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島上許久沒有這麼熱鬧了,李家的人也許久沒有這麼齊全了。李玄都仰頭望着師孃的靈位,雖然他已經記大清師孃的音容相貌,可在他的心目中,還是對這位師孃有着極深的感情。兩者並不衝突,有些人從未見過父親和或者母親,但仍舊有着深厚的情感,因爲他們會從旁人的描述中來想象未曾謀面的父母,最終在心中形成一個鮮明立體的形象,並且對其傾注感情,不是真人而勝似真人。
李玄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許人也,所以也就無從想象,對於他來說,收養他的師父和師孃便是父母。師孃故去的時候,李玄都還小,可在以後的許多年中,有許多人告訴他李卿雲是一個怎樣的人,足以讓李玄都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個慈母形象。
嚴父慈母。李道虛是一位無可置疑的嚴父,只可惜慈母故去太早。據張海石所言,師孃李卿雲之死,與大師兄司徒玄策之死也有着莫大的關係,夫妻決裂也是由此事始,從這一點上來說,李卿雲的確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慈母。
這次李家衆人一起祭拜李卿雲,當然不僅僅是祭拜那麼簡單,同樣有着許多不同的含義,從始至終,只有兩人上香,從李道虛開始,由李玄都結束。這也顯現出兩人與衆不同的地位。
李元嬰等人也許感觸不深,李非煙和李道師夫妻二人卻是感慨良多,因爲當年司徒玄策就是如此地位,那時候宗內大事幾乎都是師徒二人共商而定,自從司徒玄策死後,就再也沒有一人能與李道虛並肩而立了。
如果拋開所有的利害不談,在如今的五位弟子中,李道虛最喜愛的還是李玄都,此時看着李玄都爲亡妻上香,李道虛也有些感慨,如今的李玄都不說羽翼豐滿,但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以後只要不出大的差錯,那麼成爲老玄榜上的一方豪強幾乎是必然之事。畢竟他還年輕,還不到三十歲,還有七十年的光陰,不像他們這些垂暮老人,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二十年了。
二十年,很長也很短。道門不是世俗王朝,國祚長的,不過三百年,國祚短的,二代而亡。可道門與世俗王朝不一樣,從創立到如今,已有千餘年,多少王朝興衰,多少次日月換新天,對於道門而言,二十年其實是很短的時間。道門分離崩析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那麼想要重歸一統,同樣不是一蹴而就,這個過程也許要幾代人的努力,二十年的時間,還是太過倉促了。
出來大殿,李道虛走在最前面,李玄都僅僅是落後了李道虛半個身位,其餘人跟在後面。忽然,李道虛停下腳步,說道:“紫府,我有好些年頭沒有在島上走動了,今天你回來了,就陪我到處走走,如何?”
李玄都點頭應道:“是,師父。”
李道虛對其他人說道:“白宗主他們還在等着,你們先回吧。”
衆人齊齊應是。
秦素望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對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擔心。秦素還有些猶豫,就在這時,李非煙走了過來,與她輕聲耳語幾句,李非煙又擡手招呼陸雁冰過來,吩咐道:“冰雁,你陪着你嫂子,她對這兒不熟。”
陸雁冰笑着挽住秦素的胳膊,道:“我最熟了,我來給素素帶路,不對,現在應該稱呼四嫂了,我來給四嫂帶路。”
秦素聽了這位閨中好友的話,臉色微紅,道:“什麼四嫂,我們只是定親,還沒成親。”
陸雁冰笑着說道:“那不是早晚的事情嗎?再過三個月,你就是我們老李家的人了,以後就叫你李秦氏,我覺得這個名字不錯。”
秦素見陸雁冰越說越沒譜,臉色更紅。在這一點上,陸雁冰與李玄都不愧是兄妹,都一脈相承,只是陸雁冰少了李玄都的好爲人師,秦素知道自己不是陸雁冰的對手,便不跟她鬥嘴,稍稍撇過頭去。
陸雁冰輕輕拍手,說道:“我說四嫂,害羞什麼,咱們這個年紀,如果嫁人早,這時候孩子都成行了,你還動不動臉紅,想要冒充小丫頭是不是?”
秦素無奈道:“哪裡就冒充小丫頭了,這裡都是長輩,你我可不就是小丫頭嗎。”
陸雁冰壓低了聲音,“說到長輩,老爺子待你是真好,親閨女也不過如此了,要是哪天老爺子待我能有待你一半的好臉色,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素見她說的誇張,笑着搖頭道:“哪有那麼誇張,你畢竟是老劍神的弟子,老劍神還會對你疾言厲色不成?”
“我可沒那待遇。”陸雁冰聞言縮了縮脖子,“這種待遇,還是留給四師兄自己享受去吧,你是不知道,老爺子平時說話都是不冷不熱,和顏悅色不容易,想要讓他老人家疾言厲色,同樣很難,你和四師兄都是例外,你是讓老爺子和顏悅色的例外,四師兄是讓老爺子動怒的例外,你們倆啊……”說到這兒,陸雁冰搖了搖頭,似乎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說法來形容。
秦素笑問道:“我們兩個怎麼了?”
陸雁冰忽然有些感慨,“說起來,這江湖上的世家,亦或是其他大戶人家,最不缺的就是怨偶,都是聯姻,真能琴瑟相合的有幾對,剩下的多是‘相敬如冰’了。所以有些時候,我倒是真羨慕你們兩個,整天膩膩歪歪,也不嫌煩。”
說到最後,陸雁冰竟是有幾分唏噓,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身後供奉着李卿雲牌位的大殿,又看了眼走在最前面的李非煙和李道師。
秦素這邊,則是想到自家孃親,觸動心事,不願再接這個話茬,笑着岔開話道:“久聞海外三仙島的大名,上次來得匆忙,沒能細細觀看,這次你陪我走上一遭,我把今日之行記到我的山水遊記裡去。”
就在她們說話的時候,李道虛和李玄都已經偏離了神道,往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師徒二人已經有好些年沒有這樣並肩而行了,在李玄都的記憶中,上一次還是十幾年前,那時候的他只是一個稚童,被李道虛牽着,走在八景別院之中。可是那次與這次不同,那次是師徒、是父子、是大人和小孩子,這次卻是兩個大人,也是兩個可以影響到天下局勢走向的大人物了。
李玄都不清楚師父李道虛此時究竟是怎樣的心境,他此時卻是有些心情複雜,雖然李道虛仍舊身子挺直,仍舊是長生境的地仙高人,但李玄都總是生出一種李道虛已經垂垂老矣的錯覺,兒子看着父親老去,從仰望如山的背影到平視眼前的老人,大約便是李玄都此時的心境。
兩人走得不快也不慢,誰也沒有主動開口說話,李玄都在等李道虛開口說話,這是師徒多年以來養成的默契和習慣。李道虛卻是不知什麼原因遲遲沒有開口,以李玄都對李道虛的瞭解,師父既然要與他單獨談談,要說什麼,該怎麼說,一定是早已有了計較,絕對不會臨時改變。
過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李道虛終於開口道:“紫府,你上次回來的時候,對我說了許多話,雖然你嘴上沒說,但是你寫在了紙上,我至今還記得。”
然後李道虛就開始背誦李玄都的諫言:“宗主,一宗之主也。惟其爲全宗上下之主,責任至重。凡大事小情,一有所不宜,將有所不稱其任。是故事宗主之道宜無不備,而以其責寄弟子,使之盡言焉。弟子盡言,而宗主之道斯稱矣。昔之務爲容悅,阿諛曲從,致使災禍隔絕、宗主不聞者,無足言矣。”
“過爲計者則又曰:‘君子危明主,憂治世。’夫世則治矣,以不治憂之;主則明矣,以不明危之:無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趨舍矣乎!非通論也。弟子受師恩久矣,請執有犯無隱之義,美曰美,不一毫虛美;過曰過,不一毫諱過。不爲悅諛,不暇過計,謹披瀝肝膽爲師尊言之。”
“師尊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即宗主大位初年,剷除積弊,煥然與全宗上下更始。舉其大概:聯正道三宗,敗無道宋政,嘗與正一分而治之。上下忻忻,以大有作爲仰之。登頂江湖,指日可期,非虛語也。然師尊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而錯用之,謂長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師尊誤舉,諸弟子誤順,無一人爲師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風,陳善閉邪之義,邈無聞矣;諛之甚也。然愧心餒氣,退有後言,以從師尊;昧沒本心,以歌頌師尊,欺瞞之罪何如。”
李道虛一頓,望向李玄都,說道:“前面這些都不算什麼,關鍵是這一句:‘今又有朝堂之事,太后謝氏,禍國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討之,何故師尊逆勢而爲?因一己之私而廢天下之公,天下有識之士不直師尊久矣。夫立身不正,此第一事也。於此不言,更復何言?各堂主持祿而外爲諛,各島主畏罪而面爲順,師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弟子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爲師尊言之。伏惟師尊留神,宗門幸甚。弟子不勝戰慄恐懼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