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混入這艘貨船的根本目並非要在貨船上做什麼手腳,而是要通過這條線找到那座秦巷別院。
所謂的“秦巷別院”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說法,事實上,錢玉龍已經派人查遍了整個金陵城,都沒發現任何一個名叫秦巷別院的地方。當然,這也是錢玉龍得知這個消息的時間太短的緣故,若是能再多給他一些時間,以他在金陵府的勢力,想要查出來也不算難事,可惜時間緊迫。於是他便臨時起意,將李玄都安排到錢玉樓的貨船中,請李玄都爲他尋出這個秦巷別院的所在。
這個謀劃並不算高明,關鍵在於雙方所知的各種消息並不對等,錢玉樓以爲柳玉霜是她在錢玉龍身邊安下的一顆釘子,並且錢玉龍對此毫不知情,實際上錢玉龍對此一清二楚,而且還是將計就計,所以在錢玉樓的疏於防範之下,得手也就在情理之中。
就在錢玉樓剛剛得知張婆死訊的時候,李玄都已經去往秦襄別院。
金陵府曾經是大晉的國都,比起北方的帝京也不差多少,在北城的東北角上,有一條巷子,巷子兩側是兩道長有百丈高有兩丈的青磚深牆,在巷子盡頭是一扇黑漆大門。因爲平日裡少有人來的緣故,年代久了,便傳出許多關於這條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牆裡的話頭,都說天一黑,這條路上就有許多冤鬼遊蕩,黑暗角落中時常聽到哭聲。於是這條長巷一年到頭都愈發冷清,天色剛一擦黑,不但沒有人走,鳥都不從這裡飛過。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緩緩行駛入長巷之中,李玄都所在的馬車走在前面,女子所在的馬車跟在後面。
李玄都望着那扇越來越近的黑漆大門,已經認出了這是什麼地方,任誰也不會想到,所謂的秦巷別院竟然是江南織造局。
江南織造局、官銀案、皁閣宗、道種宗、司禮監首席秉筆柳逸、青鸞衛、當年帝京之變中出現的“鬼咒”、一直在幕後若隱若現的陰陽宗,這些東西似乎連成了一條線。看來如今的朝廷局勢,在張肅卿身死之後,已經徹底失控,這便是李玄都最大的失望,有些人只有拆房子的本事,卻沒有蓋房子的能力,就算鬥倒了所有人,坐上了那個位置,坐在一堆廢墟中,於天下人何益?
李玄都跳下馬車,不用他吩咐,已經有管事上前,抓住大門的獸面吞口敲擊了三下,稍稍停頓之後,又敲擊了四下。
不多時後,裡面傳來了問話的聲音:“是樓老闆的貨物到了嗎?”
因爲在金陵府中,錢家乃是大姓,爲區別各位錢家老闆,除錢家的本族人外,外姓人通常會在私下裡稱呼錢玉龍爲龍老闆,稱呼錢玉樓爲樓老闆,。
門外的管事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兒,與裡面的人早已熟識,說話也沒那麼多的顧忌:“知道還問?趕緊開門吧。”
黑漆的大門緩緩開啓,從裡面走出四個宦官。
爲首的一個胖宦官見到李玄都後一愣,不過不等他開口相問,管事已經介紹道:“這是林管事。”
胖宦官點了點頭,略顯倨傲道:“原來是林管事。”
李玄都拱手行禮:“見過各位公公。”
按照道理而言,如果李玄都要把戲做真做全,那麼作爲一個初來乍到的新管事,是要向這些小鬼意思一下的,可惜此時的李玄都實在囊中羞澀,沒有多少銀錢可以用在這等地方。
胖宦官見李玄都沒有要掏錢的意思,立時沉下臉色,道:“行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你們可以走了。”
李玄都點了點頭,與管事一起向後退去。
離開這條巷子之後,李玄都擡頭看了眼天色,冬天日頭短,此時已經夕陽西下,對身後的管事道:“時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了吧。”
管事問道:“那林管事呢?”
李玄都笑了笑:“姐姐讓我今晚去她那兒用飯。”
管事瞭然一笑。
李玄都一揮手:“去吧。”
“是。”一衆人都各自散了。
只剩下李玄都後,他又閃身進了小巷,行走之間脫掉身上的管事服飾收入“十八樓”中,揀選了一處僻靜死角,腳下一點,不帶出絲毫聲響,飛過高高院牆,落入府邸之中。
江南織造局,放在金陵府中,乃是僅次於江南總督府的實權衙門,尚要在承宣布政使司衙門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門之上。其中自然防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更有多如牛毛的暗哨,而且凡是權貴府邸、衙門,必然是自有法度,迴廊百轉,曲徑千折,若是不懂其中玄奧,初入其中就要迷失方向。
不過李玄都卻不必擔憂這一點,因爲他在那名女子的身上留下一縷氣機,只要循着氣息前進,自然就會找到他要找的地方。
李玄都貼着牆根快步疾走,避開各種巡邏守衛。
如今的李玄都可以等同於一位歸真境八重樓的高手,哪怕是放在臥虎藏龍的金陵府中,這份修爲也可以稱得上不俗,只是江南織造局不比其他地方,不但要牽扯到宮裡的司禮監,還與皁閣宗和道種宗有着不明不白的關係,所以李玄都也不敢馬虎大意。
最後李玄都來到一處似燈火零星的偏僻獨院外,這裡沒有任何守衛,而且跟到這裡之後,李玄都對那縷氣機便完全失去了感應,想來是被某種禁制所隔斷。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暗下來,李玄都稍稍猶豫了一下,先是以“玄微真術”中的“散勢法”完全收斂自身氣機,然後藉着夜色,越過小院牆頭,迅速貼近窗下,以一縷極爲細微的劍氣在窗戶紙傷刺破一個小洞,搭眼一瞧,只見此時屋內有兩人,一人身着大紅官衣,頭戴無翅烏紗,應該是一位大宦官。
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爲大魏律制載有明文:文官九品,除了補子不同之外,服飾分爲三種顏色,一品、二品、三品爲紅色,四品、五品、六品爲紫色,七品、八品、九品爲藍色。宦官也是三種顏色,與文官相對應,由高到低分別是:紅色、紫色、青色。再有就是,宦官的官服上沒有補子,花紋相對簡單,且頭上所戴烏紗沒有雙翅。故而李玄都只看此人的穿着打扮,便可斷定此人的身份。
而且金陵府不比帝京,能夠身着紅色官袍的宦官只有三人,一個是江南織造局的監正,一個是江南協同守備太監,還有一個是參贊機務,此地是江南織造局,那麼此人極有可能就是織造局的監正。
至於另外一人,則是個身着麻衣的老人,雖說相貌比起藏老人要好上許多,但也談不上“慈祥”二字,眉宇間掛着幾分陰霾,最爲醒目處在於他的嘴脣極爲鮮紅,與晦暗的臉色形成鮮明對比。
李玄都心中有數,這種症狀乃是近期內“吃人”太多的緣故,只要三五個月不再“吃人”,便會自行消去。這裡的“吃人”,並非是說吃肉飲血,而是以邪法汲取生人精氣,道種宗的“紫河大法”就是這個路數,比起煉製活屍的皁閣宗也好不到哪去,那些說是被送來做奴僕的女子,其下場可想而知。
這一點,就連那些貨船上的管事都不清楚,他們只是以爲這些女子被賣去給富戶人家爲奴爲僕,或是被賣到青樓裡爲妓爲娼,萬萬不會想到還有這樣的勾當。
自從天寶二年以來,邪道五宗活動頻繁,大有遍地開花的架勢,早已不侷限於西北一地,再加上先前柳玉霜已經提及道種宗,所以李玄都對於道種宗高手出現在此地並不意外,他真正在意的是,在這場由秦襄引發的變故中,江南織造局和道種宗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