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沒想到李道虛會重提當初之事,不由一怔。
李道虛沒有急於評價這一句話如何,而是說道:“我當時看到這一句話,只有一個感覺。這本冊子上的一個個字跡就好像一把把飛劍,向我刺來,我的徒弟向我這個做師父的拔劍了。”
這是李道虛第一次與李玄都談及自己當時的感受,當初的李道虛只是給出了態度,憤怒就是他的態度。李玄都在這一刻深深感受到了什麼叫“人微言輕”,當初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都是李玄都,同樣的話語卻有不同的結果。他沉默了片刻,說道:“不敢如此。”
“敢也好,不敢也罷,都過去了。”李道虛無意在此事上過多糾纏,“這番諫言,前面將我一再吹捧,說我天資英斷,睿識絕人,然後話鋒一轉,又說我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而錯用之。再借着此言引出了對清微宗上下的不滿,說他們無一人爲我正言。都俞吁咈之風,陳善閉邪之義,邈無聞矣,諛之甚也。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也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真正要說的還是這一句:‘太后謝氏,禍國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討之。’你問我:‘何故師尊逆勢而爲?’最終給我下了定論:‘因一己之私而廢天下之公,天下有識之士不直師尊久矣。’”
李玄都遲疑了一下,沒有否認,點頭承認道:“正是。”
李道虛問道:“你就沒有想過,這番話,不僅僅是我,換成其他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接受,比如說張靜修、徐無鬼,還有你的岳父秦清。”
李玄都道:“想過,但是我認爲,他們都不如師父,師父會明白我的用心。”
李道虛笑了,“你這話言不由衷,不必吹捧我,我不信這些。其實你也沒有說錯,我的確是因一己之私而廢天下之公,只是天下有識之士不直我久矣,那就未必了。這些所謂的有識之士們,哪個不是站在幹岸上,換成他們站在我這個位置上,他們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甚至更甚。”
李玄都笑道:“師父的話讓我想起了一個笑話,金帳大軍南下,朝廷籌措軍餉,官員問財主:‘如果你有一千萬兩銀子,你願意捐給朝廷嗎?’財主回答說:‘願意。’官員又問:‘如果你有一百萬石糧食,你願意捐給朝廷嗎?’財主回答說:‘願意。’官員最後問:‘朝廷現在不要一千萬兩銀子,也不要一百萬石糧食,只要五十萬兩銀子,你願意給嗎?’財主回答說:‘不願意。’官員疑惑,問其原因,財主回答說:‘因爲我真的有五十萬兩銀子。’”
李道虛一笑置之,然後神態突然間又嚴肅了,問道:“紫府,你今日是否還要堅持你當初說的這番話?”
李玄都沒有貿然開口,一時間沉默在那裡。
他之所以沉默,是因爲他聽出了李道虛的話外音,也是李道虛提出的條件。如果道門重歸一統,還面臨一個問題,是繼續支持謝雉的大魏朝廷,還是轉而支持遼東的趙政。李玄都當初的那番話是反對謝雉的,所以李道虛纔要問李玄都還要不要堅持當初的話,如果堅持,那就是支持遼東,如果不堅持,那就是支持帝京。
李道虛說後天纔會與李玄都正式談和議的事情,實際上後天就是塵埃落定了,今天必須把話說透,這就是李道虛的老道之處,他要把雙方開出的條件同時拿到手中比較,然後再做出決定。
正因爲如此,李道虛也不催促李玄都,只是緩步而行。
李玄都低頭沉思,不是在思考自己該怎麼選,他早有答案,也不打算改變答案,他是在揣摩李道虛的心意,想着如何才能說服李道虛。
兩人走了一大圈,已經從另外一個方向走出了陵墓的範圍,朝海邊走去。
一路上偶爾會遇到巡守的天魁堂弟子,這些弟子都是些外圍弟子,不認得長年閉關的李道虛,也不認得長年不在宗中的李玄都,立時有人大聲喝問道:“什麼人?”
這一喊讓李玄都回過神來,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他雖然已經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但卻熟悉宗內的規矩,總不能讓李道虛去回話,立刻回答道:“是我,李玄都。”
“原來是四先生。”喝問的聲音立時變得十分禮敬,不僅僅是因爲李玄都的身份,也是通過李玄都隱隱猜出了他身旁李道虛的身份。
李道虛笑道:“這些弟子應該算是我的徒孫了,認不得我這個師祖,還要你這個師叔出面。”
李玄都道:“清微宗的規矩一向是好的。”
“是啊,規矩。”李道虛感嘆了一句,“我這一輩子都在強調規矩,也想要爲這個天下訂立規矩。”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海邊,踩在沙灘上,兩人都沒有踏沙無痕,反而是在身後留下了一串腳印。
李玄都忽然說道:“弭戰銷兵,救萬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
李道虛笑了一下,“這就是你的回答?”
李玄都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道:“慚愧。”
李道虛道:“不可言而與之言,謂之失言;可與言而不與之言,謂之失人。紫府要想好了再回答纔是。”
李玄都恭敬道:“是,多謝師父教誨。另外,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向師父請教。”
李道虛道:“但問無妨。”
李玄都道:“我是太平宗的宗主,我也是師父的弟子,又與大天師和‘天刀’有着理不清的關係,別人都覺得我是個中人,斡旋於幾大地仙之間,不知多少人羨慕我此時的位置,認爲我風光無限,還有人覺得現在的我是古時說客,合縱連橫。可是劍有雙刃,傷人也可以傷己,我這個位置看着風光,可一旦幾方起了衝突,我就是首當其衝,想要置身事外都不可能,非要選擇一邊站隊不可,否則便裡外不是人。所以我想請教師父,如果師父您在我現在的這個位置上,您會怎麼做?”
李道虛停下了腳步,沒有想到李玄都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所以他沒有拒絕,而是開始思考,把自己代入到李玄都的位置上。
李玄都也隨之停下腳步,等着李道虛的回答。
過了片刻,李道虛回答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無非是隨機應變,不到最後一刻,絕不做出選擇。”
李玄都笑了,“可是師父要我現在就做出選擇。”
李道虛道:“因爲我現在不在你這個位置上,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將心比心的人。”
李玄都嘆息一聲,“果然,坐着的位置決定了腦子裡的想法。師父身在東海,當然要從東海看去。岳父身在遼東,則要從遼東看去。同理,大天師要從江南看去。三個不同的方向,便會看到三個不同的天下。”
李道虛不再說話,負手眺望大海。微風細雨不沾衣,海面也談不上兇惡,只是灰濛濛的,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雨霧。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繼續說道:“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師父應該明白興衰之理,如今看大魏的氣數,已是盡了,師父又何必握着帝京不放。”
李道虛收回視線,望向李玄都,“這就是你的回答?”
李玄都沒有否認,點頭道:“這是我的回答。”
李道虛微微一笑,似乎早有預料,道:“既然你有了答案,那我也把我的回答告訴你。”
李玄都臉色一肅,沉聲道:“師父請講。”
李道虛道:“我的回答就是,暫且拋開廟堂,不管帝京和遼東,我們只談道門。”
李玄都一怔,萬萬沒有想到李道虛竟是會提出這樣一個說法。
李玄都問道:“倒要請教師父,如何纔是只談道門?”
李道虛徐徐說道:“道門一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不是我、張靜修、秦清三個人議定了此事,底下的人就親如一家,就都是兄弟姐妹了,沒有這樣的事情。道門一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們這一代人只是留下一個框架,就像破鏡重圓,鏡面上還是留有裂紋,如何消弭裂痕,就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我姑且按照地域方位將我們三方分別稱之爲東方道門、南方道門、北方道門,這三方道門之間必然存在許多分歧,尤其是對待世俗天下的態度上,北方道門和我東方道門,更是南轅北轍。馬車轉向尚且需要時間,更何況是人心和態度,可儒門又步步緊逼,沒有那麼多時間讓我們去慢慢收拾、整合人心,所以我提議暫且擱置這些爭議,只談道門一統,待到道門真正歸於一統之後,再慢慢磋商、改變。”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正要開口說話,卻被李道虛擡手止住,“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先好好想一想,也可以找別人商議討論,真正考慮好了之後,再來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