大不如從前,而四大臣中有三人出自江南,再加上那位同樣出自江南的孫閣老於暗中推波助瀾,遠在江南的百姓自然對牝雞司晨的太后無甚好感,這纔有瞭如今的浮言四起。
可朝廷又能奈何?
這便是人心可用。
李玄都輕聲道:“劍已佩妥,出門便是江湖,遠遊萬里,歸來仍是少年。”
小姑娘“啊”了一聲,一臉疑惑地望向李玄都,不知道李玄都爲何會忽然唸叨這麼一句。
李玄都沉默許久,默唸道:“一劍西來,大江東去,氣橫掖庭。問如何承平,難得清平,斬卻亂世,可開太平?英雄梟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後世評。憶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鋒無情。百年江湖意氣。天下起風雷萬里埃。嘆此生浮沉,風波難定;十年一劍,俠骨崢嶸。袖藏青蛇,腰懸三尺,腳踏人間路不平。朝天闕,看劍氣縱橫,再開青冥。”
小姑娘驚奇道:“哥哥你寫的?”
李玄都搖頭輕嘆道:“這是當年張白月送我的一首詞,名爲《調寄沁園春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