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來人自是張潛,渾身襤褸,身上爲血水浸染,似是經歷一場惡戰,只是明玉道人頗有不解,爲何只有他孤身一人而來,追陽師兄與赤霞師姐卻是未與他同行,如今又在何處?而且自他出現在視野之中,在此之前自己的神識都未發覺其存在,在這悽清的夜色之中顯得無比的詭異。
他稍稍留意幾分,提防這道人影乃是妖魔所化,大聲喝問道:“來者可是太上道人?”
“是我!”張潛清冷的聲音從山野間傳來,步履從容。
“道長不是正在攻打岷江水府麼,怎麼獨自一人回來了,我兩位師兄以及赤霞師姐呢?”明玉道人問道,雖有一絲懷疑,卻尚未警覺。
張潛沉默不語,並未回答他,走至那兩道人身旁,仔細打量起來,兩人戰戰兢兢,如臨恐懼,氣息已是十分微弱嗎,跪在地上,垂頭散發,後頸之處趴着一隻通體潔白的玉蟬,彷彿水蛭毒蟲一般,正在源源不斷吸取着兩人體內所剩無幾的黑色真氣,而後隨着振翅化作一陣陣青煙散於虛空之中,竟是能夠吞噬魔宗真氣的道門靈寶,他皺眉沉思片刻,而後伸出手去,欲將那兩枚玉蟬從二人頸上摘下來,哪知剛一擡手,那玉蟬便似活了過來,猛然振翅,唳聲四起。
一道肉眼難辨的氣流自蟬翼間迸發出來,彷彿寒霜,帶着一股深秋的蕭索。
細痕快若流光,斬在了張潛指節之上。竟是經他手指割開一個清晰可見的傷痕,有絲絲鮮血從中沁出。
張潛微微停頓。卻未收手。
“道長,你想做什麼?”明玉道人頓時警覺,厲聲呵斥一聲。
“救人。”張潛嘴脣輕啓,吐出兩個冷冰冰的字眼來,說話之間,他指節之上的傷口便已癒合,沒有一絲疤痕留下。
明玉道人雙目緊縮,自然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事到如今也知這太上道人身上恐怕有些問題,卻不知具體情況,幾位師兄、師姐尚未回來,也不好自作主張,暫未動手,也是怕壞了赤霞師姐的計劃,當然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張潛將這兩名魔宗修士放走。大聲阻止道:“太上道人,你得了失心瘋不成,還不住手!”話音剛落,便見張潛似將他的話當耳旁風一般,擡手又朝着兩人脖頸的玉蟬抓去,出手比先前加沉穩。更無所顧忌,沒有一絲遲疑,速度也是更快。
“你想救人,便先殺了我!”明玉道人怒斥一句,而後道:“你再不停手與我解釋。休怪我將你當魔道妖人處置!”
“我不會殺你。”張潛平靜說道,但手上動作卻沒有一絲停滯。手上銀紋流轉,好像天上星相圖騰一般。
“你找死!”明玉道人幾番退讓,張潛仍是咄咄逼人,也被觸到逆鱗,勃然大怒,體內純陽真氣一瞬間爆發開來,彷彿一股浩浩蕩蕩的暖流,使得四周山林一瞬間都彷彿燃燒起來,如同被烈日炙烤,雪松之上的積雪稀稀拉拉的化開,雨雪坍塌而下,松林之間一片雪白,彷彿大風揚起的塵沙,只是每一片沙塵都是白茫茫的,將人視線盡數遮蔽。而後風雪之中忽然想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就像鋒利的冰片在不停的切割,穿梭於雨雪之間,自然顯得悽清,宛如蟬鳴。
彷彿這如沙暴墜落的雨雪之中隱藏着千萬只秋蟬。
林中蟬鳴越來越淒厲,越來越密集,空中垂落的雨雪被震成了齏粉,在這狹小的林中化作無數利刃席捲而去,彷彿能將人湮沒在陣陣淒厲的蟬鳴聲中。
張潛似風雪中歸人,任憑四周風聲如何呼嘯,朔雪如何凜冽,也不曾動容。
他雙目微闔,神識猶如水銀瀉地,寸寸感應,然而心間卻被蟬鳴充斥,彷彿看見無數秋蟬自泥土中破殼而出,生命在寂靜中昇華,氣息在這一刻的蟬鳴聲中攀升到了極致,紛紛揚揚的衝向天際,猶如一場風暴似的,除此之外,竟然感覺不到別的氣息,那明玉道人、女冠紫英在這一刻都似乎被這漫天風雪覆蓋,被這遮天蔽日的秋蟬吞噬,消失在了這片天地間,張潛微微動容,“想不到這明玉道人的實力竟然還要高過他師兄明澤一籌,比追陽道人也不遜色了。”
當然明澤也絕非無能之輩,若非被水妖牽扯了心神、耗了不少精力,又被自己偷襲,想要殺他絕非易事。
而這明玉道人這漫天蟬鳴之聲竟然可以掩蓋自身氣息,而且蟬翼掀起的切割之力也可以傷到他的無漏靈體,相較而言,倒是比那明澤難以對付許多,兩人鬥法,你若連對方身處何方都不知道,任你手段通天,恐怕連衣角也摸不到一片,對方自然是立於不敗之地的,明澤深知這點,因此對自己的實力極爲自信,若是佔據天時地利,便是追陽道人也非自己對手,區區散修,也敢在自己面前造次,實在是不知死活,心念一動,頓時松林間蟬鳴聲大作。
無數蟬影如狂風驟雨一般呼嘯而去,彷彿能將風雪中那個卑微人影撕成粉碎。
面對這雨雪中無數蟬影,張潛微闔的雙眼悄然睜開了一絲,眉間皺紋消解,揚起手來在漫天呼嘯的風雪中輕輕一抓,猶如拈花一般。
便從那漫天風雪中之中抓出一個白色的玉蟬,竟是活物,雙翅震顫不止,甕聲如雷。
淒厲的蟬鳴,猶如困獸一般,震得林間松針彷彿暴雨一般飛濺開去。
明玉道人陡然色變,他萬萬沒想到這太上道人擡手之間,便輕描淡寫的破去了他的殺招,從漫天蟬聲、雨雪之中找到了這枚伏魔玉蟬的本體所在,似一下扼住了他的咽喉。漫天雨雪、虛空中迴盪的蟬鳴頓時像被大山鎮住,剎那間低沉下來。簡直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極限,然而轉瞬之間,他便發現,這太上道人竟是赤手空拳抓着伏魔玉蟬,純粹不知天高地厚,這伏魔玉蟬的雙翼纖薄的可以鍥進大千世界的縫隙中,鋒利至極,又怎是血肉之軀可以掌控。
心念一動。體內純陽真氣猛烈運轉,一股磅礴巨力以神識爲樞紐傳遞進伏魔玉蟬之中。
猶如烈火澆油,似困獸掙扎的伏魔玉蟬瞬間狂暴,蟬鳴聲淒厲如霜雪咆哮,振翅似長劍嗡鳴,兩種聲音交織一起,高昂無比。有直侵雲霄之感,四面林中樹木都如刀斧斬中,化作千萬段,然而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間,蟬鳴聲便化作無聲的嗚咽,那掙扎不止的伏魔玉蟬竟在被張潛五指鎖住。動彈不得。
一股冷冽的氣息透過玉蟬之間的神識感應傳入心間,明玉道人只覺自己似被無數刀劍抵住,利刃懸喉,那種鋒芒隨時可以侵入自己的體內。
毫無疑問,這太上道人覆手之間便可將這伏魔玉蟬毀去。
而他與這伏魔玉蟬心性相通。必然會遭牽連而受重創,如今看來。已是落敗。
“你發什麼瘋!”林間雨雪逐漸落定,明玉道人也無意躲藏,沒有伏魔玉蟬吞噬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他沒有絲毫把握能在這太上道人面前隱藏自己的行蹤,更何況如今已經被對方發訣,否則此人目光也不會一直望向此處,身子一動,從一株懷抱粗細的雪松後顯露出身形,有些氣急敗壞,大聲呵斥道。
那紫英道人被他拖在手中,如今尚未弄清狀況,先前分明還是盟友,爲何轉瞬之間就大打出手?
幸虧張潛言辭舉止之中未流露出殺人之心,否則此刻早已不淡定了。
張潛並未理會兩人,他說過不殺人便絕不會動手取二人性命,畢竟從頭到尾,這兩人對他並無過分之舉,但兩人確確實實又留不得,看起來是一種極爲矛盾的心理,但他並不爲此傷神費腦,他無意動手殺人,但自有人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而他只需在旁稍添助力即可,拂袖一揮,擊落兩人後頸之上吸取真氣的蟬影,化作一道流光融入手中白玉蟬雕之中,兩名重傷垂危的老道漸漸有了一絲力氣,擡起頭來,眼神之中留過一絲迷惘,還有些許感謝,卻是無言。
“你!”明玉道人見他不顧自己反對,一意孤行要就兩名魔宗修士,氣的臉色鐵青。
但卻不敢與他發生衝突,如今伏魔玉蟬被他握在手心,相當於半條性命都落入了對方手中。
那紫英道人見他破除兩名魔頭身上的禁制,也是漸漸反應過來,這太上道人恐怕已經變幻立場,只是缺乏實戰經驗,還未分清局勢狀況,見那明玉道人神色依舊鎮定,也不覺得事情何等嚴重,只曉得赤霞道人與他吩咐過,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兩尊魔頭脫困,驚愕過後,回過神來,幾乎是下意識的一劍斬去,擡手一指,如同律令,身後長劍豁然出鞘,頓時漫天落英,猶如千萬花朵同時凋謝,花瓣紛紛揚揚,美不勝收,讓人意亂神迷,彷彿深陷其中。
這落英劍雖然不如赤霞劍囊威力無窮,變化多端,但劍走虛空,落英繽紛,卻可使人心生幻覺,也是厲害無比。
心志不堅之輩,於花雨之中可見仙界勝景,心生嚮往,猶如白日飛昇。
修仙之輩,最難抵擋的誘惑是什麼?不是錢財,不是美色,更不是權勢,而是得道成仙,與天齊壽。
這種誘惑,大多數人都無法誘惑。
只要稍有分神,哪怕是遲疑一絲,便成劍下亡魂。
然而這些幻象對張潛而言,沒有一絲用途,因爲他從未妄想過得道成仙,飛昇仙界,他所求的只是心無遺憾、問心無愧而已,甚至心靈深處還抱有一絲毀滅仙庭的的狂妄想法,因爲他是人道傳人,看着落英繽紛之中的玄妙世界,不乏仙女的綽約身姿,目光之中唯有一成不變的平靜,不遭誘惑,見那飛劍瞬息之間掠至身前,猛然擡手,掀起一陣浩蕩的狂風,將那漫天落英吹得四散飄零。而後手掌如沉重的山嶽,一掌拍在劍刃之上。握於手中。
錚!長劍似靈蛇掙扎,鋒銳的氣息從劍刃之上輻射開來,形成劍氣,直將四周數丈之地都斬的支離破碎。
然而張潛身上卻是毫髮無損!
“齷齪道人,你鬆手!”女冠落英臉頰微紅,雲鬢亂顫,嬌斥道。
而後連連拂手,捏‘引劍訣’。卻似蚍蜉撼樹,毫無作用。
咔嚓!
一陣巨力自張潛手中爆發而出,劍身頓時扭曲,發出一陣讓人心顫的碎裂聲,紫英道人面容驟變,體內純陽真氣猛烈震盪,傷及肺腑。一縷殷紅的鮮血從脣角滲出,白皙如玉的臉頰頓時浮起一摸慘白,讓人心疼,而她眼眸中宣泄出來的濃烈恨意卻將這種悽美破壞殆盡,如同受傷的毒蛇,死死盯着張潛。指甲狠狠鍥入了掌心軟肉之中,怒火正欲宣泄,卻被一旁的明玉道人輕輕拉住,攬到了身後,而後盯着張潛。陰沉說道:“不知道長爲何要與魔頭同流合污,甚至不惜與我陽山、峨眉兩派爲敵?還往道長考慮周全。切莫一時糊塗犯下滔天大錯,爲正道所不容,如今收手也還來得及,我就當沒發生過。”
張潛無心理會他,從玲瓏六合塔中取出兩枚‘迴天反元丹’甩給地上癱着的兩個老道。
這兩枚丹藥都是殺了光祿道人,從其手中得來,乃是不折不扣的高階靈丹,主要作用便是療傷補充純陽真氣,有回天之力,可謂珍貴無比,也只有光祿道人這種在門派之中身居要職之輩,纔有如此身家,當初九宮變幻戮妖大陣崩潰,存放其中的多數靈藥被絞成粉碎,這幾枚‘迴天反元丹’也是存放於那旱魃丹爐之中才倖免於難,張潛如今手中也只有聊聊幾粒而已,如今拋灑出去,卻無一絲心疼,心頭自有打算,不過此舉卻將那兩老道唬的一愣一愣。
明知這是天賜良機,不可多得,生路就在其中,將那靈丹攥在手中,卻不敢吞服。
張潛舉動實在太過詭異,事出無常必有妖,兩人可不敢輕涉風險,雖說如今已是沒有選擇餘地,但還是有一絲遲疑。
那明玉道人見張潛不理會他,心頭一陣窩囊,他自行走天下以來,尚未受過如此辱沒,不過如今也知輕重,不敢跟張潛一味硬撼,明顯是自取其辱,心頭暗暗琢磨這廝用意,可想了半天,連一絲邊際也沒摸到,煩躁至極,“這廝應該是想私吞岷江水府,這才甩開師兄他們,返回剪徑劫人,等我與師兄幾人會合之後,便是這齷齪道人的死期,如今暫不宜將他惹怒。”明玉道人眼眸之中冷光流轉,也看得出張潛沒有殺人之意,應該是忌憚他二人的身份,不敢肆意妄爲。
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麼好怕的了,只等聚集了人手,這太上道人手段再如何高強,又能與兩大洞天爲敵麼。
“道長今日所做應該自有考慮,在下也不便多說,這便告辭,只希望來日相見時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莫怪我不講情面。”明玉道人舔了舔嘴脣,看了看張潛手中抓着落英劍,眼中流轉過一絲恨意,自己的的伏魔玉蟬也被他強奪,如今卻不敢開口索取,未免有得寸進尺的嫌疑,而今就當暫時保管在他這裡,來日等匯聚了人手,定要讓他十倍百倍的償還,想通之後,也不在糾結,與張潛拱手做做樣子,也不管他理不理會,拉着紫英道人的手,輕輕說到:“我們走。”
紫英道人仍是耿耿於懷,不肯罷休,被他在耳邊輕聲勸了一句,也不在糾纏,作出了退讓的架勢。
話音一落,倆人駕雲而起,朝着東邊飛去。
如今兩人丟了本命法寶,手段實力大打折扣,便只能用最簡單的駕雲法術,速度極慢。
正道修士不似魔宗,側重於道行、境界,追求的是長生不老、與大道歸一,對術法只是兼修,往往只精於一門,能夠應付尋常外劫便已足夠,似這明玉道人便只費心祭煉了一件道家靈寶伏魔玉蟬,更多心思卻是花在了修煉上,如今伏魔玉蟬被奪走,立馬黔驢技窮,縱有一身強大的修爲,如今估計連一個百骸暢通之境初期的修行者也比不上。而魔宗修士更加註重術法,側重於戰鬥,因爲只有強者才能生存,才能隨心所欲,一人體內往往兼修數種神通,身懷各種魔寶。
張潛更是魔宗之中的佼佼者,身懷遠古靈寶,身兼數種絕世神通。
如今想要殺他二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如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卻無一絲阻攔之意,任由離開,讓提醒吊膽的明玉道人鬆了一口涼氣,也讓地上那兩剛剛喘過氣來的魔宗老者頓時氣結,險些讓一口淤血梗死,臉色慘白,一副痛心疾首、追回不及的模樣,雙手錘地,斷斷續續的高呼道:“恩公,你糊塗啊,你如今奪了他兩人的本命法寶,又出手救我兄弟二人性命,你可知我兩是魔道中人麼,他們這一離去,必定會匯聚正道勢力前來討伐,卻是連累恩公了。”
張潛聞言不動聲色,將那落英劍封進玲瓏六合塔中,這才說道:“我放他二人離去,是因爲他們與我並無深仇大狠,可你們不同。”