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筆記沒有禁制,所以李玄都直接丟給了上官莞。
上官莞接住筆記,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跡,師父那不露聲色的身影彷彿慢慢從筆記上浮現了出來,曾經慣聽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頭,只覺得師父走後,誰都能欺負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略微平復心情,往手中的筆記看去,只見上面寫道:“大晉明道年間,政通人和,正道昌盛,以正一道正一宗爲首,全真道妙真宗次之,太平道太平宗再次之,此三家是爲正道三大支柱領袖,其餘諸宗皆以此三家爲馬首是瞻。”
一瞬間,上官莞的精神又有些恍惚了,似乎看到師父的身影慢飄離了手中的筆記,就像往日那般,坐在書案之後,竟是與李玄都漸漸重合了,那聲音也在樓中四處響着:“既爲正道,自當降魔除妖。三家之中,正一宗建有鎮魔臺,鎮壓誅殺世間魔頭。妙真宗建有鎖妖塔,鎖拿世間妖孽。餘偶得一古人遊記,其詞意之高妙,備極諸長,非身歷其境者,何能出此,非僅寫景物、談風月而已,對於山嶺之來脈、江海之源流,而未嘗無所發現,其有助於地理,自不可沒。其中曾記載天蒼山青城之種種盛景,尤以鎖妖塔爲最。餘讀至此,欣然規往,遂於武德二年,夜遊天蒼山,又於青城盤桓三日方纔離去,可謂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大約是因爲“看”到了師父的緣故,上官莞的心境竟然徹底平靜下來,思緒不再混亂,聯想到李玄都所說的“囚徒”二字,以及筆記中幾次提到的“鎖妖塔”,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然後她繼續向下看去,那個坐在書案後與李玄都重合在一起的身影又開口說話了:“鎖妖塔共有九重,與鎮魔井相反,結構類似於清微宗之觀海樓。餘至鎖妖塔下,妙真宗上下無一人能察覺,遂登樓,其中自成洞天,蔚爲大觀。然今日之妙真宗不如正一宗遠甚,此處洞天多有殘破之處,亦是不如正一宗之鎮魔井洞天,方有可乘之機,得以連上七樓。其中並無妖物之流,皆意料中事。”
上官莞有些茫然地望向書案後的“師父”,她沒想到師父真去了鎖妖塔,那麼後來攻打大真人府,意圖打開鎮魔井,也不是臨時起意了。
上官莞晃了晃腦袋,繼續看去,“餘登至第八樓上,豁然開朗,有美池桑竹之屬,如是桃花之源,其中有一絕色女子,見餘來此,設宴招待,又有絲竹聲起,衆多妙齡女子袒露四肢,起舞助興,夜飲至天明。然此皆幻象,乃此地主人待客之道也,若是沉溺女色之中,難以自拔,輕則修爲受損,毀壞根基,重則跌落境界,性命不保。餘修爲精深,已證金丹之道,世人謂之長生之境,自是不爲所動,些許雕蟲小技,不足道也。”
“此地主人,此地主人……”上官莞喃喃道,目光發虛,“此人就是那位鬼仙囚徒嗎?”
李玄都道:“正是。”
上官莞一下子清醒過來,不再精神恍惚,四下張望,剛好與李玄都的目光撞在一處,她終於明白過來,師父終究是不在人間了,此時在她面前的只有李玄都,剛纔所見所聞種種,不過是幻覺罷了。
她再低頭去看筆記,果然已經沒有地師的身影,更沒有地師的聲音,只剩下熟悉的文字而已。
上官莞仔細看去,接下來的敘述比較冗長,主要是講這次鎖妖塔之行的經過,讓上官莞不解的是,師父的記述有些故弄玄虛之嫌,讓她讀起來覺得雲裡霧裡,從始至終,師父都沒有提起過那名“此地主人”的名姓、來歷、神通,只能從一些記載中可以知道此人精通幻術,一念之間便可以營造出萬千幻象,讓人防不勝防,同時又因爲某些原因無法離開鎖妖塔,這也是李玄都將其稱之爲“囚徒”的原因所在。
至於師父到底與此人深談了什麼,師父沒有付諸筆端,只是以“相談甚歡”四字一筆帶過。這不禁讓上官莞感到可惜,太多的秘密隨着師父倉促飛昇一起離開了世間。
上官莞放下手中的筆記,望向李玄都問道:“鎖妖塔,難道此‘人’不是人,而是一隻成了氣候的妖?”
李玄都道:“有這個可能。”
上官莞又道:“從筆記上來看,師父算是與此人有些交情。”
李玄都道:“交情談不上,應該是忌憚於地師的境界修爲,或是有求於地師,所以纔會相談甚歡,試想如果地師敵不過此人的幻術,那麼又會是什麼下場?”
上官莞臉色變得嚴肅,“言之有理。”
她猶豫了一下,問道:“難道我們要去找此人幫忙?”
李玄都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上官莞知道僅憑自己,別說去見一位鬼仙,恐怕連鎖妖塔都進不去,此時她能依靠的只有李玄都了,問道:“那麼她肯幫忙嗎?”
“不知道。”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直接,“不過我會提出一個讓她無法拒絕的條件。”
上官莞道:“你能不能給我透個底,你打算怎麼說服一名鬼仙幫我們對付宋政?”
李玄都搖頭不語。
上官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便也不再深問,轉而問道:“你不需要準備什麼嗎?”
李玄都道:“我在大真人府中偶有所得,傷勢已復,不必準備什麼。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動身前往蜀州天蒼山。”
上官莞從這話中聽出了毫不掩飾的自信,心中複雜,如今的李玄都不說天下無敵,也是罕逢敵手,當真是天下大可去得,如何不讓人豔羨?若是她也有李玄都這般境界修爲,不說得了師父的衣鉢傳承從而稱雄一方,最起碼不會被人欺負到頭上。
只是關乎自身生死安危,上官莞還是有些患得患失,忍不住問道:“那麼你要與妙真宗打個招呼嗎?”
李玄都道:“自然是要打招呼的,不過想來萬壽真人也好,季叔夜也罷,還不至於爲此掃了我的面子。畢竟從地師的記載來看,妙真宗的鎖妖塔已經荒廢多年,其中妖物大多已經死去,倒不似正一宗的鎮魔井那麼兇險,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
就在說話的時候,李玄都取出了白紙,寫了一張留言便條,大體交代自己的去向和事由,讓秦素不要擔心,安心休養,然後隨手一揮,有風生出,這張便條隨着清風飛出藏書樓,徑直去向秦素所在。
李玄都起身道:“你運轉‘太陰十三劍’的‘心魔由我生’一式,我帶你過去。”
上官莞依言運轉功法,李玄都伸手按在她的肩上,兩人一起化作陰火消失不見。
陰火遁行比不得“陰陽門”,卻要快過御風而行,下一刻兩人再度現身的時候,已經遠離了劍秀山,進入北邙山的範圍之內,過去北邙山便離開了中州,進入秦州境內,再過秦州的秦中府,便是蜀州地界了。
上官莞放眼望去,卻見如今的北邙山中多了許多人跡,不是那種盜墓賊的人跡,而是車轍印和馬蹄印,倒像是有人大批進山。
上官莞不明白這其中的緣故,李玄都卻是一清二楚,蘭玄霜也是個雷厲風行之人,有了人手和銀錢之後,半點也不拖延,已經開始招募工匠,準備修繕避暑行宮,這些都是運送材料的車隊。
李玄都和上官莞只是在此地稍作停留,然後兩人再次化作陰火消失不見。
如今李玄都攜帶上官莞趕路,與那日地師攜帶李玄都去往崑崙山是一般道理,都是所學功法相似,都是一個長生境界修爲和一個天人造化境修爲,十分省力,遠比攜帶一個身無半分修爲的凡人要簡單許多。
如此一走一停,兩人只用兩個時辰的時間,便離開了中州地域,進入了秦州地域。
如今秦州是無道宗所在,經過無道宗這些年的辛苦經營,逐漸恢復了幾分元氣,不再是數十里無人煙的悽慘景象。李玄都很少踏足秦州和涼州,只因這兩處地方遭受戰火最多,百姓最苦也最爲悽慘,李玄都正是因爲在此地見了喪失一切人倫道德的菜人市之後,才導致他後來想法大爲轉變,不再追求一人一劍的武夫劍道,開始思考如何尋求天下太平。也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意,李玄都苦求劍道的時候,因爲年紀所限,一意精進修爲,也未曾踏足天人境,反倒是李玄都不在意這些了,只是將其視作手段工具之後,境界修爲開始突飛猛進,竟是一路直入長生境,當真是造化弄人了。
李玄都和上官莞沒有在秦州停留,更沒有招惹無道宗,悄無聲息地經過秦州之後,終於是進入蜀州境內。說起如今的蜀州江湖,青陽教的聲勢已經大不如從前,唐家堡歸順,妙真宗本就是正道宗門,只剩下一個蜀山劍派還遊離於外,不過早晚也要歸於道門之中。只要走五仙之道,便是道門之人。道門一統不是和和氣氣的做買賣,而是強行整合多方勢力的暴烈之舉,大勢浩浩湯湯,哪裡容得你同意還是不同意。
李玄都帶着上官莞來到妙真宗的山門前,上官莞很自覺地戴上了黑紗帷帽,遮擋了面容,雖說這帷帽未必能阻擋一些高人的神念,但本來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戴着帷帽就是委婉告訴旁人,自己不方便顯露真容,尋常人便不會刨根問底,更何況還有李玄都在,想來妙真宗中也不會有那麼不識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