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作爲江州的首府,規模極大,在東南西北四城之中,哪怕是規模較小的北城,也要比一座北芒縣城大出許多,若是從高空俯瞰,整座金陵城就好像是一座放大了無數倍的棋盤。
錢家在金陵府中有名有姓的府邸就有八座,就像棋盤上的八顆棋子,可見這八座府邸的規模巨大。而在這八座府邸之外,還有許多掛着其他人名字的,或是規模較小不爲人熟知的,就比如錢玉龍的那座私宅。
錢玉樓在返回金陵府之後,沒有急着去自家的祖宅,而是在北城的一座幽靜宅邸暫且落腳。
這兒本是一位致仕官員的私宅,不過後人不爭氣,賭錢敗家,將這棟私宅給抵押了出去,後來又被錢玉樓買下,充作她的隱蔽會客場所。
此時她正在接待一位貴客,如果李玄都也在這兒的話,便不會感到陌生,因爲這位貴客正是他在安慶府外遇到那位忘情宗副宗主韓邀月,以及跟隨在韓邀月身旁名爲“藍奴”的女子。
韓邀月從進門到一直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打量眼前的女子,目光純淨而沒有半分邪念,好似在欣賞一件瓷器、一件玉器,渾不似是在看待一個美貌的女人。
錢玉樓對於韓邀月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是無動於衷,其實在韓邀月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審視這位看起來年輕實則已經不惑年紀的忘情宗副宗主。
這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與大哥錢玉龍的關係大體就是如此,所以兩人都能把對方手中的底牌猜個八九不離十,所以這時候就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是光明正大地以陽謀取勝,要麼便是學會“藏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韓邀月就是錢玉樓藏起的一張底牌,以期在關鍵時刻能夠起到出其不意甚至是扭轉局勢的作用。
錢玉樓並不是個空有野心而無能力的女人,相反,自小她就表現出遠超同齡人的精明強幹,否則她也不會生出與大哥錢玉龍爭奪家主大位的念頭,在她看來,大哥除去嫡長子的身份之外,沒有一點能比得上他,所以她在及笄之後便主動離開安逸的祖宅本家,前往瘴氣橫生的西南之地經營家族生意,在打理家族生意的同時,又就近交好西北五宗中的道種宗和牝女宗,甚至還通過牝女宗的路子,與遠在遼東的忘情宗搭上了線。
當然,她的大哥錢玉龍同樣沒有閒着,在她結交西北五宗的時候,錢玉龍也積極活動於正道十二宗之間,只可惜捲入了“四六之爭”,雖然沒有引火燒身,但可以拿出來說道的收穫也是近乎於物,幾乎可以說是做了無用之功,用商人的眼光來看,這筆買賣沒賺,只是勉強保本。
在錢玉樓看來,這一進一出之間,她已經扳回了劣勢,兩人差不多可以算是均勢,接下來就要看各自的手腕如何了。
一對男女相互打量許久之後,韓邀月終於開口道:“錢二小姐。”
“韓宗主叫我錢二就好。”錢玉樓道:“在我們錢家,長輩們一向如此稱呼。”
韓邀月笑了笑:“好,今後我就稱你錢二,你也不要稱我韓宗主,叫我邀月就是。”
錢玉樓淡笑着應是。
就在此時,一名管事匆匆來到門外,雖然大門敞開着,但不敢貿然邁過門檻,只能伸手在門上輕叩幾下。
錢玉樓微微皺眉,問道:“什麼事?”
管事小心翼翼地繞到椅子背後,在錢玉樓耳邊低聲說道:“二小姐,南城那邊出了些狀況。”
錢玉樓倏地站起了。
管事立刻便顯得緊張起來,垂手退至一旁,不敢多言半句。
錢玉樓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平復了下自己的心情,對韓邀月道:“請邀月見諒,我要稍稍失陪一下。”
韓邀月微微一笑:“無妨,儘管去就是。”
錢玉樓沒有像女子一樣行萬福禮,而是行了一個男子的拱手禮,然後轉身大步離去,而管事卻以小碎步亦步亦趨地跟在錢玉樓的身後,也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錢玉樓的臉色陰沉一片, 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管事滿頭大汗道:“是柳夫人那邊出了岔子,今天一早,小武去見張婆,可沒有找到,他只能先留了記號,可到了黃昏時分,還是沒有迴應,他這才着了慌,派出好些人手去找,最終還是一位道種宗的高手用了秘法纔將人找到……”
柳夫人是柳玉霜,小武是錢玉樓的另外一位心腹管事,而張婆就是那位負責保護柳玉霜的先天境老婦。
“人呢?”錢玉樓猛地停下腳步,厲聲問道:“張婆呢?”
管事彷彿被人捏住了喉嚨,啞着嗓子道:“死……死了。發現她的時候,她的屍體已經快要飄到出海口,再晚一點,就徹底找不到了。”
錢玉樓眼底掠過一抹晦暗:“是錢玉龍察覺了?還是……”
不得不說,最瞭解你的通常是你的敵人,最瞭解錢玉龍的自然就是錢玉樓,她既是妹妹又是對手,自然知道錢玉龍的做事風格,立時反應過來,以錢玉龍的性子,如果發現了張婆反水,必然不會第一時間動手,反而會以張婆爲契機,將計就計。
如果是錢玉龍派人殺了張婆,那麼說明兩件事:第一,錢玉龍早已發現張婆反水多時,他在將計就計,那麼柳玉霜便靠不住了;第二,張婆一定是知道了什麼,甚至是涉及到錢玉龍謀劃的關鍵,所以錢玉龍哪怕冒着打草驚蛇的風險,也要將其滅口。
不過這只是推測而已,如果張婆是死於江湖恩怨仇殺,錢玉龍對此並不知情,那麼她貿然動手,就會“不打自招”,憑白暴露了柳玉霜這顆暗子。
錢玉樓有些拿捏不準錢玉龍到底是不是在故佈疑陣,心情愈發灰暗,問道:“死因查清楚沒有?”
管事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多:“已經查清了,是萬篤門的手筆。”
“萬篤門。”錢玉樓冷哼一聲,喃喃道:“誰都能僱傭萬篤門殺人,還讓我抓不住根腳,還真是滴水不漏,可我又不是判案的推官,何必講什麼證據,沒什麼破綻就是最大的破綻,有些事情做得太過乾淨也就過了。如此看來,張婆反水的事情已經敗露,那麼柳玉霜那邊是靠不住了。”
錢玉樓堅定了自己的推斷,立刻問道:“柳玉霜這幾天有什麼異動沒有?”
管事想了想,遲疑道:“好像前天的時候,她把她的一個堂弟安排進了船隊之中,先前小姐吩咐我們要對她以禮相待,又是小事,所以……所以船隊那邊便應承了下來。”
錢玉樓倒是沒有遷怒於屬下,只是臉色愈發陰晴不定,吩咐道:“召集人手,去碼頭。”
管事遲疑了一下:“要召集哪些人?”
錢玉樓合上眼睛,一字一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該讓那位吃了我們大把銀子的推官老爺做點事情了,讓他派他手下的那些廢物們把整個碼頭圍了,清場,趕走普通百姓和貨船,然後讓道種宗的人收拾殘局,一定要將那個人抓住,而且要抓活的。”
錢玉樓伸手輕點光潔額頭,繼續說道:“還有就是,派些人去柳玉霜那邊看一看,若是錢玉龍把她帶走了,或是派了人手護衛,就先撤回來。如果沒有把她帶走,你們就把柳玉霜給抓回來。”
“另外,秦巷別院那邊也派人去知會一聲。”
管事恭敬領命,然後轉身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