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錢一白走下高臺,往下山方向走去的時候,站在陳舫身後的孫意氣身形暴起,直奔錢一白而去。
在場的衆多士紳誰也沒想到,竟然會有人當衆刺殺錢家家主。
不過堂堂錢家家主,也不是誰想殺就能殺的,哪怕刺客是道種宗的高手。在錢一白身旁的正是錢家供奉範振嶽,他大喝一聲:“家主小心!”
說話的同時,他從袖中抖落出兩道符籙。
這兩道符籙一黑一白,一陰一陽,如同兩條護城河環繞於錢一白的身周,孫意氣想要傷到錢一白,就想要跨過這兩道符籙組成的“護城河”。
錢一白心神一震,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嚴格來說,這已經不是刺殺,在衆目睽睽之下殺人,殺的還是錢家家主,就算成功了,趙世憲這個江南總督也差不多當到了頭。有個成語叫做兔死狐悲,對於其他士紳而言,今日你能對金陵府最大的士紳錢家下手,那麼明天就能對其他士紳下手,如此一來,其他士紳聯手自保就是必然之事。在如今世道,皇權不下鄉,地方上的官員,無論是督撫重臣也好,還是知府知縣也罷,如果沒有地方士紳的支持,根本無法推行政令,所以說,如果哪個地方官員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得罪本地全部士紳,那麼他的官路也就走到了盡頭。
趙世憲顯然也明白這一點,猛地轉頭望向陳舫。
陳舫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然後放下手中的蓋碗,輕聲道:“部堂大人不必憂慮,只要樓老闆做了錢家的家主,此事就能化干戈爲玉帛。”
趙世憲臉色陰晴不定,不過還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孫意氣的一擊落在兩道符籙上,一道白色符籙直接被他的“造化神掌”震爲齏粉。
緊接着他再一扭身,化掌爲拳,將剩下的黑色符籙也擊碎。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範振嶽已經再從袖中甩出七道符籙,呈七星之勢,組成了一個小小的符陣,將錢一白籠罩其中。
此番鬥法,一個要殺人,一個要保人,倒是不好以武力論高下,如果換成李玄都在這兒,論殺人的本事,他肯定比範振嶽要高,但他絕對保不下錢一白,不過他可以在錢一白死後,將孫意氣也徹底斬殺。
就在此時,看臺上的一名中年貴婦忽然起身,同樣向錢一白殺去。
這名婦人剛一出手,便相當不俗,只是一揮袖,便有無數銀針四散激射,彷彿蜂羣炸窩,而每一根銀針的威力,都不遜於“四等弩”的一箭。
銀針落在符陣之上,濺起陣陣漣漪,急促聲響彷彿雨打芭蕉。
婦人身形掠至符陣丈許之外,輕笑一聲:“錢郎,可還記得我?”
錢一白見這婦人,立時驟起眉頭:“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之所以在這裡,當然是來取你這個負心人的頭顱。”婦人的臉上驟然浮現出一抹兇厲之色,五指成勾,狠狠抓下。
同時,孫意氣也拍出一掌。
兩人合擊之下,竟是將這座符陣瞬間破去。
作爲符陣的主人,範振嶽受到氣機反噬,臉色驟然蒼白,吐出一口鮮血。
婦人嘿然一聲,五指併攏,直接刺入錢一白的胸口。
錢一白猛然睜大了雙眼,臉上再無血色。
婦人的臉上頓時浮現出狂喜、茫然、釋懷、傷感等諸多情緒,有了一瞬間的失神。
就在這一瞬間,有一道青芒飛掠而至。
婦人猛然回神,可是已經來不及躲閃,被這一劍破開護體氣機,穿心而過,體內氣機開始迅速潰散。
婦人伸手捂住心口,向後踉蹌幾步,不等她有其他動作,又有一道紫芒飛掠而至,瞬間貫穿了她的眉心。
殺人之人轉眼之間就變成了被殺之人。
孫意氣眯眼望去,認出斬殺婦人的兩道光芒其實是兩柄飛劍,這讓他想起了在織造局遭遇的那名刺客。再聯想到那些憑空消失的女子,他心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而且在他心底也升起一抹疑慮,堂堂錢家家主,怎麼只有一個供奉護衛?難道就沒有其他後手?
就在此時,李玄都從密林中緩步走出,兩柄飛劍如倦鳥歸林,返回他的袖口之中。
孫意氣望向李玄都,臉色略微凝重。
李玄都卻沒有去看孫意氣,而是望向已經瀕死的錢一白。
平心而論,這個結果着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沒想到道種宗的人就這麼直接出手了,更沒想到錢家竟是將這位家主當作了一顆棄子。
錢玉龍將錢玉樓之事上報給長老堂之後,此事便是完全由長老堂處置,就連錢玉龍也不知其中詳情,接下來的幾天時間中,雙方都是相安無事,李玄都原本以爲此事已經塵埃落定,卻沒想到會演變爲現在這個局面。
李玄都望向範振嶽。
範振嶽眼神閃爍。
李玄都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瞭然。
根據錢玉龍所說,這些年來,錢一白逐漸放權,絕大多數事情都交由他和錢玉樓去做,大有想要歸隱養老的意思,於是原本圍繞在錢一白周圍的家主嫡系們也紛紛自謀出路,絕大部分都歸於錢玉龍的手下,盛子寬就是一例。而範振嶽是長老堂麾下的供奉,由他來護衛錢一白,可見是出自長老堂的授意,那麼此時錢一白遭遇不測,恐怕也與長老堂脫不開干係。
此時錢家衆人也紛紛起身,其中一位錢家長老望向趙世憲和陳舫,怒目道:“好,好,好,真是好得很,江南織造局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我錢家家主,是不是要趁着今天這個日子,把我們這些人都屠戮殆盡?”
錢玉龍嗓音嘶啞地喊了一聲“父親”,衝下臺去抱住瀕死的錢一白,小心翼翼坐下,讓他依靠在自己的身上。
錢一白此時的胸口已經被鮮血徹底染紅,臉色蒼白,笑容慘淡,不過沒有太多不忿和不甘,吐出一口鮮血之後,緩緩道:“玉龍,爲父一生風流,終究是生出了一個不孝的女兒,也終是因爲早年的孽債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爲父死後,錢家的擔子便要落到你的身上……”
重傷垂死的錢一白不斷咳嗽,說話也是斷斷續續,剛剛而立之年的錢玉龍抿起嘴脣,整個臉皮都在微顫。
錢一白竭力擡起一隻手,手掌不斷顫抖:“玉龍,不要去摻合朝堂上的事情,《左傳》上說:‘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如果錢家依靠站隊扶龍和宮闈政變來謀求富貴,那麼日後錢家也一定會因爲此事而敗亡,切記祖宗遺訓,遠離這些。再有就是,日後若是有可能,就放你妹妹一馬,還有你那二孃,也是如此……”
錢玉龍雙眼通紅,伸手緊緊握住錢一白的手掌,輕聲道:“父親放心,兒子記下了。”
錢一白點了點頭,緩緩閉上雙眼。
錢家家主,死了。
站在一旁目睹了整個過程的李玄都輕嘆一聲,不由感慨世事無常。
錢玉龍原本只是想要依靠長老堂逼迫自己的父親退位讓賢,卻沒想到長老堂比他還要狠厲,直接讓這位家主成了整個棋局中的棄子,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也未嘗不是錢家長老堂對於未來新家主的一個下馬威。
見慣了生死的李玄都很快便恢復平靜,問道:“錢兄,可有吩咐?”
坐在地上的錢玉龍恨恨道:“方纔紫府已經幫我殺了一個殺父仇人,現在還請紫府將另一仇人也一併殺死,此等大恩,愚兄定當銘感五內。”
李玄都輕聲道:“分內之事。”
下一刻,李玄都拔刀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