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夜來客

一醒一睡,一白一黑,一陽一陰,陰陽相濟,方是正理,故而人不可無眠。就算是江湖高手,也要淺睡,修養神魂。縱使到了極爲高絕的境界,至多是以打坐入定替換睡眠。若是日夜不休,時間一長,會使得神魂損耗極大,繼而神魂萎靡,精神不濟。就如辟穀一道,並非不吃,而是不吃五穀雜糧,以餐風飲露替代。

不過一兩天不睡,倒是不算什麼。別說江湖高手,就是普通人,熬個一宿也不算難事。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李玄都和賈文道兩人乾脆就在大堂中枯坐,說些江湖上的逸事。賈文道見識極廣,又有意在話語上迎合李玄都,兩人說得也算投機。

李玄都乾脆從“十八樓”中取出自己剩下的明前,煮了一壺茶,賈文道這次沒有推辭,兩人對坐飲茶閒談,一直談到夜半子時。

這時忽聽門外傳來聲響,卻是又有人叫門。

此時客棧大堂的門開着,兩人轉頭便可望到院門,睡得朦朦朧朧的小夥計不知從哪鑽出來,開門去了。

片刻後,一行人進了客棧,卻是一夥朝廷中人,多是穿戴甲冑的甲士,爲首的是兩名身着錦衣的公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自從帝京一變之後,他在朝廷那邊就掛上了名號,不是反賊勝似反賊,甚至江湖上有傳言說在皇帝的御書房中有天子親自題寫的三大反賊,分別是:邪道聖君、天公將軍、紫府劍仙。且不論是真是假,李玄都能與澹臺雲、唐周並列,都覺得自己是高攀了。不管怎麼說,邪道聖君澹臺雲可是自立一國與大魏朝廷二分天下,天公將軍唐周的青陽教更是縱橫數州之地,李玄都之所以能與他們二人並列,想來是內憂大於外患的緣故,對於那些權貴而言,丟失國土不算什麼,百姓遭殃也不算什麼,可要施行新政奪取他們的權勢,斷了他們的財路,那就是生死大敵了。

至於賈文道,他本就是無道宗之人,也是西北大周之人,與朝廷中人自是水火不容,見到兩個脣紅齒白的年輕公子,不由嘿然一聲,眼神不善。

其中一名錦衣公子掃視一週之後,問道:“人呢?”

小夥計在一旁怯怯縮縮,不敢答話。

李玄都代爲開口道:“今日客滿,已經沒有上房,還要委屈幾位官爺了。”

錦衣公子微微皺眉。

一名身披甲冑的將領摘下頭盔夾在腋下,臉色漠然道:“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把客棧騰空,然後準備酒肉,酒要最好的酒,肉要牛肉。所有開銷,一文錢都少不了你們。若是有人膽敢抗命,殺無赦。”

這番話可謂是殺氣凜然,對於尋常百姓而言,民不與官鬥,也不是什麼大師,騰房就是了,可江湖中人不一樣,極爲講究面子,被人砍了一刀或是刺了一劍,那都是小事,完全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如果被打臉,在找回面子之前,就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大仇。

這房自然是不能讓的,無論是正道中人,還是邪道中人。

賈文道冷哼一聲,便要起身。他在貪狼王面前唯唯諾諾,在李玄都面前伏低做小,可這些都是形勢比人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並不意味着他是什麼好脾氣,手上也是沾了不少人命。

就在這時,李玄都擡起手,示意賈文道稍安勿躁,然後說道:“好叫官爺知曉,私殺耕牛乃是大罪,所以想吃牛肉,要看運氣的,若是哪家有牛病死了、摔死了、老死了,這客棧裡纔有牛肉可吃。”

將領怒極反笑,取下腰間的腰刀狠狠拍在桌上:“如今世道,人命如草芥,牛卻殺不得?我問你,這個,能不能吃到牛肉?”

李玄都點頭道:“能,官爺自己找牛殺牛就是。”

將領又將自己的頭盔放在桌子上:“那這個呢,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亦是點頭道:“能,不過要犯國法。”

將領將頭盔和腰刀放在一起:“這個加上這個,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淡然道:“如此說來,官爺是要帶頭違犯國法了?知法犯法,當罪加一等。按照大魏律法,私殺耕牛乃是死罪,吃牛肉也是重罪,不知你有幾顆腦袋可砍?”

賈文道嘿然道:“李先生,這等朝廷,這等官員,大魏焉能不敗?你還與他廢話什麼,他非但不會領情,還要惱怒於你,要我說,一刀殺了便是,一了百了。”

客棧一樓,氣氛凝重。

將領怔了一怔,拔出腰刀,大喝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這一聲極爲雄渾,震得樑柱之上有灰塵簌簌落下。

若是換成尋常江湖武人,怕不是要被這一喝震得失魂落魄、氣血翻涌,可李玄都和賈文道卻是渾然未覺一般,甚至賈文道手中茶杯的茶水都沒有搖晃半分。

李玄都平靜道:“我們是過路之人。”

就在此時,樓上之人也早已被驚動,揹着巨刀的王虎禪悶聲悶氣地走下樓梯。在他出現的一瞬間,所有甲士都按住了刀柄,那位拔刀而出的將領更是殺氣騰騰。

先前開口的錦衣公子伸出一手,輕輕下壓,示意所有人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嘴角微微上鉤:“你們這是要造反?”

李玄都將手中茶水往地上一潑:“扣帽子?”

錦衣公子微笑道:“就是扣帽子,如何?”

然後他上身微微前傾,冷冷道:“你們敢跟朝廷做對?”

賈文道不由笑出聲來,王虎禪也跟着咧嘴一笑。

錦衣公子輕嘆一聲:“都說俠以武犯禁,你們這些江湖中人,學了幾個莊稼把式,便覺得自己天下無敵,覺得自己可以傲王侯、慢公卿。見到官府中人就擺出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樣子,可笑不可笑?”

李玄都亦是輕嘆一聲:“這話不能算錯,可要放在前些年的時候來說。”

錦衣公子笑了一聲,不是冷笑,不是假笑,而是真笑。就像是聽到了“皇帝金扁擔”的笑話,真是被逗笑了:“這裡是蘆州邊境,是荊楚總督的地盤,我們知道這座太平客棧是太平宗的產業,可太平宗又如何?還不是封山不出?”

跟隨在他身後的衆多甲士也跟着笑出聲來,尤其是那名摘了頭盔的將領笑得最爲大聲。

賈文道卻是收斂了笑意,輕聲道:“李先生,不勞你親自出手,就讓虎禪出手吧。”

李玄都似是自問:“不過是口角而已,就要殺人?”

賈文道笑道:“李先生,如果我們兩個只是普通客人,敢於如此頂撞他們,這會兒是不是已經身首異處了?死了還要被人罵上一句‘不長眼,招惹不該惹的人,自己找死。’反過來說,他們來頂撞我們,我們把他們殺了,也是一句‘不長眼找死’而已。說白了,江湖廝殺,拳頭大才是硬道理,只能怪他們不長眼,主動來招惹我們,老天爺都不救自己尋死之人。”

賈文道的這番話沒有避諱一衆人等,除了兩位錦衣公子之外,其餘人盡皆色變。

因爲這話已經很明顯了,賈文道不是什麼只會一點莊稼把式的江湖中人,很有可能是真正的江湖高手,而且不止一位。

說話的時候,王虎禪已經拔出巨刀,甚至沒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那個將領的頭顱已經打着旋兒飛起。

賈文道冷笑道:“不用你扣帽子,正所謂殺官等同造反,如果平白擔了罪名那是污衊,索性幫你一把,坐實了這個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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