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自八月二十離開太平山之後,轉眼間半月光陰匆匆而過,已是九月上旬,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中州龍門府。
中州龍門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因爲萬象學宮的存在,此地不屬於天底下任何一個宗門的勢力範圍,可各個宗門又都在此地設有落腳之處,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園、清微宗的煙雨樓、東華宗的青木軒、玄女宗的妙音閣等等。
如今龍門府的府城中甚多江湖中人,不是這些江湖中人不怕死,而是因爲龍門府有萬象學宮坐鎮,正道中人也在此集結,此地成爲正道討伐北邙山的大本營所在,邪道中人等閒不敢來此,所以在這種時候,要麼逃離中州,要麼就到龍門府中避禍。
九月初三,烏雲蔽日,天色陰沉。
太平宗、金剛宗、忘情宗、補天宗四宗入城,六百餘人,浩浩蕩蕩,自是引得好些江湖中圍觀,可惜沒能見到那位最近在江湖上聲名大振的年輕宗主,更沒看到與蘇大仙子等人齊名的秦大小姐,只看到三輛馬車,讓許多江湖人不由好生失望。
在四宗衆人入城時,早就有人肅清了城門,不許閒雜人等通過。待到塵埃落定之後,才恢復正常通行。
城門外來了一對男女,看樣子應該是結伴行走江湖的少俠女俠,其實說是少俠,也算不得少年了,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模樣,相貌平平,帶着幾分憨厚,身後還背了一把劍,可惜沒有名貴劍鞘,用布帛包裹着,只露出一個劍柄。身旁女子身着石青色常服,腰間束以玉色錦緞,身材高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相貌極爲尋常,甚至有些醜陋,讓人望而生畏。
憨厚年輕人擡頭望了一眼城頭,微微一笑,與身旁醜陋女子以及一些不算是江湖中人的販夫走卒一同走過側門,偶有注目視線,都放在了女子身上,委實是女子的相貌不大好看,不過也不嚇人,更算不上相貌奇特,行人只是多看了兩眼,便不再上心。至於女子身邊的年輕人,更是不惹注意,龍門府是天下之中,如今各路江湖豪客雲集於此,誰樂意看一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如果傻小子身旁換成個古靈精怪俏女子,還能感嘆一句巧婦常伴拙夫眠,可惜是個醜女子,就沒什麼意思了。
穿過長長的城門洞,兩人並肩緩步慢行。
女子負起雙手,輕哼着一曲小調:“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兇,兇藏吉。富貴哪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展放愁眉,休爭閒氣。今日容顏,老於昨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辭意豁達,作曲作詞之人顯是個飽經憂患而看破世情之人,少說也是半百年紀往上,與女子的年紀殊不相稱,自也是她聽旁人唱過,因而記下了。不過他身旁的男子年紀雖然不老,但這些年來卻是歷經大起大落,飽嘗世態炎涼,面臨的生死關頭,更是不知凡幾,不由好生感慨。
這對男女正是喬裝改扮的李玄都和秦素,兩人並未直接去太平宗的清平園,而是打算在龍門府中逛上一逛。當然,值此關頭,李玄都並不存太多遊玩心思,只是想要尋覓一個合適機會去見一見李如是,最好能再去萬象學宮一行。
一身普通江湖人利落打扮的李玄都道:“‘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這話說得極是了,從天寶元年到天寶七載,七年光陰匆匆而過,不知到第十個年頭的時候,能否有一個好的結果,只怕人力有時而窮。”
秦素住了哼唱,輕聲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不管結果如何,但求問心無愧就是了。”
這句話倒是符合秦素的性情,不過李玄都卻是不甚認可,他求的是結果,至於有愧無愧,倒是其次了。不過他也不好反駁秦素,轉而說道:“這龍門府我去年剛剛來過,在這兒見了自稱孤臣孽子的張鸞山,也不知他最近如何了。”
秦素道:“謝雉能做到的事情,張鸞山也能做到。”
李玄都不由笑道:“這話說得極是。”
兩人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忽而云聚風起,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秦素取出兩人曾用過的紙傘,撐傘而行。再走出一段,眼見天邊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兩人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將收起的紙傘靠在桌邊。夥計泡了壺茶,端上一碟茴香豆。
秦素卻是不喝茶也不吃豆,五指擱在桌上,依次起伏如潮漲潮落,敲擊出輕微聲響,極具韻律。
李玄都捧着劣茶慢飲,想着心事。
忽聽有人說道:“兩位,客滿了,大夥兒擠擠行不行?”
李玄都擡頭望去,卻見四個漢子站在面前,腰間掛了兵刃,非是善類。
李玄都自是不怕他們,只是不想招惹是非,對秦素用了眼色,秦素起身來到李玄都身旁,與他同坐一條長凳。
這四人分而落座,也沒興趣理會其貌不揚的二人,自顧喝茶聊天,一個年輕漢子道:“這次陣仗可真不小,封山多年的太平宗都來了,好幾百號人,個個都是高手。”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說道:“以前太平宗與正一宗不合,自然不會響應正一宗的號召,這次不一樣了,太平宗的新宗主與大天師交好,有傳聞說他能坐上太平宗的宗主大位,大天師是出了大力氣的,自是不同。”
一個上了年紀的說道:“也不盡然,關鍵在於太平宗的上任宗主是被邪道之人暗算,太平宗若是不報此仇,哪還有什麼臉面在江湖上立足?”
先前的年輕漢子道:“這倒也是,不過這些大宗門不要臉面的事情多了,真要做縮頭烏龜,也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情。”
上了年紀的人讚道:“兄弟年紀不大, 見識卻是老道。這年頭,要臉的都死了,不要臉的才能活着。”
年輕漢子道:“慚愧慚愧。不敢當老哥如此稱讚。”
“兩位慎言。”那個中年漢子忙道:“那太平宗的新宗主早年時就是江湖上煞星,還有那個秦大小姐,也是極厲害的女子,手下爲奴做僕的高手不知多少。這話若是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可是大大的不妙。”
李玄都和秦素對視一眼,各自無語。
這人勸另外二人慎言,可自己說的比誰都多。
兩人一臉深以爲然,不再說話,可想李玄都和秦素在江湖上的名聲如何,也只能用“譭譽參半”來形容了。
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個漢子忽然開口道:“太平宗已經到了,其他宗門還會遠嗎?只怕是不日就會陸續抵達,到那時候,正道羣雄齊聚這龍門府中,邪道高手齊聚北邙山,正邪大戰一觸即發,你們說誰會贏?”
三人互相看看,年輕漢子遲疑道:“應該是正道中人會贏吧,畢竟邪不勝正。”
那上了年紀的漢子冷笑道:“豈不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就在這時,雨中又走來一個撐傘之人,身材高大,身着錦衣,顯然不是尋常人等,他環視一週,落在李玄都和秦素這一桌人的身上,道:“道不是一尺,魔也非一丈,無非是半斤八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