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炎陽灼烈,大地翻騰着熾人的熱浪的天氣,直到即將西沉墜入高高的黃土坡的另一面,日頭依然卻也不肯有半點兒的鬆懈,竭力向它所面對的世界,展示着自己的那無與倫比的巨大威力。
一直叫囂着一定要剿滅像把尖刀一般插在他心肝上的紅十九軍七十二師特務營殘部(只能這麼說,趙喜來的特務營戰後僅存不足八十人,而且,無一完好),給無知的太平紅軍一個血的教訓的任武,艱苦鏖戰了接近大半天,卻不得不抱着也許是無限的遺恨逃離了翟家所。
現在,他所面臨的已經不是簡單的失去了什麼各路屏障的問題,而是隨着太平店的餘彥祿殘部,被雄壯的太平紅軍鐵騎攆鴨子似的一路追到翟家所,來路都被封堵死了。不僅如此,五六千殘兵敗將向東北奔逃了小二十里,寧肯丟掉一切負擔,妄圖翻山越嶺繞路也要竄回固原老巢的唯一一線擺脫困境的夢想,也叫邵家灣至八里灣一線迎面出現的天朝紅軍大批武裝給打得粉碎。
與天朝紅軍耍了不知多少次遊擊把戲的任武,終於領略到了紅軍的真正厲害。這次,與以往任何的時候都不一樣,前面不僅有以逸待勞坐等堵截他們的人馬,背後,更是有無數漫山遍野的天朝紅軍咬住他們不放口,不會再給他們一絲一毫的機會。
密集的衛教軍殘餘被壓縮在了方圓僅僅不過數裡的窄小區域內,在這裡,任武終於見到了只能說是暫時還活着的他的幾員大將。有由於行動的快,幾乎等於是有意向天朝紅軍拱手讓出了八里灣,才得以唯獨沒有多少損失的孫玉寶。有見勢不妙,丟下本部人馬拔腿先溜之大吉,才僥倖逃到此地的殿後大將餘彥祿。當然,也有被阻擋在五里店,又遭遇來自背後的天朝紅軍狠狠一刀,只好甩頭巾、扔衣服,半裸着徒步混在亂兵中翻山滾溝才終於團圓在一起的馬德元。
龐大的戰場出現了一個暫時的平靜。
令人眩目的烈日,此時開始用金黃色的晚霞凝視着眼前這片土地,及上面一切的生靈。
圍繞着一座土丘的任武等人,還算平坦的地勢上,是像一個個蠕動的蛆蟲粘連在一起的衛教軍那黑壓壓的一團人粥。
在他們的周圍,原本被晚霞映襯的更加金燦燦的黃土地,此時就像是由天空落下的皚皚白雪覆蓋着,形成了一個寬大的白色環帶,環帶之上,是繁星一般點綴着的血紅。
叱詫風雲了數個月,曾經在關中、陝北大地上縱橫馳騁,直至這裡都留下過一路數不清的血腥的任武,望着周圍這幾十個垂頭喪氣的大小統領們,放眼再看看那些被汗液、血漬和泥土滾裹的泥人似的灰頭土臉的回勇們,黃土高坡上的暴塵雖然像是重重的濃彩,塗抹的他幾乎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面部表情,可透過那一雙雙充滿恐怖的眼睛,他還是看到了每一個人的內心。完了。
他很有些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看,並不遙遠的寧夏,那是新生的穆斯林王國的聖地,可如今對他來說,那彷彿就是一場夢。就像是流淌在不遠處的那條看似清澈的“小甘河”,當五六千嘴脣乾裂、嗓子冒煙、肺管幾乎乾燥的就要爆裂的回教軍如同發瘋似的撲向它的懷抱的時候,才突然發現,那是苦澀的,根本無法下嚥,真好比是一個絕美透了頂的嬌媚娘子,看得,就是碰不得。再沒有什麼也許能比遇上這樣的事情更難受的了。
“弟兄們,看到了吧,他們這是爲那些苦主復仇來了。這些漢人,都是嗜血的畜生,是貪得無厭的雜種,只要有他們存在一天,就沒有我們回回的生存之路。”任武用有些微微抖動的手,一指遠處正爲了最後的衝擊養精蓄銳的對手,舔了舔乾裂得在滲血的嘴脣,然後看着周圍這些儼然已經失去了平素光彩的大小統領們,“馬佔鰲這個王八蛋,背棄了我們真主神聖的意志,甘當漢人的走狗……咳……”
由於過於激動,任武一陣劇咳,劇咳又一下牽動了他破爛的嘴脣,禁不住地臉上也在抽搐,他趕緊用手捂了捂嘴,“唉……”一聲長嘆之後,他竭力地挺了挺痠麻的腰背,活動活動兩條軟綿綿的腿,擡頭仰望着昏黃的天空,“只有我們纔是整個族羣的希望。”
說到這裡,他揉了揉兩個眼角兒。不能就這麼完了,他實在是不甘心。略微停頓了一刻,任武輕輕拍了拍身邊兒的馬德元,又看了看孫玉寶、餘彥祿等人,“今天,我們是身處絕境了,難道就這樣認輸了嗎?不能啊,我們回回從來沒有屈膝的習慣。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我們要用每一個衛教軍回勇的鮮血,告訴我們的族人,我們的後代,我們纔是真正的勇士。爲了族人的利益,爲了我們新生的穆斯林王國,我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和漢人們死戰到底!”
“大帥說的對,是回回的,就是他媽的死,也要站着去死!”馬德元一拍赤裸着的胸膛,嘶啞着嗓子吼叫到,“回漢勢不兩立,從現在開始,誰他媽的只要敢退後半步,不用漢人過來,老子就先砍了他的狗孃養的!”
“什麼都不說了,他們能掛着孝列陣,爲了什麼大家都心裡明白,終究都是一死,想躲恐怕也躲不過去。”任武看了看絲毫沒有半點兒的興奮,依舊是默然無語的孫玉寶、餘彥祿等人,緩緩抽出腰下的佩刀,一隻手在上面十分愛惜地輕輕擦拭,“老人講,置之於死地而後生!”
置之於死地而後生,當任武嘟囔着這番話的時候,那一個個腰繫白布帶,眼睛血紅,與黃土高原渾然一色的土黃色的軍裝被汗鹼凝漬的天朝紅軍將士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兩股水火勢不相容的力量,開始慢慢地接近,最後的戰鬥開始了,不管是哪一方,目的似乎都只有一個,爲了民族的利益。
雙手捧着大刀的馬德元走在了孫玉寶一軍的最前面,儘管他的散兵遊勇已經集結不起來了,可爲了他的大帥,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樣。
孟文悅還是沒有戰馬,五十斤的大環刀一手倒提着,走在全團的最前面。隨着他每向前走一步,腳下就是一股暴起的黃塵。在他的身邊,他的兄弟孟文容雙手緊握着一杆火紅的軍旗,軍旗銀色的槍頭早已被血漬塗滿,槍尖的下面,是一縷雪白的飄帶。在他們的身後,是大片的同樣緊繃着雙脣、眼睛裡噴射着火焰的刀手。
一步、兩步……沒有任何吶喊,雙方在靠近,在力量和技藝的搏鬥之前,是意志的較量。
不想離去的日頭,在山尖上掙扎着跳動了兩下,終於無奈地閉上了眼睛。是不忍,還是羞澀?
“爲了天朝,前進!”就在距離對手不到十步的時候,孟文悅突然驚天動地的一聲大叫,五十斤的大環刀驟然一翻,腳下一個虎竄,大環刀帶着淒厲的呼嘯,直奔對面半裸着的對手。
一直死盯着孟文悅的馬德元被這一聲大吼震得一哆嗦。他本來早有打算,盤算着只要再靠近兩步,就先發制人,向倒提着大刀的孟文悅虛晃一刀,然後全力撲向他身邊的那個旗手。憑藉自己的功底,他相信,只要他一出手,那杆大旗就會頹然倒地。
可惜,就在他心裡面默默地倒計時的時候,對手竟然先他一步動了手。行家一伸手,就只有沒有,不用交手,單憑眼力,馬德元就知道了對手的刀該有多沉。面對斜肩帶背劈來的大刀,他稍一側身,雙手托起自己那口足有二十斤沉重的劈風刀,不敢硬碰,而是斜着使勁兒向外就是一磕,“滾你孃的吧!”
馬德元堅持着自己的信念,就在與孟文悅兩刀想碰的一瞬間,他的眼睛餘光還是窺視着那個同樣已經衝上來了的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